黄大妈,我没有见过她。
可是我的妻子、孩子,以及年老的娘都很熟悉,经常挂在嘴边,时不时地提起她来。起初,我没有在意,认为是街坊邻居相处,免不了说长道短的。后来,我发现黄大妈不是一个普通的邻居,她这个名字在我们家中享有独特的地位。
是这样观察出来的:通常吃完晚饭,娘和妻子收拾饭桌的时候,我总喜欢坐在一旁,静静地抽支烟,听听她们谈论些什么:
“今天黄大妈来过了!”
妻扬起眉毛,问:“妈,她来说什么啦?”
“她说这一阵有流行感冒,别让小孩满处乱跑,容易着病,大人也得当心才对,出门戴口罩。万一发烧头昏,就吃爱皮西,她说那药汗性大,身子虚弱吃不服,就到中药铺买服什么丸,那名字我记不住,烦她给留了个条,小明,把黄奶奶那纸条拿来。”小明从柜橱上翻找出来,妻湿淋淋的手就抢着,端详半天,然后交给我:“你看,这是什么药?我还真得记住才是。”
“大概是羚翘解毒丸吧?”我是知道这味药的。可是我纳闷,黄大妈是什么人?怎么娘和妻子都听她的话。大概是保健站的吧?为什么偏偏叫这样的名字?我弄不懂。
过了几天,妻给孩子喂完奶,正准备抽空复习政治经济学的时候,娘给她讲,还有点不好意思地:“今天街道上动员买公债,黄大妈带头买了五块钱的。我琢磨半天,就说捐三块得了,黄大妈冲我乐,她说:小明他奶奶,这不是派捐,钱还是你的,就如同在银行里立个长期户头,年年干吃利息,政府用这钱盖学校,造房子。我想,她家两个人挣钱,儿子在部队,闺女做教员;我们家呢,你们俩都做事,三块钱好像少似的。”
妻笑了:“我正学习内部资金积累,妈倒给我做开启发报告,您斟酌办吧!”我想黄大妈大概是区的人民代表吧?可是我投票的时候,并没有听说起这个名字啊!
我出差半个月,风尘仆仆地回家来,照例我得讲讲沿途风光,让久坐在机关里的妻,和整年闷在家中的娘,耳目濡染些新的气象,可是说着说着词穷了,只得扯开去:“你们那个黄大妈呢?”
娘叹了口气:“病倒了!”
妻也惋惜地补充着:“我看纯粹是累的。”
娘说:“可不吗?一颗心尽惦着别人,还能顾到自己?”
“妈,你买点鲜货瞧瞧她去吧,上回小明转迷了胡同,不是全亏她帮着找回来的吗?”我还不知道这当中黄大妈也出了力,倒着实感激这个不认识的黄大妈。
礼拜天早晨,娘到菜市去,妻领着孩子到街头公园散布,剩下我,预备写点东西。突然,有人用响亮的声音,在我家门前说话:“小明他奶奶呢?这怎么能行,门口有这水坑,甭说味儿多难闻了,夏天快到了,该长蚊子啦!小明他奶奶……”连叫了几声,大概见没人答应,径直走了。等我出来,人影儿也见不着了。对院门口站着张嫂,我问她:“这谁?”
她惊奇得张大了嘴:“怎么?黄大妈的声音都没听出来?”
难道这就是黄大妈?对了,我想起这耳熟的声音:记得去年冬天,头场雪下后不久就化了,西北风一吹,路面结了一层薄冰,滑得要命,稍不留神就有摔跤的危险。每天清晨,总有一阵啄啄的响声惊醒我,比闹钟还来得准确,那是一个人用镐头剁着薄冰,声音是孤零零地,单调地。待天大亮了,这叮叮咚咚的声音才此起彼落地热闹起来,其中,可以听到这热情的嗓门:“行了,您甭过来了,铲条路出来就行,这段我全铲过啦!哟,您老也来啦!天这么冷,您就自扫门前雪吧!……这路滑不好走,年轻人摔一跤揉揉屁股完啦,上了岁数要来一下,可够呛啊!……啊呀,这不是老吴家吗?行了,你是带月子的人,不能着风,回去,回去,怎么不听话?站脚助威也不行!……大伙多齐心啊,我这一啄啄,连早觉也没睡成。”
等我上班,路面已经铲得干干净净,并且铺上了煤渣。此后每逢雪后,清早总会听到那热情的嗓门和爽朗的笑声。
看到张嫂诧异的神气,奇怪我居然这样孤陋寡闻,我想起她生病的事:“她不是病了?”
“好了!好了!”张嫂喜笑颜开地说:“真是天保佑,这把老骨头总算熬持过来,你没看见,精神可不如以前利索了。我们大伙都劝她,多歇会儿,少张罗事,有啥就说个话,我们大家跑腿办事。她不答应,她说她待不住,闲不得,就是前脚迈进棺材,也得回头瞧一瞧胡同,别弄得不干不净丢了模范旗。她呀,就是剩一口气,也是为人活着。”
我觉得不把水坑填平,就对不起黄大妈似的,找了镐头,卷起袖子,不一会就填平夯实,倒确是顺眼多了。这时娘和妻子一道回来,看见我满头大汗的样子,娘说:“我一猜就是,黄大妈来过了吧?嗐,什么也躲不了她的眼睛。上回除四害,我少交一只耗子,她也没有答应我——”
“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啊?妈!”
“跟我一样,吃闲饭,爱管点闲事。”妻温和地补充:“邻居老太太,做做街道工作。”向来不轻易夸奖人的妻,也称赞她心肠好。
对于这位没见面的邻居,我越来越没法克制我的好奇心了,我总想见见她,可是找不到机会。
那一天我下班回家,刚拐进胡同北口,远远地看到家门口走出一位老太太,娘在后面送着,还未看清她的面貌,便向南走去了。待我到屋问清楚,来客就是黄大妈的时候,再赶出来,她已经走远了。这是开春以来头一遭的闷热天气,乌云低沉,天色昏黄,从灰黯的暮霭中看去,那佝偻的驼背,瘦小的身材,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我仿佛曾在哪里见过?可是我苦苦的思索,也想不起来。
这不是幻觉,我确实见过这样一位老妇人,虽然是影影绰绰的,可是她活在我脑子里,只是记不起来了……
夜里,天边外响起隆隆的声音,妻问:“这是春雷吧?”
雷?她的话真像雷似的击中了我……
那是去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我生平遇到的最可怕的雷暴雨,正好把我拦截在半路上。电闪忽明忽灭,雷炸裂着,雨倾泻着,那种原始人对于自然的恐惧心理,在我身上复苏了。我拼命走得快,但闪越亮,雷越响,我的心也跳得越厉害……
一直到胡同北口,我才安下心来,远远地瞧见我家窗口透出的光亮,心里快慰极了,恨不得马上钻进屋里,逃脱这大自然的似乎是惩罚般的威力。哪怕给我一千万元的悬赏,我也不愿再待在露天里。我脚步加快起来,该死,这胡同好长啊……
电闪和雷像追击着我似的发狂地亮着、炸裂着,在嘈杂的暴雨声中,我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喊,顾不得这些了,得摆脱开这该死的局面才是,我用跑百米的速度冲刺着。
突然,一个身材矮小,脊背有点驼的老太太拦住了我,声音威严而短促地说:“同志,绕个弯吧,这儿电线断了!”
我没有看清楚她的脸,也不知她是谁?
我折身从胡同南口绕回来,正要进屋,我踟蹰了,那个老太太还站立在雨中,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别走过去,电线断了,踩上就电死的!”“绕个弯吧,这儿出事啦,别过来!”在电闪的光亮里,那影影绰绰的老态龙钟的样子,和刚才在胡同里见到的黄大妈一样。
是她,不能错的,只有像她这样一颗热心肠,才会做出这种似乎平凡,然而又不平凡的事来。
可惜,我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