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病了,我抱他上医院去。
我紧紧地搂抱着他,贴在那发烧的脸蛋上,孩子的热度,像烫着我心似的难受。可是明明是乖巧的孩子,不哭不闹,蜷伏在我怀里,咬住牙忍住痛苦,疲倦的眼睛半合着,往日那调皮动人的神色没有了,乌亮的眼眸不再滴溜溜地转动,只是呆呆地可怜地瞧着候诊室里陌生的人。
星期六到幼儿园去接明明,他隔着窗户瞧见我,就挣脱阿姨的手扑过来,也忘了阿姨嘱咐的话,要给妈妈行礼,他只是兴奋地告诉我,仿佛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妈妈!我按过汽车喇叭啦,嘟、嘟,你知道,那是元元爸爸的汽车!”
我带了明明出来,扑着寒风在市场里直逛到天黑,他坚持要买个气球带给妹妹,那是上礼拜答应了的。我说:“明明,算了吧!小胖子早忘干净了。”
他鼻子翘起来:“妈,阿姨说过的,好孩子不撒谎,我给妹妹说好了的呀!”
等到我们回家,小胖子妹妹早蜷缩在床上睡觉了。她一定焦急地等待过的,即使在梦里,她也撅着嘴,露出不愉快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明明的性格像女孩那样温顺懂事,而小胖子却撒野极了。
好几次让明明睡觉,他偏固执地守在妹妹身旁,等待她醒转来,可是又不忍去惊动她,他紧紧捏住气球的细线,一面屏神伫立地注视。孩子们的信用使我吃惊,这本是一件不足介意的小事,在他那童稚的心灵里,却看得多么重要啊!后来终于绝望,小胖子睡得这样香甜,一时半时不容易醒的了。他自己脱去衣服,神色沮丧地钻进被窝。我正想给小胖子脱,让她舒服些睡,谁知她睁开睡意蒙眬的眼,辨认半天,才认出了:“妈妈,小哥哥呢?”
明明赶紧跳出来,给她拿来气球,她咧开嘴笑了,好像睡意一下子从嘴角消逝了,抢过气球就跟明明闹着玩,她在床上跑来跑去,明明跟着追,把气球当风筝放着玩。好久,我才发现明明穿得太单薄了。第二天,明明的鼻子堵住了,额头有些烫手,晚上发了高烧,夜里睡得很不踏实,翻来覆去地打滚,还说些谵语,一会儿叫阿姨,一会儿叫元元。元元,这大概是那个爸爸有汽车的孩子吧?
候诊室里大都是抱孩子来看病的妈妈,每个妈妈的脸上,都流露出焦虑的神色。大夫诊断得很慢,过半天才叫进一个病人,几个妈妈围着护士责问:“怎么还轮不到咱?什么时候到咱们?”那位年轻的护士,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
突然,候诊室的门给推开了,吹进来一股冷风,一位穿得厚厚的、脸色红润的女人挤了进来,在她身后,一个男孩子畏怯地跟随着,浑身穿得滚圆滚圆,皮帽子,大口罩,皮手套给捂得严严实实,就剩下两只眼睛恐惧地瞧着。那女人一手拉着他,一手给护士递去一张证件,依稀地看到上面印着优先治疗的字样。那女人的嗓门真是洪亮,仿佛想说给全候诊室里人听似的:“幼儿园我没法信得过,把孩子送去像入了监狱似的,看!这气色多难看,我得让大夫给他检查一下。”她的声音把明明吓了一跳,在他的眼里,一个大气球正在指手划脚地讲,一个小气球在她身旁转动,忽然,那小气球滚了过来。他妈妈正在给护士争论,竟没有理会这事。
“嗳,同志!你没瞧见这证件?”
“看见啦,您稍等等,就会叫你。”
“哼,这哪行,我还有事,这证件难道是假的吗?”她想耸一耸肩膀,可是穿得过厚过重,只好作罢。那位腼腆的护士姑娘,红着脸走进去。她洋洋自得地看着她的背影,鼻孔里哼了一声。
那个小气球吃力地挪动着双腿走来,他招呼着明明,可是口罩捂住他嘴,声音微弱得听不见。明明睁大了眼看他,终于辨认出是谁!他脸上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辉,但他乏得说不出话来,从明明嘴的动作来看,这准是那个爸爸有汽车的元元了。
元元贴近了明明,这时才听清他说什么:
“明明,你怎么啦?”
明明用眼瞧瞧我,又看看他,那意思是让我告诉元元:他着凉了,发烧,不能去幼儿园了。
元元瞧着那烧得发红的脸颊,脸上露出吃惊的眼光,“你疼吗?明明!”
明明点点头,元元想举手,摸摸这发烫的额头,可是他抬不动胳膊,因为没法解开捆在袖子上的手套。但是他多么想亲近一下他的朋友,帮他解除一些痛苦。他低头俯身凑近过来,把那唯一露出外面的,一对湛亮湛亮、充满了友谊的眼睛,紧紧贴在明明的脸颊上……
我不由自主地涌上一阵泪水,眼睛也模糊了。
突然,元元的妈妈奔了过来,吃惊得嘴都张开了,一把拽走了元元,大声地呵斥:“传染病,你懂吗!你要得伤寒的,这不怕死的东西。”
她没有来得及向我发作,护士走出来轻轻招呼她一下,那意思谁也明白,让她不要声张,跟着进去看病。谁知她竟不理会这套,得胜地宣告:“哼!该我了吧?”这样,那护士就掉在一片责难声中。那些等得不耐烦的妈妈们,简直想把这可怜的姑娘生吞了似的。
元元急促地跟他妈妈讲些什么,他妈妈听都不听,急得他把口罩带子扯断,大声地:“妈妈,让明明先看病吧!”
他妈妈瞪了他一眼:“什么明明?”
“妈妈,他烫着呢!他疼……妈妈,让明明先看病吧!……”
他立定了脚跟不动弹,只是苦苦地哀告着,那声音几乎要哭出来。
“你走不走?”他妈妈站住。
“让明明……”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们。
他妈妈一把抱起了他:“什么明明?传染病,要你的命……”吃力地抱着他走,一面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元元拼命抵住他妈的胸膛,两脚踢打着、哭着、喊着:“让明明……他疼……让明明……”
他们走进去,门随即也给掩上,但还听到元元叫喊的声音:“妈妈,让明明……让明……明……”
我的明明直着耳朵凝神听着。
我那激动的心,好久也不能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