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减低速度,缓缓驶进一个叫做分水岭的小站,按照时刻表,这里是不该停车的,但列车晚了点,就得在小站停会车,估计又得等一阵。这引起了旅客们的不满,车厢里嗡嗡嘤嘤,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都是要赶回家过年的。独有坐在我对座的旅伴,表现得超脱坦然,对那些凄凄惶惶的声音,表示自己的看法:“早一点,晚一点,能差多少?”
我笑了:“饱汉不知饿汉饥,因为你这是彻底调回去,不像别人,过了春节,还得往回返。”
这个年轻姑娘,是我在北京上车时才结识的旅伴。她性格开朗,很愿意交谈。我们才见面,她就亲切地管我叫大姐。很明显,是在集体户里生活过的人,容易亲近。尤其是获知我的职业以后,越发地靠拢了,都让我感触得到她那颗滚烫的心:“记者常去采访我们的,省报还登过我们的照片。”说这话时,她脸上流露出自豪的神色。
她叫程艰,从东北的一个什么农场,调回到老家去。她告诉我:“这个怪里怪气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回想起来,那时真幼稚,难道因为名字里含有路程艰难的意思,生活就会宽容你,或者就会有勇气去克服那些困难么?”
“不过,总还是表达了你的一种信念吧。”
“得得,大姐,幸运是从来不对弱者微笑的。不过,这一回破例开恩,特别顺利,包括从东北办回来,包括一路上转车,包括这些超重的大小包裹和一对山鸡,无论是谁,都不再设卡了,到处开放绿灯……”于是,在东北生活了八年以后,“大姐,八年哪!”现在终于办回来了。我想她应该是高兴的,然而从那张可爱的脸上,却看不到理应从心底漾出来的笑,相反,倒有些浅浅的凄苦,淡淡的哀愁。唉,年轻的姑娘,一颗捉摸不定的心。
“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么顺利,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大姐,当我赶着爬犁回到我们集体户那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手里捏着团部给我的人事介绍信、组织关系、工资证明的时候,想着那位组织干事说的话:‘你马上可以动身回家,赶上过个团圆年,祝你一路顺风!’我忍不住哭了。大姐,八年哪,能说一点不留恋吗!”
我喜欢她的直率。在北京站刚上车,就被她那亲切的笑声吸引住了,只见她一趟一趟捣腾东西,忙得满头大汗,坦率地向我说:“一看这跑单帮的样子,就猜得出是个兵团战士。往年探亲,这个托你带,那个求你捎,比这多得多,恨不能变成拖拉机。”她脱掉军大衣,扔给我:“大姐,麻烦你,我还得跑一趟。”
过不一会,她又迈着男孩子那种大步,背着一袋东北大豆,拎着一对山鸡来了。她把山鸡摔在卧铺下面,以一种骄傲的口气告诉我:“大姐,这是我的战利品,看枪法怎样?这对山鸡才有趣,它们钻进了气象站,头一枪就打中了这只公的。母的吓飞了,可扑棱了一圈,又绕了回来,还舍不得走,我就补了一枪——”大概她看出我脸上流露出的恻隐的神情,她笑了:“可能你觉得残忍吧,可是生活对我也不仁慈。你准是和李响一样,并不赞成我的看法。”
“李响是谁?”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时,我们乘坐的列车,离开了北京站,她那张圆圆的脸上,很像六月里变幻莫测的云天,两眼闪烁着泪花:“越来越远啦,连一声告别都没有,终究一块儿生活了八年。”
“他们呢?你的伙伴们呢?”
“满世界追逐开放的鲜花去了……”她见我不懂,补充了一句:“我们是养蜂的,如今他们都在春暖花开的南方哩!”怪不得这姑娘身上,带有一股甜咝咝的花蜜香味。
“再也看不见我的‘意大利’啦!”也许因为卧铺上人少,她毫不掩饰地当着我掉下两颗眼泪。我也不明白她干吗要为那个地中海国家流泪。她忸怩地用手指抿去泪花:“别笑话我,我把‘意大利’撇下,总觉得对不起它们似的。”
我好不容易才弄懂她是留恋那些意大利蜂:一种个头大,性情温和的蜜蜂。她说:“为了搞到这种好蜜蜂,李响三冬没回家探亲,给人家当义务临时工,才背回我们的第一箱意大利蜂。四年多过去了,我们一个蜜季就能上缴纯利润一万五千多块钱。”说到这里,她沉重地叹了口气:“白手起家啊!生活半点不可怜弱者,那是连眼泪咽进肚子都冰凉冰凉的苦日子啊!……”这时,列车员关了灯,只有过道小灯发出朦胧的亮光。她还在悄悄地讲,在那最不容易坚持下去的时候,是怎样熬过来的:“一开始就不愿意去东北,去了也不安心,开过一回小差,掉在冰窟窿里,差点冻死。李响找到我,他说:‘你征服不了生活,生活就征服你。’可大姐,我是个弱者……”她向我承认,所有别人搞过的那些:开困难证明、搞假诊断书、请客送礼,她都试验过。然而同她那名字一样,别人容易办成的事,她就特别特别艰难。终于不再作任何努力了,铁了心要同那些意大利蜂一起生活下去了。偏偏这时,幸运向她展开了笑颜,她爸爸在长期靠边站以后,又在省里一个什么部门担任要职了。于是,她整整追求了七年而得不到的机遇,偏巧到了第八年,她根本不想的时候,却从天外飞来了。“大姐,你说,这到底是幸福呢,还是烦恼?”
“睡吧,睡吧!”我劝慰着她。但她久久地睡不着,翻来覆去,而且每当停车,总要爬起来伸着头向外张望,也许因为每过一站,离她的蜂场就远一步了……想着想着,我入了梦乡,似乎那两只山鸡活了,在冰天雪地里飞着。
第二天清晨,车窗外面就绿意盈盈了。她醒来立刻就被那绿油油的麦苗、垂柳、春水吸引住,然后,万分遗憾地说:“养蜂人永远和春天在一起,这种生活与我无缘了。”看来,她倒希望列车往回开,回到她那蜂场去。
难怪她对列车停在这个叫分水岭的小站,半点也不着急。这时候,她那对眼睛突然闪亮了。这是我第一次瞧见我的旅伴在眼睛里闪出激情的火花。她指给我:“看哪,大姐,‘意大利’!‘意大利’……”原来,一只长有黄绒毛的蜜蜂落在车窗玻璃上,抬起头,正打量着我们。
她打开车窗,这才发现车站上有许多飞舞的蜜蜂。原来月台那边停着的一列货车,有两节敞车正满载着蜂箱,这些蜜蜂正是从那里飞逸出来的。看来那些追赶春天的人风餐露宿,生活远不是很愉快的。人们在吃着那甜的蜜的时候,大概谁也不会想到养蜂人的艰苦。但是,那姑娘突然惊叫了一声,就把身子探出窗外,向那个站在敞车上颀长的人影招呼:“刘——平!”
那人影转过身来,似乎难以相信车窗里那张差点急得要哭的脸,是这样一个熟识的人,认出来了,喊着“阿蕙”朝她跑过来。这种意外的相逢,使那个刘平高兴得合不拢嘴。“怎么?你也追赶春天来了么?”然而一看她那难以启口的样子,他马上明白了,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
“原谅我吧!刘平,没想到我成了最后一个。”
我把头缩回来,躺在卧铺上,这种尴尬场面已经不属记者关心的范围了,但是他们的谈话声仍旧送进我的耳中。
“你到底还是走了……”可以想象,那个年轻人的严峻眼光,是使这个女孩不大好受的。要再把她责难地看上两眼,这个叫做阿蕙的姑娘,肯定会哇地一下哭出声来的。不过,他还是使紧张空气缓和下来:“那我们就握握手告别吧!”然而他们并没有握手。我注意到她掏出手绢揉揉眼,肩头微微地抽动着……
“他们呢?都好啊?”
“明儿还要往北赶菜花蜜,让他们坐客车先走了!”
“就你一个人留在车上?……那什么时候能回家?”
“一路赶着春天回去,等到椴树开花的时候吧!不过,到那时你也不在了。真想不到你也会走!”
“我也舍不得……”她到底哽咽起来了,“刘平,你别生我气。气象日志在卫生员那儿……我没坚持住。我爸爸,嗐……集体户的钥匙交给团部会计了……有什么办法?咱们好容易把日子过好了,可我爸……”
“你爸爸是你爸爸,你是你!阿蕙,我没料到你……”
“你靠近点儿——”她声音压得更低了,“我跟爸爸说,刘平,把你也给办回来!”
“谢谢你,阿蕙,谢谢你的好意!我的心永远在那里,在那椴树开花的地方。再见吧!”这时,列车开始启动了,我坐起来,望着那走开的小伙子,一个多么英俊的年轻人啊!
她脸上滴着大颗泪珠,大声喊着:“你的衣服,我全给你洗好了,补好了,放在你箱子里,钥匙挂在老地方。”列车离开了分水岭,那些飞舞的意大利蜂再也看不见了。她缩回身来,放下车窗,然后,躺在卧铺上,仰脸瞪着车顶。过半天才喃喃地说:“大姐,生活在理想里的人是幸福的,所以他们管他叫‘理想’!而我永远是个弱者,唉……”
“原来李响是他——”我这才明白,“是管他叫理想!”
她嗯了一声,从此,她就不多说话了,一路上总是沉默着。到了目的地我就下车了,我朝车窗里泪汪汪的阿蕙挥手,心里在喊着:
我多么希望你有一天也会找到理想,找到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