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后的太阳要烤起人来,照样也够受的。
尽管坐在树荫里钓鱼,苇塘上还不时飘过来一丝微风,刘喜福还是满头沁出汗珠。那透过枝叶隙缝投射下来的斑驳阳光,照得这个一九四九年转业烧锅炉的老兵,像站在炉前那样,从心里往外热。
按说秋老虎过去,就是这个城市的黄金季节,天高气爽,万里无云。意外地燥热起来,多少有些反常。不过,老刘要比别人热得心乱点。也许因为气温高,鱼儿懒得咬钩,苇塘边的钓鱼朋友,今天,基本上都是开市不利。但老刘更倒运些,鱼篓到现在还空荡荡的。
“怎么样?喜福哥!”老伙计在关心他的战绩。
“连条喂猫的鱼都没钓到。”
“梅英家的小妞该噘嘴了!”
其实,这是一句无心的话,刘喜福过去也不知听过多少遍,他本来就是为小妞钓鱼来的嘛。不知为什么,今天听起来就显得别扭。天哪,一句冲着他脊梁的恶言毒语,竟使这个善良的人,在心灵上划下这样深的伤痕!而且,他还知道,这只不过是惩罚的开始。谁让自己偏偏要和大人物作对呢?
“喜福大叔——”
来这里钓鱼的人,都是厂子里的同事。这是个小伙子,隔得远远地招呼。刘喜福摆了摆手,表示答应。
“党委到底批了谁?”
“谁知道。”
小伙子以赞扬的口吻说:“喜福大叔,听说你胳臂举得最直——”
他尴尬地一笑,因为支部书记关照过的,会议情况不许外传,自然不好对这个群众讲的了。他掏出手绢擦汗,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这样燥热、不安、心烦,说来说去,还是和去参加支部会选代表的事关联着的、一个离开生活激流的老工人,突然被卷入了漩涡里去,而且还纠缠在一些是非中,心头是没法平静的。
“好啊,好!”那个小伙子突然冒出了一句。
也许是应该这样,刘喜福,这个一九四五年就在部队入党的老兵,觉得自己的烦恼是可笑的,于是重换了泡白的蚯蚓,把钓丝甩得更远些。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也得钓到一点什么,管它好的赖的。
“小妞,小妞!”老刘在心里念叨,“我不会让你白叫我‘爷爷’的。”
大概没爹的孩子,总是容易让人同情。
五年前,当一场锅炉事故夺走小妞爸爸生命的时候,她还在娘肚里,虽然小妞从来没见过她爸。可凡是她爸的同事、街坊、朋友,都能在她那又黑又亮的眼睛里,寻找到那个热情肯干、正义感强,可也有点鲁莽的锅炉工的影子。
所以刘喜福一见小妞,哪怕一天见八回,这对眼睛总使他想起死于非命的徒弟;而且马上,耳边会响起他临死前的几句话:“师傅,你算了吧,当了这多年‘窝囊’党员,什么好事、美事、便宜事都摊不上,这种倒霉的事、卖命的事、送死的事,你也用不着争先带头。还是我钻吧,我比你壮实些。”说着披起石棉褂子进到锅炉里去。他没能活着爬出来,穹顶部的耐火砖坍了,砸晕了他,拖出来已经死了。
因公死亡,抚恤从优;工厂掏出了钱,也就拉倒了。可对老刘说来,却永远是一块心病。因为他不幸是个组长,而锅炉房就他一个是党员。虽然我们社会生活里不曾明文规定,可谁心里都明白的道理,党员刘喜福同志是理所当然的锅炉房的领导。但这份美差无人羡慕,也无人争夺,除了挨骂受气以外,任什么油水都捞不到。死去的杜宝,就是骂得最厉害的一个,非但出口不逊,甚至在他脸前挥舞拳头。可见刘喜福这个党员,当得确乎有点“窝囊”。
按理,当时排除锅炉里面突然发生的故障,他是义不容辞的。因为他是组长;因为他是党员;因为厂领导汪韬(临时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下了一道死命令,要他以党性保证,供暖系统不能出任何问题,要是影响了批判宋江架空晁盖的运动,“唯你是问!”那时候,一个偌大的国家会轰轰烈烈地热衷于一部《水浒传》,这实在使革了许多年命的刘喜福,越革越糊涂。宋江,好端端的,犯了哪门子错误咧?但是汪韬一提“党性”二字,脑海里那纯真的、还在老根据地培养成的组织观念,马上使他想起参军打仗夺鬼子炮楼的那场激烈战斗。党的话是半点含糊不得的,哪怕死在临头,也不能退缩。眼前这台还有火焰的锅炉,很像那座喷吐火舌的碉堡,他给自己总结:“这回怕是好进不好出了!”但是杜宝,横过胳膊,拦住了他,替他死了。
完全可以停火修理的,他建议过,横竖大家不干活,坐在那儿批宋江,冷一点也没啥!汪韬,还有古科长,人称“哼哈二将”,瞪起眼睛:“应该拿出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的革命精神来!”
“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笑话,干革命就得有牺牲,我们从来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于是,在这些豪言壮语声中,一个年轻人的生命结束了。然后,又更慷慨地给杜宝的死,涂上一层英勇壮烈的色彩。这样,他们心安了,觉也睡得稳了。但至少有两个人心头感到莫大的悲哀。一个自然是骆梅英,那个可怜的妻子,还怀着身孕呢;另一个就是刘喜福。所以他一见小妞眼睛里的影子,总是在心里觉得歉疚:“是的,杜宝,你说的对,我是个窝囊党员。”
他坐在苇塘边想:要不是小妞那天跟她妈进厂,也许就不至于出这次选举的意外了。偏偏是在锅炉房看到这双眼睛,触景生情,这使得刘喜福有生以来头回没按支部的意图,举手赞成汪韬。连他自己也不明白,那条习惯已经成自然的胳臂,怎么半点也不服从理智的支配。
仅仅由于那对眼睛么?不,他那颗“窝囊”党员的心里,竟然还跳动着一个老战士的灵魂,所以紧接着(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把胳臂举起来,投给郭岳一票。这个一九五七年被开除党籍的右派,跟着他烧了二十年锅炉的老伙计,一句话把他打动了。是的,开锁的钥匙,只有一把,他说:“在对别人的痛苦上,我的心要热得多!”说得多好!就这一句,刘喜福觉得秤砣虽小压千斤,这句话着实有分量,一下子量出了汪韬和古科长这“哼哈二将”。
尽管再三告诫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当了好几十年党员,这点记性还不长么?但是,明明不想举、不该举的胳臂,捺也捺不住地,硬是直撅撅地举了起来。
他看得清清楚楚,古科长面孔上那一丝阴影,刹那间变成了满脸黑气。
做一个普通党员是多么难呵!
天可真够热的,这会儿连那习习清风都没了,苇塘的水面纹丝不动,像一块平板玻璃。最奇怪的,已经噤缩了一些日子的知了,又装得明白地聒噪起来。这使人想起那炎热的夏天,昏头涨脑的夏天,刘喜福越发地心烦意乱了。
二
刘喜福地震压伤后就吃劳保,和锅炉房无大牵连了。
倘若不是因为支部要选一个参加全厂党代会的代表,他才不愿回到这既让他伤心,又叫他难过的地方呢!其实已经选过两次,支书古科长早把他这个党员给忽略了。只是第一次汪韬未过半数,——大家硬是不举手;第二次抬出了郭岳,造成势均力敌的相峙局面,古科长这才记起了老刘,他也应该有神圣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党章上这样明确地写着的呀!于是纡尊降贵亲自登门家访来了。
吃劳保的刘喜福唯一消遣,就是在苇塘边垂钓,既可消磨时间,又可给小妞带来一点喜悦。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漂亮的丰田车是为他而来,连整个西洼子平房的居民都感到光荣。通风报信的差点挤破了门。还没等他去胡同口迎接,古科长已经满面春风地走来。一般地讲,一位平素脸上总挂霜的领导,突然热情洋溢、笑容可掬起来,常常不是什么好兆头。这种笑容,倒使刘喜福心里不安。他知道,这种小民的卑微心理是要不得的。过去,在部队的时候,多大的干部,也敢平起平坐地唠唠家常;现在,一个科长,就把连敌人炮楼都敢端的老兵弄得怵怵怛怛,说话都结结巴巴了。生活,有时也从消极方面来教训人的。老刘赶紧用袖子擦干净一张凳子,递过去:“古科长,你有事?”
“自然啰,来通知你开会的。”
开会?这使他吓了一跳。一个吃劳保的人,就等于被社会遗忘了,许多令人总处于精神紧张状态的政治概念,慢慢疏远了,陌生了。一听说开会,心弦马上绷紧:难道在家呆着,呆出什么事端来了?
古科长一看,就明白老刘神经过敏了。十年浩劫,刘喜福虽未受冲击,但锅炉房却是所有“坏人”必经的一关,因此那种一叫谁去开会,立刻大祸临头的恐惧感,不知怎么把他也给传染上了。真可笑!于是古科长站在那里,态度温和地把支部选举的事告诉了他,着重强调了行政科支部只选一名代表。厂领导分到各支部参加选举、来了汪韬同志等等事项。最后又讲了几句“民主”。就好像一碗汤面做好以后,洒点味精、胡椒面,其实那是有也可、无也可的。
但这种亲切的言语,使老刘激动。大概人要分开久了,猛一见面,往往不大容易触起过去不愉快的记忆。这种党的生活,使他想起过去在部队时,每当发起冲锋的前夕,党小组长总要把党员拢在一起,布置战斗任务。他马上意识到肩上的党员责任感,连忙正色问道:“古科长,那么支部的意图——”
多少年来,党员刘喜福习惯成自然地按组织意图办事。
古科长虽然入党晚,做支部书记的日子可比老刘长。这个意图多少有些不便明确讲的,聪明人听了上面的话,应该心领神会的;但考虑到老刘比较迟钝,而且不会对赤裸裸的指点反感,便单刀直入。因为汪韬不愿到车间支部参加选举,就怕那些工人大爷给他捣乱,万一选不上代表,怎么进党委?怎么接过现任党委书记祁齐的一摊?所以有的领导干部总要经营一小块自留地,重要意义就在这里。
于是古科长径直说道:“当然选汪韬同志啰,他对行政科最关心啦!”
刘喜福还以为是过去那种选举,你同意,他当选,你不同意,他还照样当选,便点头说:“我懂我懂!”
接着古科长说:“如今有的人眼光不免短了些,譬如郭岳,高兴得过了头,大有竞选之意,要和老汪比比高低,也不看看才改正了几天?党籍恢复了几天?几个年轻党员没经过五七年,不知深浅,跟着他起哄。你放心,早一天,晚一天,这紧箍咒还得念!老刘,我这是特地来给你打声招呼!”
对于有人痛苦、有人惬意的一九五七年,刘喜福记不清楚了,但古科长的声调是熟悉的。他也曾按这声调举手赞成把郭岳开除出党,尽管心里有看法:只不过提了几条鸡毛蒜皮的意见,就受到这样严重的处分!可没法不举手,同情右派,也是右派。刘喜福不得不违心地指着郭岳的鼻子,还要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批判他。唉,生活的阴影,也许从那时开始的吧?
客人完成了使命,打算告辞了。临走时,才想起问:“怎么样啊?老刘。”
刘喜福没有领会到这是关怀,还错以为支书不相信自己对党的忠诚,赶紧表态:“我保证领导怎么说,我怎么选。”当时,他决心选汪韬,上级的话,哪怕是错的,而且分明是谬误,也照办不误。尽管他对汪韬,半点好感也没有。“哼哈二将”,全厂谁不知道呢!
“我是问你日子过得怎么样?”
这一片西洼子平房,即使最乐观主义的文学家也无法形容一个“好”字,早在第三个五年计划期间就要推倒重建的。但人们也真能将就,一晃,好几个五年过去了。然而,科长这句表示关怀的顺便情的语言,给刘喜福带来了温暖和安慰。他是属于那种最善于把精神变物质的人,马上犹如喝下一小壶滚烫的酒,心里热乎乎的了。至少吃劳保这些年,这位顶头上司头一回跨进家门。原来,老刘喝多时,也曾醉意醺然地损过古科长几句:“这孙子(多不恭敬呵!),我看开我追悼会的时候来不来?”现在,居然提前来了,好不痛快。当然,他很想回答一声“挺好!”表示谢谢领导的关心。然而一看屋里破旧残败、孤苦清冷的样子,这两个很打腰的字,实在无法吐出口。屋子的好坏,他能够想得开;一个人,哪怕住在天堂里,可怕的孤独也是摆脱不掉的。侧肢瘫痪的老婆把他折腾够撒手走了,留下一男一女,好容易拉扯大了,一个东北,一个陕北,像断线的风筝,一去不回。他找过古科长,求过汪韬。这两位一面答应给他办,一面告诫他,作为一个党员(这种时候,就让他知道自己是共产党员),要起好作用,要考虑影响。可他们的子女一个个都像小鸟回窝似的飞回来了,还找到了肥得流油的工作。他的儿子女儿大概也知道老子是个“窝囊”党员,比他先绝望了,死绝了心,在外地安家落户。也许是在惩罚他,这两年索性连家都不回。说实在的,日子有点糟。
“凑合过吧,科长!”
“慢慢就会好的——”古科长是出了名的“空心汤团”专家,然而也不得不感慨:“真的,要都像老刘你,当领导的可就省心了。”
这两回选举真让古科长感到棘手了。那个改正右派,竟然大言不惭:如果大家选他,他一定代表普通党员,特别是大多数群众讲话;而还有那么一些人,也不知哪来的胆量,当着汪韬多云转阴的脸,笔直地举起胳臂拥护郭岳,不但面无惧色,甚至带点挑战的意味。他不由得忿忿然思索:“如今,这些顶起码的小角色,也把脖子梗起,硬是不听摆布,犯上作乱,这样民主下去,怎么得了!”由此觉得眼前这个听话的老党员,是多么难得和可贵了。他伸出了手,握住老刘那抓了几十年煤锹把的手:“咱们不见外,有困难尽管来找我好了!”
刘喜福还用得着去求他么?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记得一九七六年那场地震,他在锅炉房值班,一根年久失修的大梁塌断砸了他的腰;即使在躺着不能动的情况下,央告他们把孩子办一个回来照料自己,也没有成功。“哼哈二将”忙自家的抗震棚还来不及咧!而且古科长还跑来动员他:“老刘,带个头吧,这回地震咱厂伤了十几个人,谁也分不清工伤私伤,你是党员,吃苦在先吧。组织上是心里有数的——”碰上这种情况,就要求他这个共产党员了。尽管满心不乐意,组织观念、党性,在他心目里还是极其神圣的。为党,命都可以舍弃,还在乎工伤、私伤相差几个钱么?其实,古科长并不吝惜钱,也不用他掏腰包,只不过怕锅炉房压了值班人员,需要层层上报工伤事故,他行政科长的脸面过不去罢了。
现在虽说落下残疾,但还爬得起,走得动,于是想到了比他还不如的人家,在古科长刚跨进门槛的时候,他还是嗫嚅地提出来:“科长,梅英和她孩子生活够艰难的,组织上——”
“谁?”
刘喜福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孤儿寡母,他竟然忘了,或者,至少不曾放在心上。这实在太可怕了,世情也太淡薄了,薄得都让人寒心。
“杜宝家的!”他提醒一句。
大概古科长想起来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刘喜福,虽然是个“窝囊”党员,可从来不曾像臭虫那样只顾叮在党的身上吮血,以养肥自己;总是竭尽一点绵薄之力,尽到党员的职责。他这样想的,虽然吃劳保只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资,但不能做百分之六十的党员,并不仅仅因为杜宝是他的徒弟,他才这样惦念那可怜的娘儿俩的。刘喜福当过兵,打过仗,在火线上,在两军对峙的无人地带里,他不止一次去把战友尸体拖回来。这类事情,连长总是交给他去干的,因为他是一个共产党员嘛。人家为党为国牺牲阵亡,连遗体都不弄回来,在战场上暴尸露骨,死的人倒无所谓,活着的人会寒心的。他如今没有多大能量,也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做一点事,可是太微薄了,太可怜了,根本无济于事,所以他向古科长张嘴了。
但是,古科长嗯过以后,屁也不放一个,跨上汽车,挥挥手走了。
“人哪,怎么能这样无情无义呢!早先,组织待同志可是一盆火——”多余向他说的,老刘懊悔了。那是一颗长了老茧的心,什么都指望不上的,这种人干革命的唯一目的,就是为自己抓挠。丰田牌小轿车从胡同口消逝了,只留下一阵轻淡的汽油味。他估计,除了下一届党代会改选,而且那时他还健在,大概古科长是不会再驾临西洼子的了。因此他感叹这世界实际是由两类人组成的,一类是有办法的人,一类是没有办法的人,而前者常常不大同情后者。
想到这里,刘喜福深深感到悲哀。
三
古科长前脚刚走,小妞推开了门。那对又黑又亮的眼睛,闪烁着那个锅炉工的影子,这使刘喜福在悲哀之外,又增加一层心酸。
“小妞!”他像搂着自己亲骨肉似地抱住她。
但怎么也没想到,孩子趴在他的耳边细语:“妈妈哭啦,爷爷!”
老刘心里揪成一个疙瘩。在西洼子平房区,他是她们母女俩最亲近的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人们之间的相互同情,尽管谁也帮不了谁的什么忙。然而,要失去这点彼此间的温暖、慰藉和精神上的寄托,人活着还有多大意思呢?
他掩上了门,搀着小妞,沿着西洼子这条曲曲弯弯、羊肠似的胡同往里走,去看那个伤心落泪的女人。这条胡同,记录了为工人盖房的全部历史。胡同口,五十年代建的,还有点模样;越往里去,就越糟糕:大跃进放卫星时候快速建成的,干打垒时期因陋就简盖的,由抗震棚发展加固的……真有点“黄鼠狼下豆鼠子,一窝不如一窝”的感觉。但人的适应能力是多么强啊,甚至在胡同深处,一脚都能踩出水来的洼地里,那些人家也都生活下来了。这其中,包括骆梅英和她的孩子。
他们原来并不住在胡同底。杜宝死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就被逼得搬出了原来住的稍微强一点的房子。刘喜福曾经气愤地骂过:“真有点像旧社会办出来的事!”可也就是他,奉了古科长的命令,来劝骆梅英腾房。人,是一个怎样矛盾着的实体啊,所以在那时候做一个正直的人,是相当不容易的。
梅英啊梅英——他边走边想——是我劝你搬的,劝你识相些、知趣些,谁让你得罪了他们,死活不收殓,停在锅炉房那些日子,弄得“哼哈二将”下不了台。这下就该收拾你了。搬吧!这儿搪过去,那儿也滑不掉!认个输,服个低吧,他们兴许就高抬贵手了!
其实刘喜福当时起心眼里想鼓动梅英,挺直腰杆跟“哼哈二将”顶下去:“就不搬,赖着,死也不走,看他们能把你们娘儿俩怎样?!”然而,他是党员,怎能煽动群众和党闹对立呢?总得维护组织嘛,何况这是支部交给他的任务。
那是在古科长的办公室,老刘拒绝了:“我不去!”
古科长鼓出眼珠子:“你,一个老同志,不体谅组织的难处——”
“我思想先不通,杜宝的骨头还没冷透嘛!”
“这就怪啦,又不是撵她到露天地里,按人口增减换房,是正常的事情嘛!”
“可换到胡同底——”
古科长板起面孔:“胡同底就不是人住的啦!”
刘喜福心里像明镜似的,要不是有一户走了汪韬的门子偏相中梅英原来的屋子,也不致撵她搬家。假如骆梅英是个明白人,给古科长一笔厚礼,或许还能弥补一二。可她哪来的钱,抚恤金是蘸着血泪的钱,母女俩还指着它活命呢!但你能拿他们有什么法?政策条文,规章制度,在他们手里像一块豆腐,怎么切怎么有理,这不是还打着“党的旗号”给他布置任务嘛!
“杜宝是你徒弟,骆梅英还能听你的话;别人说什么,她是油盐不进。所以支部委托你——”
尽管他满心不乐意,但人家一再提醒你是党员,只好捏着鼻子去了。
他当然不能煽动,可也讲不出口,那些空头道理,连自己都不相信,能讲得别人信么?不过,作为师傅,作为长辈,作为过来人,劝道:“孩子,明智一些吧,如今有的人身上挂着共产党的招牌,未必在干共产党的事。你斗不过他们的,认输了吧!”
是他招呼锅炉房的弟兄们帮着梅英把家搬了;然后,又闭着那双共产党员的眼睛——如今吃劳保,就不再当组长了——听任那些弟兄们,从厂里连拿带偷弄来一些材料,把那间屋子简单地修葺一下。只是屋顶上一个大窟窿,实在需要一整块石棉瓦才能遮住,去科里要了几回也不批,一直解决不了。所以每当夜晚,那淡淡的月色,总透过这天窗似的窟窿,撒进一屋银色的光辉,照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失去丈夫的妻子,照着那个始终显得营养不良的没爹的小妞。这世界毫无疑义是美的,或者基本上是美的;生活,当然是充满了希望,或者在很大程度上是有希望的。然而,光明未必能普照到每个角落里,留给她们母女俩的却是阴影。
月亮隐到了云层里,爬上来浓浓的雨云,一阵凉风吹过,便淅沥淅沥地掉点了。也许这霉烂潮湿的屋子,不再在乎飘进来的雨丝风片,也许这可怜的母女俩只求自己头顶上这块屋面不漏就行;娘儿俩搂得更紧些——这样,面积可以更缩小些——照样睡熟了。
然而这雨点却一颗一颗地打在一个共产党员的心头上,他没法再合上眼了。他想起在部队时,那深夜里蹑手蹑脚地给他掖被子的连长;想起长途急行军后,端来一盆热水让他烫脚,还给他挑泡的老事务长。淅沥淅沥的雨点敲打着他的屋顶,他躺不住了,翻身坐了起来。他想起有一回断了粮,团长含泪杀了他的坐骑,分给了战士们;后来,团长在战斗中牺牲了,临死前还嘱咐:他的手表,交给代他指挥队伍的营长,他的自来水笔,交给文书,他的大衣,留给喜福……想到这里,这个共产党员眼睛湿了。那时他在团部当通讯员,亲眼看着团长把一切一切都给了别人以后才闭上眼的。这件军棉大衣三十多年一直保存着,现在就压在被子上。雨渐渐密了起来。现在不是淅淅沥沥的声响了,而是沙沙地在屋顶上滚动,像一个人在深沉地叹息。这种叹息,似乎含有他心头的感慨:不应该是这样子的,至少,在那个烽火弥漫的日子里,不是这种样子的。
于是,刘喜福披着那件军棉大衣起来,找了个梯子,爬上了自家的屋顶。他记得地震以后,屋面裂了条缝,曾经用了一块瓦楞铁盖着的,那时他腰伤,别人替他干的,不知还在不在?“哦,谢天谢地,那娘儿俩还是有福的。”老刘顾不得雨,顾不得滑,顾不得脏,更顾不得瓦楞铁揭走以后自己屋里该发大水的局面,赶忙挟着下来,扛着木梯直奔胡同底去了。
该死的腰啊,他诅咒着自己,不给自己作劲。本想不惊动那娘儿俩的,梅英却顶着一块塑料布出来了,她轻轻地问了一声:“谁?”
“我,梅英,到底把你吵醒了!”他有些抱歉地说。
“大叔——”这可怜女人的脸上,既有雨水,也有泪水。在这深更半夜的雨中,她透过泪花花的眼,看到的是一个有着一颗金子样的心,有着一颗火炭样的心的,她心目里的好人。
“你休息吧!我走了!”刘喜福到底不是当年在火线上冲锋陷阵的战士了,也不是炉门前一口气不歇、连铲几十锹煤的组长了。他衰老了。腰椎骨砸断过的伤员,从梯子爬下来的时候,差点跌倒在地下。
“不,大叔,你全湿透了……”她搀扶着他进屋。
在灯下,小妞睡得香香的,露出一点凄苦的笑容。这时,屋外的雨下得越来越大,哗哗声代替了沙沙声,檐头的雨像瀑布似的倾泻下来。屋里不再漏雨了,甚至还有点温馨的家庭气息;这使人联想起海洋里的一叶小舟,虽然屋外是满天风浪,但屋内却是宁静的。
“大叔……”骆梅英低下了头。一个女人,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也只有这样来报答她从心底里要感激的人了:“你要不嫌弃的话,就让我——”
刘喜福一下子站起来,抱紧那件团长给他留下的军大衣:“梅英,你说什么?”
“大叔,我不知该怎么报答你——”
原谅她吧,她就是这样来看世界的!他深沉的声音,包涵着父辈的爱:“孩子,这世上好人还没死绝,我刘喜福是共产党员,不是畜生!”说着,他推开门走了出去。一会儿,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密密的雨中。
……胡同里,爷孙俩手拉手地走着,他问:“小妞,你妈因为什么伤心啦?”
小妞晃晃头。她是在妈妈泪水里长大的,所以她也永远一副凄苦的样子。生活处处留下烙印,甚至这颗童稚的心也不能例外。
老刘不由得回想起过去,大概人到了这个年龄,总喜欢扭回头去看自己走过的路。那时候,组织决不会把脸掉过去,装作看不见这孤儿寡母的。是啊,组织就是家,就是亲娘亲老子,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什么都给你想得周周到到。甚至你皱个眉头,挂个脸子,闹个情绪,指导员马上热烘烘地亲近过来。其实那阵有什么呢?穷困贫乏,但那几句温暖的话,或者一碗滚烫的病号饭,会在心窝里暖和得好久好久。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进了城,慢慢地起了变化,说得不好听些——忍着忍着,牢骚还是冒出来了——真是爹死娘嫁人,各人管各人了;要不,成了老板和伙计的关系,你卖我买。譬如这娘儿俩吧,给梅英安排个工作,有碗稳当饭吃,就做不到么?这个绊腿的小妞,少收两个钱入托,也不能办么?破破烂烂的屋子,房修所派两个人来拾掇拾掇,会那么费难么?人死了,钱给了,好像银货两讫,再无瓜葛了。
他找过汪韬,革委会主任嘛。一句话,就给噎回来了:“一个党员,要起好的作用——”那一本正经的脸,镇住了他那颗“窝囊”党员的心。事后才想起反驳的话:难道党员就不该给群众讲两句公道话么,但当时,他哑口无言地退了出来。然而又不死心,转而去求古科长,明知无用,也还是去求,所有良心没有泯灭的人,都会这样自寻苦恼的。
古科长似乎知道他的来意,先封住了他的嘴:“招工指标还没下来,我早就打算给她安排的,让她等着吧!”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空心汤团!他给一千个人都这样许愿的,但只会给一两个他认为有用的人解决问题。只好转身走去。没想到古科长搓搓手,冒出一句话,差点没让刘喜福听了背过气去:“听说,骆梅英在洗衣服挣钱,可用的碱面,是锅炉房公家的。”
人哪,多么卑鄙!对一个可怜的女人,竟这样不容情。幸亏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记得还曾笑话过自己这种不必要的防人之心,世上的人哪能这样坏呢?可现在偏偏应了。眼前黑糊糊的一片,他明白那是气急攻心的缘故,定了定神,摸索了半天,才从破皮夹子里掏出一沓子发票,摊在科长的面前:“我只求你一条,古科长,千万别告诉梅英,她用的碱面,都是我掏钱一斤两斤买的……发票全在这里,你过目吧!”
那颤颤巍巍的手,那握过枪杆、也握过锹把的手,怎么也摆弄不平那些发票。当一个人连最起码的尊严都遭到践踏的时候,那心情是没法平静的。
然而,还得去选古科长让选的汪韬。因为这是组织上的意见。“妈呀妈呀,你可真糊涂——”老刘心里抱怨组织,就像埋怨母亲似的嘟哝。
小妞问他:“爷爷,你说什么?”
他能告诉孩子么,“我说啥也不想选那个冷酷无情,把你爹往炉门里送的汪韬啊……”可是党性呢?支部书记亲自登门指示,俗话说:无不是的父母。刘喜福从来理解党性即服从,错了也不该有异议的。
其实,古科长的奔走,却是对汪韬的答谢。近两年提级涨工资,确实靠了汪韬的力量。老书记祁齐从“文化革命”开始,行情不断下跌,一度下降到在锅炉房推煤上水。“***”粉碎以后,虽然官复原职,但他的年纪、他的伤残——和刘喜福一样,也是腰骨折断,整年围着钢丝背心;那是十年浩劫那场更强烈的“地震”留在他身上的纪念——使老祁深感领导这样一个工厂,力不从心。况且还有许多掣肘之处。所以决定这次党代会后退职,连顾问的名义都不挂。但是在临别以前,他要让所有党员干部,通过这次选举,站在一个叫做“良心”的审判台上,让群众这台天平给你过过秤:看看自己身上的党员成色,还剩下百分之几十?是十成党员,七成党员?还是三成党员!
姜是老的辣啊!汪韬怎么也没估计到,在行政科支部基本是软棉花捏的党员中间,会同一个五七年被他打成右派的票数相等。这才知道祁齐用这种办法跟自己作对,看来他对被挤走的命运也并不甘心啊!
主持支部会的古科长急了,连忙想出一个打退右派进攻的妙法:“郭岳同志二十多年在党外呆着,许多情况未必熟悉了!”意思很清楚,无非给个台阶,体面地撤退算了。
郭岳站起来辩白:“不错,二十多年,可我身在党外,心在党内!我从来没离开党半分。”说着,从他屋里抱出一个小口大肚的黑土瓦罐,模样古拙,质地粗糙,当着支部全体党员,砰的一声蹾了个粉碎。里面全是五角一张的人民币,撒了一地:“这就是我二十三年的党费。每月都按时交的,一个月都没有遗漏过。因为我想,党籍可以开除,但我这片对党的心,是谁也开除不了的。”
古科长听他口气,半点谦逊之意都不存在,而且有股决不叫大家失望,一定要当好这个代表的心。这才次使支部书记想起刘喜福,他不也是个共产党员么?于是,西洼子平房里的刘喜福,平静的劳保生活给打乱了。
……他抱着小妞推开了屋门,只见骆梅英俯身在吭哧吭哧地洗衣服。屋里门外,到处挂满了晾晒的床单被里、衣衫褂裤。她那被碱水咬红的手臂,和她那苍白贫血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照。这时候,他觉得自己能有个组织在惦念着,没忘了他,还来通知他开会,还问他日子过得怎么样,应该说是比较幸运的。可梅英和小妞呢?这世界上还有谁惦念着她们呢?
刘喜福看着梅英,她脸上、眼窝里还残留着泪痕。往日,看得多了,也不在意;今天,小妞说了,就觉察到她大概很伤心了一阵,便问:“你怎么啦?”
“来啦,大叔,快坐——”说着,掩饰地一笑,借着拢头发的机会,把眼角的泪珠拭去。
屋里飘散着一股老刘在锅炉房闻惯了的烟味,一种廉价烟草的味道。这下他放了心,因为今天流泪的原因和往常不一样。“他来过了?”
“嗯——”
“你答应了么?”
骆梅英摇摇头,没有吭声,但是她不再在洗衣板上搓衣服了,停下来,望着这位她尊敬的长辈,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嘛?唉……”刘喜福长叹了一口气,“以前,你点了头,他不同意,怕你们娘俩吃他挂落;这会儿,他认准了你,铁定了心,没想到你又拨拉脑袋……为什么?为什么吗?”
“大叔……”骆梅英再也控制不住,一串泪珠从脸颊上流下来,“我总觉得我命不好,谁挨我谁倒霉,杜宝这样,小妞这样……大叔,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我不忍心连累他!”
有的人就是这样:哪管自己承受一切牺牲,哪管自己背上再沉重的负担,也总是希望别人幸福。这该是一颗多么善良的心啊!
四
刘喜福穿着梅英给他洗得干干净净的工作服进厂来了。党的会议,组织生活,在他古老的印象里,是一件相当郑重的事情,而且因为多少有点机密,不免又笼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然而今天怪了,气氛迥然不同,刚跨进厂门,起码有好几条嗓子,劈头兜脸地问:“就等着你这一票决定大局了!你选谁?”
他不大进厂,由于孤独而形成内向心理,害怕热闹,但眼前人们流露出的亢奋激动的情绪,他觉得不平常,有点像足球甲级队冠亚军决赛前的运动场。老刘早年间也爱看场把足球,都是别人要剩下的票才轮到他。决不是夸张,他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出来大家把他看作罚十二码的队员,好像就靠他一脚定乾坤似的。刘喜福愣住了:“怎么回事?人人都像多喝了两盅似的。”
连正在打扫院子的党委书记祁齐,也乐呵呵地问:“来参加党代会的代表选举么?”
刘喜福赶忙走过去。
“好啊好!”祁齐显然很高兴,他对工人永远是热情的。
这位党委书记大概数得上是绝无仅有的领导干部。当过扫院子的“走资派”,复职以后,仍旧不忘旧业,继续天天扫院子。他有辆“上海”轿车,不坐,每天三千米慢跑,进到厂门,头一桩事就是十年一贯制的扫院子。“刷,刷”,一笤帚,一笤帚,慢条斯理地扫,因为他腰疼,不得不像电影慢镜头那样放缓动作,但总是扫得很干净以后,才回到他的办公室去。单冲这一点,就该明白他是个多么不合群、不入时和碍人眼的怪物了;也就会懂得人们为什么偏要把他挤出去的原因了。
“老祁!”刘喜福还习惯锅炉房时使用的称呼。
“老刘同志!”祁齐放下笤帚,伸出手来。
“怎么回事?”刘喜福悄悄打听,“这回选举连当官的也跟老百姓一块啦?”
“再大的官也是普通党员。”
刘喜福不大相信。因为三六九等规律,到处都不能例外的。“你在哪儿参加选举?”假如老书记在行政科支部,还用得着说么,举双手都是情愿的。
“我要退伍啦!”他感叹地说。
“怎么?”刘喜福吃惊地问。
“快跟你一样,到苇塘边坐着钓鱼,消磨时间去了!”
“你也打退堂鼓?”
祁齐苦笑着点点头。
“为什么?”
“因为腰疼——”
可刘喜福看这位党委书记的脸色和说话时的口气,不像腰疼,更多的却和他那年发作心绞痛时差不多,是一副痛苦的样子,还夹杂着无限痛惜的情绪。
怎么能忘记呢?那一天杜宝在炉膛里“嗳”了一声就再没动静的时候,所有在场的人都意识到出事了,而且肯定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刘喜福像疯了一样要钻进去救他,汪韬一把扯住:“等等——”这意思很清楚,因为按照实行的阶级斗争惯例,这类事情应当交给“坏人”去干,而当时锅炉房只有两个明码标价的“坏人”:一个是“右派分子”郭岳;一个就是祁齐这位“叛徒”兼“走资派”了。然而他们两个中,又似乎应该是右派先爬进去才对,三六九等的规律无处不在,不但好人分等,“坏人”也要分等。郭岳不由分说,披上几条用水淋湿的麻袋,朝炉门走过去。但是,拉过黄包车、做过地下工作的老祁,对烧煤矸石有一整套办法的郭岳讲:“我比你多活几年,你还年轻——”就钻进炉膛里去了。
算他走运,拖着快烤熟的杜宝爬出来了。祁齐没想到能脱险逢生,嘴角挂着一丝痛心的微笑,那样子,更多的倒像是哭。就这样,他紧接着痉挛地佝偻着,捂住胸口,一脸死灰,那无法形容的苦痛紧紧攫住了他。郭岳冲上去把他抱住:“你怎么啦,老祁!”
他心绞痛发作,那惨痛的样子,刘喜福一辈子也难以忘怀。
刘喜福把老祁的手紧紧握住,也许是同病相怜吧!“你还得多保重呢!”无论如何,在锅炉房那些年的友谊,尽管当时是痛苦的,现在倒是弥足珍惜的了。
祁齐回味地:“我常琢磨那时你对我的劝告:太愚。这两个字很有值得细品的地方……”
老刘早忘掉这档子事了。如今,只留下当时违心地派给他们两个“坏人”许多脏活、累活、重活的记忆。那是上头的命令,他敢不服从么?就这样,还说他手软,说他温情。他打过仗,懂得优待俘虏的道理,连刚才还在开枪射击的敌人举手投降,还留条命,给口饭吃;可对这些昨天还是同志、今天就成敌人的人,恨不能赶尽杀绝的政策,他这个老兵实在是难以理解啊!
“快去吧,你们支部的会,今天到锅炉房去开了!”
刘喜福“轰”地一下,脑袋顿时大了。说实在的,怕进锅炉房,就因为苦痛酸涩的回忆,是永远也不会淡忘的。他奇怪,历来支部开会,都是小民将就当官的,在办公室开;今天,颠倒过来,领导俯就老百姓了。古科长正站在锅炉房门口,笑容可掬地迎接他。进到屋里,汪韬虽然还是那副“人莫予毒”的形象,但也破例地朝他点了点头,这好像长久阴天后,从云层里透出一线光亮,本来正常的事,倒觉得有点不正常了。
然而,那生吞过杜宝性命的炉门,那压断他腰椎骨的大梁,那一串被“奸污”过的锦旗,都扑过来向他问候:“喂!老朋友,怎么见面连声招呼都不打呀?”
刘喜福懵了,愣磕磕地呆在那里,以致支部书记的有关民主的开场白,他竟然半句也没进到耳朵里,反而急切地盼望着赶紧举完手散会,好早点离开这个引起黑沉沉回忆的地方。其买别的与会党员,也都未曾认真谛听,因为这场选举,好比足球赛已经延长了三十分钟,仍然打个平局,现在就等着用踢点球的办法,以决胜负,大家早不耐烦了。何况这两天,气温又有点回升,似乎那炎热的、令人冒汗的夏天影子又回来了。
就在支部书记讲完后提议大家举手表决的时候,窗外,有人在怯生生地喊着。待到刘喜福意识到那一声一声“爷爷”是在叫他,小妞的面孔已贴在窗玻璃上,正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那又黑又亮的眼睛在灵巧地转动着。
他马上看到了杜宝。活见鬼!一点不错,似乎瞧见这个烤熟的小伙子,正躺在开会的人围起的圈子当中。当时一连停了好几天,因为那个差点哭死的妻子,说什么也不让收殓,定要和逼死她丈夫的人拼命。
杜宝是他徒弟,又是替他送了命,刘喜福无疑应该支持骆梅英。但是,他是个党员,还有个党的立场。当时,党支部必须保证全市节煤现场会在这里准期举行,这不仅是工厂的莫大光荣,而且也是批判“宋江架空晁盖”的伟大胜利,精神变物质的光辉样板。一具横死的尸体停在那里算怎么回事呢?
于是,他奉支部的命令去说服骆梅英。尽管宁可去死,也比接受这个任务好办;但他又死不掉,就逼着自己去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深感做一个正直的普通党员,是多么艰难。刘喜福不是思想家,但他一九四五年就入党了,生活的经历使他总结出:当党和人民的心愿不那么贴切的时候,他日子就不好过,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就得闭着眼装着不见。可过去不这样,打鬼子、打老蒋那阵,党和人民心连着心,他就像鱼在水里那样自如,从来也没感到别扭过。现在,对这个伤心透顶的年轻媳妇贩卖那套狗皮膏药么——什么“不要干扰斗争大方向”,什么“不要破坏伟大战略部署”?还是痛痛快快说些真心话?
“……梅英,你扳不倒他们的,他们这些个大小菩萨啊,别看坐在那位置上狗屁不是,可根基牢着咧,因为他们上头有人护着,底下有人捧着,左右有人支着……你一个妇道人家,比比老祁怎样?他都没斗过他们。好啦,梅英,适可而止吧,你还得活下去,还得考虑肚里杜宝留下的一条根……再说,总让杜宝停在那儿,死人不安,活人更不安。他已经受了罪,你们结发夫妻一场,还忍心让他再受罪么?”
可怜的妻子哭得背过气去,只有一句话:“我不心甘哪,杜宝死得太屈啦……”
“别的我也不说了,梅英,将心比心,你总得可怜可怜那两个‘坏人’吧……杜宝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拿他俩不当人看过,处处还偏护着他俩,现在死了,假如真是死后有灵,他准保不同意拿他来整治他俩。”
两个“坏人”,就是整天守尸的祁齐和郭岳,寸步不许离开,这也是当时的惯例。尽管老祁发作了心绞痛,也不能豁免。老刘出于一种人道主义的同情,去求过古科长,愿替祁齐值这个守尸的班。古科长眼皮一抹煞,哼了一声:“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现在,人民大众都死了人,他们就该受更大的罪,你是个党员,立场到哪去了?”
终于在开现场会的前一天,送杜宝去火化了。灾难总是接连地袭击不幸的人,晚间,骆梅英早产了,而且是不可遏制的大出血,生命危险,情况紧急。厂领导忙于准备明天要在全市露脸的现场会,那是最大的政治,根本无暇顾及危在旦夕的梅英。于是这三个共产党员——一个被开除,一个正挂着,一个还属于“窝囊”之列——的心,紧紧贴在这位垂危的阶级姐妹身上。
输血!急需输血!刘喜福好容易央告广播员开机讲了两句,也不知哪位权威怕影响明天现场会的节日气氛,把电闸拉了。“人哪!难道你们就没儿没女?难道你们就永远没灾没病?”老刘懊丧地回到医院,他推开通往产房的走廊门,顿时眼前一亮,他怎么也想不到,宽敞的走廊变得狭窄拥挤,站满了从厂里赶来的小伙子、大姑娘,还有正在上夜班的人……他完完全全怔住了。
那么多人的伸出了胳膊,伸向这个可怜的女人。鲜红的血,温暖的血,一滴一滴输进这个刚刚失去亲人的女人血管里。刘喜福,这个在战场上见过生死,应该说心肠比较硬的共产党员,再也忍不住,哗哗的泪水,夺眶而出,在脸上纵横流着,竟禁不住想双膝下跪,替骆梅英,替那个早产的婴儿感谢这些亲人。他几乎喊出了声:“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透过那泪水模糊的眼睛望过去,这些人都是当今社会里归于没有办法的那一类人,但他们却有一颗同情别人的心,一颗自己并不多,但决不吝惜拿出来的心!要不然,这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呢?
就在这支长串的输血队伍里,他听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抽我的吧,医生,我的血是o型的——”
啊!老祁,只见他捋起袖子,坐在医生面前。
他走过去,想拦阻他。因为这个过去在集中营受过酷刑,现在又被“造反英雄”折腾得死去活来的老祁,身体已经够衰弱的了。
祁齐止住了老刘:“现在,我也就只能尽我这点心意了……你是打过仗的,什么人该冲在最前头,你还不明白么!”
刘喜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心情,马上就要放声哭出来了,他拼命忍住,冲出屋去,在楼梯拐角处,坐在那里呜呜地哭。别人连忙过来安慰他:“老刘,你放心,她活过来了!”
“是的,活过来了……”老刘呜咽地回答。但他说的这个活过来了,是他自己那颗濒于绝望境地的“窝囊”党员的心。
……小妞自然是随着她妈进厂送取衣服来的,在窗外没有叫得“爷爷”答应,便悄悄地顺着因为天热而敞开的大门走了进来。
主持会议的古科长回过头,信口轰着:“出去,小孩!”
“你干什么吓唬小孩——”郭岳不满地站起,去把仓皇失措的小妞抱了过来。
“这是党的会议——”古科长正色地说,他对这个不知趣的“右派”,说什么也不退出“竞选”而大为恼火,晓谕再三,只当耳旁风,于是用不大友好的腔调,先给一点精神压力。
郭岳才不在乎。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二十多年就在压力下生存过来的。他笑了一下,侃然自若地:“正因为是党的会议,我想严肃地提个问题,汪韬同志,按说我不该这样冒失,你认识这个小女孩么?你知道她是谁家的么?说实在的,只要你回答得出这个简单的问题,我可以请求同志们别再选我。”
汪韬一下子被搞昏了。什么意思?荒唐!心里想:“跳吧,姓郭的,看你能跳多高,别以为不会再来个五七年!”对汪韬来讲,一九五七年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年头,他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发达的。“这个小女孩是谁家的?我怎么不认识!胡闹,混账逻辑!连全厂职工都认不过来,还顾得上家属子弟!”他旋而镇定地一笑:“我说支部书记同志,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啊?”
古科长马上接过话茬:“别走题,同志们,赞成汪韬同志为代表的请举手——”
今天这一仗,古科长是绝对有把握的。刘喜福来了,另外两位休病假的党员(其中一个刚做阑尾切除手术尚未出院)也用小汽车接来了。更厉害的,原来的反对票当中,至少有两个被他争取起义。据说,只讲了几句:“你能保证明天这样,后天还这样?风能刮过来,也能刮过去的!三十年,就是一棵树,那根该扎得多深;何况汪韬,何况我们——”就这样,一个表示忏悔,一个答应考虑。被动局面彻底扭转了,郭岳再造什么舆论也白搭了。
但郭岳却很固执,对小妞说:“转过脸去,让那位伯伯看看,他怎么会不认识你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郭,没完没了!”
但是,古科长从那个又黑又亮的眼睛认出是谁来了,心往下一沉。因为前些日子,她妈还抱着她来找过他,知道厂里有了招工指标,要求安排她上班。其实,杜宝死去这几年,哪年都有指标,哪年她也该合理合法接班顶替。但她也太老实了,在生活里,老实就是软弱无用的代名词。古科长不是圣人,他有三亲两好,他有关系户,他也有需要巴结的地方;就把属于骆梅英的名额让给别人,给自己修桥铺路,行善积德了。这虽然有点伤阴骘,但古科长很快就战胜了自己灵魂里那一点点不安。这回总算动了恻隐之心,决定开恩了,大概那孩子眼睛里的影子,使他那长了老茧的心,裂开了一丝缝隙吧?
于是,给她批条子。骆梅英搂着小妞,脸上充满了希望欣慰的神采。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可谁知道,巧得不能再巧,古科长正要在便条上签名,电话铃响了。拿起来,传来汪韬的声音,很客气,但他明白,客气后面有文章。这就叫官场。“我儿子的连襟,有个妹妹,这门拐弯亲应该叫什么名堂,我还说不好。今年高考才一百多分,分配到大集体不愿去,非缠着我要进咱们厂,你看怎么办?我可有点抵挡不住了!”古科长马上听出汪韬的言外之意:“要不是我搬出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的理论,老祁这一关,你就过不去。”于是连忙“是的,是的”答允下来。
“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莎士比亚的这句话多少有点道理。这时,古科长心上好不容易张开的细缝弥合了,可在脸上笑出了一朵花:“早就考虑到你的。上回,大上回,都打算让你上班……可就是因为有点反映,当然啰,我们不信,压根就不信,你放心。”
骆梅英简直晴天霹雳,慌了:“怎么回事?”
“群众长着嘴,也不能一个个去捂着。”古科长叹一口气:“唉,俗话讲,寡妇门前是非多……你还算年轻!”
可怜的女人刷地一下脸白了。她本来贫血,现在白得可怕。老实人的最大弱点,就是软弱,分明有理,也不敢理直气壮;但那些老谋深虑的骗子手,即使被当场拿获,也敢对天盟誓,矢口否认,而面不改色。
古科长接着说:“你别往心上去,我们了解你;当然,你也得替我们想想,难哪!好吧,我给你写份公函,让人事科正式办一办吧!”说着,把刚才从台历上扯下来写的一张便条团了,另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盖章的信笺,写上“请急解决骆梅英接班顶替问题”等等非常肯定的词句。骆梅英有点文化,念过初中,古科长每一个龙飞凤舞的字,都像定心丸似的使她感到慰藉。她马上想起刘喜福好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爹亲娘亲不如组织亲啊!”她满心欢喜,几乎是感恩戴德地捧着公函去人事科。
这下该不怕下雨阴天,或者滴水成冰的日子了。那是靠洗衣为生的人,最最害怕的天气了。她在楼道里对小妞许愿:“妈上班以后,头一个月领工资,就先给你买件尼龙小裙子!”小妞早就惦念着了,只是因为妈妈口袋总是瘪的,才只好眼馋地望着别的孩子穿。
然而,善良的女人啊,她哪里懂得如今官场的习气?正经八百的公函,红彤彤的公章,远不如一张随便什么擦屁股的纸上信笔涂的几个字好办事。她要明白,那张扔掉的台历纸写的便条更管用,就不会指望这份公函给小妞带来小裙子了。她多少次在商店橱窗外下定决心要买,但一想到连阴天晾在屋里不干的衣物,只好酸酸鼻子走开。人事科见到如此一纸官样文章,办事员也立刻换上一副和公函差不多的面孔,毫无表情地告诉她:“你看,多不巧,刚满员。等下回招工吧,准优先考虑你。”
骆梅英返回去找古科长。但他却一点也不脸红(没有这点功夫,怎能做科长呢!),而且振振有辞地说:“自然啰,名额满也不是绝对再塞不进一个半个,”——他得给汪韬儿子连襟的妹妹留后手——“可是对你有议论,让我难办,人家都说刘喜福老头跟你——”
“啊?”她一惊,小妞差点跌到地上。
可怜的生来孱弱的孩子吓得哇地哭出声来。骆梅英紧紧搂住她,离开了这间她领过丈夫的丧葬费、抚恤金,现在又领到了耻辱和骗局的办公室,回西洼子去了。一路上,她谁也不埋怨,只恨自己的命不好,事事不顺,处处碰壁。她觉得她的路,和这羊肠似的胡同一样,越来越窄,而且越来越糟。
……古科长马上从这孩子的眼睛,想起了杜宝,还记得这个锅炉工骂过他卑鄙无耻,骂过他死不要脸,还扬言要揍他。别人警告过:“古科长可是党员!”杜宝咬牙切齿地回答:“我就要揍这种败坏共产党名声的党员——!”他知道杜宝为谁打抱不平。为郭岳说话,骨子里透得十分反动。真遗憾,还没来得及算账,就钻进锅炉一命呜呼了。他琢磨:郭岳是不是打算从小孩引出杜宝,给汪韬做做文章啊?
古科长以不容置辩的口吻讲话:“马上进行选举,不能因为这些无聊问题,扰乱会议程序。”
“半点也不无聊——”郭岳,这个由科室干部一落成为锅炉工的土专家,站起来,还是二十年来不服的倔强劲头:“汪韬同志,这孩子你无论如何也该认识,因为她不是随便哪一家与你无关的孩子。她爸爸,就是执行你的命令,而无谓地在锅炉里送掉性命!你不觉得有点内疚吗?你不认为对这孤儿寡母欠些什么吗?自打杜宝死了这些年,你关心过吗?你体贴过吗?没有,没有,没——有!你根本忘了,忘得干干净净。汪韬同志,这不是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样子,决不是。通过两次选举,你应该总结总结了。要总这样只顾自己过好日子,不管他人死活,不考虑老百姓的疾苦,你不害怕将来举你手的人越来越少吗?!”
汪韬一笑。
“是啊,你不相信。最后得不到一张选票的局面,决不是不可能的。转变已经在开始,社会主义民主这股趋势——”
汪韬认为这个改正右派又像一九五七年指责他甘居外行时那样狂妄,拦住了他:“我请你不必担心!”
“正因为替你担心,汪韬同志——”郭岳诚挚地说,“我一个普通党员,才用这种方式来提醒你。”
“哦,那可太谢谢你了。”
“是的,至少在这一点上,对于他人的痛苦,我的心要比你热些!”
他紧紧地抱起了那个失去父亲的可怜孩子。
五
难怪老书记祈齐每天上班都要打扫院子了,确实,至少在这个不大的工厂里,有值得好好清扫的地方。
“你还没有当够‘走资派’呀!”工人们有时和这位党委书记开开玩笑。
他说什么呢?只有一笤帚、一笤帚地扫。难哪!开展工作,落实政策,贯彻党中央确定的政治路线、思想路线和组织路线,每迈出一步,都要花费好大的力气。他们也不是不干,多少干一点,就是不积极,不但不积极,还给你吹吹冷风,泼泼凉水。可当年,就在他扫的这院子中间,“大批判专栏”常常一夜之间,铺天盖地而来,那份雷厉风行的劲头哪里去了呢?
别看“***”垮了。可有些地方,那些垃圾还残留着。
“同志们,举手吧,赞成汪韬同志的——”古科长示范地把他那“样板”手臂举得高高的,走到人圈中正好是当年停放杜宝尸体的那块地方,胸有成竹地准备点数了。
这时候,人们在他眼光的逡巡下,一个个把胳臂举了起来。有的痛快;有的迟疑;有的左顾右盼,考虑良久;有的显然费了很大劲,表示对汪韬的支持。这样,超过了半数,古科长脸上流露出初步胜利的喜悦。他转过身来,以为还会有几票,能构成三分之二的压倒多数,那就算大功告成,就算帮助汪韬度过那祁齐安排下的这道奈何桥了。
但一看见泥塑木雕般的刘喜福,两手按在膝盖上,纹丝不动,古科长的两眼直了。
老刘本来要举手了,因为刚才古科长又作了一番动员:“汪韬同志从来没有犯过原则错误,没有犯过法,没有贪污盗窃,没有腐化堕落,没有乱搞破鞋……至于业务不是那么熟悉,可以从头学起,外行慢慢变内行嘛!小小不言的多吃多占,也不光他,人人都有份的,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不能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当然啰,老汪私心重一点,也是事实,有时过点格,有时影响不太好,今后注意就是了。同志们,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回轮着古科长保汪韬过关了,生活里有多少这样的连环套啊!),应该用发展的观点、辩证的观点来看一个同志……”选就选吧,古科长的唾沫星子都快把人淹死了。
尽管他一点不想举手,但心目中那个党性在命令着:刘喜福,快把手臂举起来吧!
可那孩子又黑又亮的眼睛,仿佛死去的杜宝从炉膛里钻出来了。他听见那粗嗓门在嘲讽他:“刘师傅,你这个‘窝囊’党员……”
杜宝,好像还躺在那里。
是的,像现在一样。“哼哈二将”鼓着眼,生着气地注视;而他,加上郭岳,给马上要送走火化的杜宝穿装椁衣服。师徒的情谊,战友的责任,以及让年轻人代自己送命的遗憾,都激动着他,使他想给死者尽量穿戴得整齐些,尽一点最后的心意。但这两位领导却迫不及待地催命,快些!快些!因为明天现场会有个主要项目,就是要到锅炉房观看焚火操作表演。所以一当骆梅英因为悲伤过度提前早产,给送医院去了以后,古科长便用直率的语言说:“老刘,八九不离十算了,你就是把死人打扮成一朵花,也是一把火烧成灰。快弄走吧,给他一套新工作服,算对得起他了!”
刘喜福几乎是咆哮地吼了起来:“古科长,你少说两句吧!”
即使在枪林弹雨的火线上,被炸碎的战友尸体,也得一块一块找到,拼齐全了想尽办法拉回阵地,然后给穿上军装,一时找不到棺材,还得裹床被子,挖坑埋葬。然而,现在他们却说算了,马马虎虎吧。像话吗?
老刘给他穿好衣服,怎么也觉得应该给死者换双新鞋,难道让他穿一双在炉膛里烤煳的模压鞋走吗?话刚出口,那冷生生的回答噎住了刘喜福:“你是党员,你得考虑影响!”哦,老天!这时候想到我是党员了,要我注意影响了!刘喜福感慨万分,同是一把量人的尺子,怎么对有的人就松,而对另外一些人就紧呢?
当然,古科长的话不无道理,确实统统要送进火葬炉,但那腔调怎么听也不对味。现在,听了郭岳这句响亮的话——“我的心要比你热些!”老刘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的心肠太冷酷无情了,冷得像块冰。
一直呆在锅炉房不准离开的祁齐,走近了汪韬,那气色是相当阴沉的,也许心绞痛还在频频发作,脸上自然是一副阶级敌人垂死挣扎的模样。但话音里,还很有股复辟回潮的味道:“请你下令从劳保品库拿一双新鞋出来给杜宝穿上。钱,下月扣我的生活费好了,保准够!”
“哼哈二将”两个人对看着。
祁齐一字一板地说:“无论是谁,最后总归有这一天的,早早晚晚——”
也许这句带有末日审判意味的话,产生了效果,杜宝得以穿上新鞋,离开锅炉房,去火葬场了。陪送的任务,自然又落在了“坏人”头上。郭岳刚随祁齐往卡车上爬,古科长叫住了他:“你别去了,快收拾一下你的行李铺盖,临时到地下室去住两天。”
刘喜福早猜出,处理完死的,该收拾活的。郭岳这会儿在他们眼里,同样是一具碍眼的尸首,不过右派是大活人不好一块拉到火葬场去。因为这种烧低质煤的操作法,是郭岳研究出来的;而披红挂红,在全市宣讲,出尽风头、享尽荣光的却是杜宝骂过无耻的古科长。那一面面锦旗都蒙上层耻辱的灰尘,也没人去打扫一下。
郭岳对离开他多年居住的、散发着廉价烟叶味的小屋,并不在乎;只是对汪韬那两句话——“记住,只许你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很不以为然。这个一直不肯服帖的右派,即使在那样压力下,也敢梗着脖子回答:“你们放心好了,我的目标在于节煤,不在虚名——”说罢,走出了锅炉房。
接着,明天要表演的主角,换了一副嘴脸,亲亲热热地尊称一声刘师傅:“明天我操作表演,你可给我捧着点场面,千万别出篓子,我一人事小,厂子的荣誉事大。这是政治,最大最大的政治!你是党员,应该顾全大局,这也是组织对你的信任。”然后,话锋一转:“你孩子往回办的事,我们记在心上的,一有机会准办。你就放心好了!”
空话!他知道这是连屁都不如的一句空话,起码那还有点臭味。然而他缺乏勇气当面揭穿。同样,在现场会上,还真替这位全市出名的尖兵、劳模、标杆、突击手遮遮掩掩,弄虚作假,总算没露出马脚。好在那些来观摩的,也都是来做戏的,对食堂的酒宴兴趣要更高些。两盅酒下肚,早忘了古科长操作时那狼狈相了。
……刘喜福记得当时求他帮忙捧场的神态,和现在要求他举手一样,是热烈的、企盼着的、迫不及待的,甚至是如饥似渴的。然而真遗憾,记忆力是种很讨厌的东西,它总是在提醒人们,有些不愉快的画面,还是不应该忘掉的。于是,他那整个胳臂怎么也抬不起来了,仿佛地震那晚给压在大梁下一样,想动也动弹不得。甚至气得骂自己:“你的党性哪里去了?”可肌肉像瘫痪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古科长等了他足足有好几秒钟。那眼神渐渐在变,阴影越来越浓重。紧接着,显然没好气地说:“那么,赞成郭岳的,把手举起来。”
一种犯了错误的心理,支配着这个一九四五年入党的老同志,他有点不安了,因为这一生还从来不曾和组织这样悖谬过。现在唯一的挽救之计就是弃权。他告诫自己,已经闯了祸,可别再捅篓子。可以估计到,即使弃权,汪韬和古科长也绝不会太太平平放他过门。一颗忐忑的小民之心啊!他嘲笑自己,然而,又不得不承认现实。
当那些不信邪的党员,一个接一个挺直地、豁出去似的把手臂笔直竖起的时候,小妞从郭岳怀抱里挣脱,扑到了老刘的身边。很清楚,郭岳的过于紧张,使孩子觉得不舒服了。
秋后热,虽然短命,但热起来,很有点夏日的余威。整个锅炉房里热烘烘的。
刘喜福那双眼睛,和郭岳那句话——“我的心要比你热些!”以及身边一支一支举起的胳臂,弄得不安起来。他突然想起夺鬼子炮楼的那回战斗——刚冲上去,敌人机枪像狂风似的扫了过来。一个老战士,也是他的党小组长,扑上来,把他按倒,并用身子护卫着他,在耳旁给他鼓励:“别怕,有我咧,喜福!”——谁知怎么搞的,他脑袋“轰”地一下发热了,就像给锅炉点火似的:蘸油的棉纱头、劈柴、油毡,沾火就熊熊地燃烧了。甚至来不及让那个留有生活阴影的刘喜福,和充满战士激情的刘喜福好好商量一下,那胳臂像炮弹出膛似的,通地举了起来,拉也拉不住,好比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了。
在这同时,那股懊悔自己鲁莽冒失的情绪,也涌上心头。尤其是古科长好像脊背上挨了一刀,扭过身,证实了刘喜福千真万确举手赞成郭岳的时候,那脸色,白中有黑,苦里含笑,说怒不怒,说恼不恼,一根根横起的肉丝,吓了老刘一跳。
当时,他手臂曾经颤动了一下,但并未软下来。他知道,大错算是不可挽回地铸下了。
正是由于他这一票,汪韬就凑不够三分之二的多数,代表资格还是不能到手。这消息也未经广播,马上传遍了全厂,弄得工间操都没人正经去做了。
“这么办吧!”古科长征求大家意见,“汪韬同志只差一票就是压倒多数,只好请党委研究决定。郭岳不足半数,就不考虑了吧!”大家没有表示反对,便宣告散会了。郭岳笑笑,先离开了会场。
刘喜福是兴冲冲地进厂的,现在离开锅炉房倒好像害过一场病,两条腿不得劲地蹒跚地走着。现在,才明白祁齐为什么要退职钓鱼去的真正原因了。确实是由于腰疼,没有撑腰的力量,是很难挺直腰板的。是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党员,也正在尝着这种腰杆硬不起来的苦恼滋味。就在他身后,他听见“哼哈二将”在说些什么:
“看见了么,好像是一家人咧!”古科长的声音。
他们在议论谁?刘喜福心里在盘算着。
“哼!老驴还想吃嫩草咧!”汪韬的声音。
等老刘明白过来,正因为小妞和他手拉手地走着,才遭到这种难以忍受的侮辱。回过脸去,“哼哈二将”已经钻进丰田小轿车里了。
背着一包脏衣服打算回家的骆梅英,发现了站在那里愣着的刘喜福,连忙走过来,关切地询问着:“大叔,你这是怎么啦?”
这位笔直地活了一辈子的共产党员,头一回被这兜脸泼来的污泥浊水弄得懵懵懂懂了。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凄苦地笑笑。他起心眼里,不愿这些肮脏的东西,再去刺伤一颗善良的心。
“这天气该凉快啦!你是热的吧?!大叔。”说着,骆梅英搀扶住老刘刚才还在举起表示自己意志和权利的胳臂:“回家去吧!”
他轻轻地,不使梅英觉察地摆脱开她。尽管在心里责备自己丝毫没有必要这样谨小慎微,还是推托地说:“你们娘俩先走吧,我想稍稍坐会儿——”
“不——”小妞说什么也不答应,死劲拉住他:“爷爷,回家,回家钓鱼!”
他无法违拗这对又黑又亮的眼睛,只好跟她们走回西洼子去。一路上,他头一回觉得不那么坦然了,脊背上那句恶毒的话,仿佛长在那里,洗不净也擦不掉了。他恨自己软弱,也恨自己缺乏勇气,更恨自己直不起腰杆的“窝囊”。他现在才发现自己真正地衰老了,好像连路都比往日长了。
“大叔,你好像真是不大舒服了,人上了点岁数,天一热,就有点扛不住了!”骆梅英奇怪他今天走得这样慢。
小妞更不放他回自己的家,拖着拽着,一直走到了胡同底。
“啊?”骆梅英被眼前的景象惊讶得叫出声来,三个人都迟疑地止住了脚步,站在那里愣住了。那破破烂烂的小屋门前,扯挂着几根长绳,晾满了洗干净的衣服。
他们推开了门。首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廉价烟草的香味;然后,才看到郭岳围着一台崭新的洗衣机在转悠着、观察着。也许他又像研究锅炉怎样烧煤矸石一样,全神贯注,在这台显匆忙安装起来的洗衣机上,这儿捅捅,那儿摸摸,竟没有发现身后三个人正你看我、我看你地瞪着。
直到小妞看见桌上放着一件漂亮的尼龙裙,“哦”的一声扑上去的时候,郭岳才猛地回过身来,好像小孩做一件恶作剧被人撞见时一样,摊开手,咧开嘴笑了。
刘喜福看到的是一颗火热的心。
骆梅英听到的却是:“我不走了。你撵,你赶,我也不走了。我们应该挺直腰板生活!梅英,这日子一天比一天更有希望啦!……”
是的,对自己充满信心,对生活充满信心,对未来充满信心,那该是多么幸福、多么美好啊!然而坐在苇塘边垂钓的刘喜福,心头无论如何也没法宁静下来。一会儿觉得对了,一会儿觉得错了,一会儿认为也许不该举手,一会儿又认为这秋后热把人给热糊涂了。
就在这时,另一位钓鱼人坐在了他的身旁。他扭回头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啊!老祁!”
“我说来就来啦!”他一点也不像腰痛地垂钓来了。
“你们党委研究了吗?谁!”老刘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
“你猜呢?”祁齐反过来问他。
“当然是汪韬。”
“一点也没错。”
“所以你不干了!”
“谁?得再选才能知道。”祈齐把鱼钩扔进苇塘里,“我也来参加你们支部的选举。别看我的腰断了,可一颗共产党员的心还在跳。我要继续扫工厂的大院,一直到扫干净为止。”突然,他站起来,惊叫一声:“快拽!老刘,你的鱼漂都让鱼给拖去了,快!快!……”
刘喜福猛劲把鱼竿提了起来。整个苇塘的钓鱼朋友都惊动了,纷纷站了起来,并且这儿那儿地问着:“钓到了吗?上钩了吗?一条什么鱼?多重?大不大?……哎,刘师傅你怎么不吭声?到底钓到了一条什么?……”
这位满头汗珠子的钓鱼人,抬起身来,捧着一条活蹦乱跳、准能给小妞带来无限欢乐的火红鲤鱼,金色的鳞甲,在斜阳下闪闪发亮。这时,最初送爽的金风,摆动着轻柔的垂柳,整个苇塘为这条鲤鱼高兴得鼓起掌来,好久好久也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