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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文集.5.中短篇小说.1.第一杯苦酒 老马

生活给不同年龄、不同类别的人群,自然地安排了可以互相组合起来的场所。例如干部们经常在电话会议室见面,青年职工通常在溜冰场或者俱乐部聚会,家属们一般都在副食品商店和自由市场碰头。这些婶子大娘决不会在电话会议室里出现,而在冰球场上那些戴着头盔的运动员中,也决不会有年高德重的局长啊,党委书记这些人。每个人都属于一个基本上稳定的圈子。那么,在铁路小学门前大影壁墙根下,就是退休工人的露天乐园。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偏偏选中这块宝地。或许是身后学校里传出来的朗朗书声,那样稚嫩,又那样生机勃勃,使这些老人感到了对未来的希望,对生活的信心?或许这里夏天有遮荫的大树,冬天有暖烘烘的太阳;上课的时间那样安静,下课铃响后又是那样热闹,这种有节奏的生活,他们比较习惯?所有办理完退休手续,由子女顶班接替以后的老工人,就自动地加入到大影壁前这个圈子里来。

老马,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有这一天的。按照他的身板,他的气力,他的对于我们这个社会那朴素然而是真挚的感情,他想,肯定是干到死为止的。但是,花甲匆匆度过,这无情的一天终于来临,他的小女儿顶替上了班。从今往后,他和机务段里那风笛声、车轮声、值班员的叫喊声、震耳的机器轰鸣声,算是永远告别了。

这位开了一辈子机车的老司机朝大影壁走来。退休,在人的一生中,可以算是一段落的句号,文章另起一行,就该是大家都不愿意去的那个地方了。想到这里,老马不免有点英雄气短,脚步也放慢了,又不是去上班,着哪门子急咧!但是大影壁前由清一色老爷子组成的晒太阳队伍,却热诚地欢迎这位新伙伴,还特意腾出一个位置给他。可以预料,这个荣誉席位将永远属于他,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为止。

他寒暄了几句,便坐了下来。当他往影壁墙上一靠,那暖洋洋的阳光照着他的时候,他感到舒适,而且也确实觉得疲乏了。“是的,该卸下套歇歇肩啦,拉了一辈子车!”因为他姓马,所以喜欢这样来形容自己。“何况——”他心里想,“凤娟的工作有了着落,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老马,谁顶替你接班?”大家自然而然地关心起来。但是一听到老马说出来的名字,果然不出他们所料,便忍不住地责难着:“你呀你呀!太偏心眼啦……”大家明白,老马一向偏疼凤娟,大概这也是天下做父母的通病,总是怜惜宠爱最年幼的孩子。可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呀!大女儿彩霞待业这些年,至今连个正式工作还没有,眼看着老大不小,找对象都成了问题,可这样一个顶替机会,却让凤娟去接班,不知道这个当爹的打的什么算盘。“彩霞往后怎么办呢?”大家不由得朝他发问。

“谁让咱们姓马呢?”他叹了口气,冒出这样一句大家莫名其妙的话。

这句话可以说是老马的口头禅,凡是他认为应该做,然而又需要付出一定牺牲的时候,他总是用这句话勖勉自己。最初说这话,那还是很早的年代,当他在朝鲜战场上驾着机车,冲过火海似的封锁区时,对他的徒弟小马说的。

是啊!谁让咱们姓马呢?马天生就是拉车的,再苦再累,也只有拱着腰死命往前奔。老马这一辈子跟火车头打交道,换过多少台机车,走过多少条线路!人家不愿干的活,人家不愿去的地方,领导总是先想到老马。谁不了解老马比别人多出双倍力气?要论功劳,他两个姑娘都顶替上班也是应该应分。可是到头来,他和别的退休者一样,只能一个孩子接班。这是制度,而老马向来是最遵守制度的。或是彩霞,或是凤娟,段里的人事主任等待着他的决定。他二话没说,把凤娟的名字填在表格的空白里。

他知道他对不起彩霞。这孩子像她死去的娘,不但模样像,脾气性格也像。得知爹已经作出了这个决定,她便咬着嘴唇点点头认可了。横竖是妹妹去,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好争的呢?

“彩霞……”当爹的显然觉得有点委屈她了。

“爹,您做得对……”

“还是让姐姐去吧!”在一旁的凤娟,把头俯得很低很低。

“已经填了表报上去啦,凤娟,往后你就好好干吧!”那天夜里,倒是凤娟呜呜咽咽地哭了好久,姐姐却细声细语地安慰她。

彩霞是一九五四年出生的。他倚在影壁墙上掐指计算,也是快二十七岁的人啦!那时他们刚从朝鲜回国,就到新线去了。按说他们要求回原单位不算过分,可老马这人一辈子也不会讨价还价。他动员两个伙计:“怎么样?咱们去吧?新线要苦一点,可比朝鲜,头上没有飞机扔炸弹。”

“走就走!”两个助手自然听他的,终究是在战火中经过生死考验的弟兄,情义非同一般。“听你的,师傅!”小马挺直腰板回答,连眼皮都不眨。其实,这个年轻司炉明白,岂止艰苦,而且还危险呢!新建铁路,安全系数低,随时都有出事故的可能。何况还有防不胜防的天灾人祸。但是什么师傅带出什么徒弟,他们连家属都带到新线去了。

老马记起来了,还是那台经过战火的机车,还是那辆穿透好多弹孔的宿营车。对了,他眯缝着的眼笑了,残雪反射过来的阳光使他睁不开眼,彩霞不正是在那宿营车里出生的吗?她的这个名字不正是小马给起的吗?时光过得真快,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爹——”远处他女儿在喊。

“你们家彩霞叫你。”旁边有人给他提醒。他睁开眼,长得和她妈一样高的彩霞,正急匆匆地迈着快步走来。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可怜她起来。如果说,生活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一个互相来往的场所,那她该属于哪个圈子呢?

“爹,有人找你!”

“谁?”

彩霞晃了晃脑袋。

老马家不断有人串门,可女儿不认识的并不多。那么是谁呢?该不会是段里对凤娟顶班产生了什么疑问?“走,回去看看。”半路上,还没到俱乐部门口,他的这项猜测就不存在了。他发现他新上班的女儿,正排在全是机务段小青年的队伍里,等着入场呢。她多高兴,和新结识的伙伴谈谈笑笑,脸上简直掩饰不住从心底里涌上来的欢乐。她终于有了新的生活圈子,能不激动么?再回过头来,发现彩霞也多少不是滋味地正瞅着呢!唉,老马叹了口气,心里揪了一个疙瘩。

这时候,凤娟看见了他们,便在队伍里叫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没有先喊他,而是喊着姐姐,跑来一把抓住了彩霞,那白净的脸上,一对大眼睛透出兴奋和喜悦,这才告诉爹:她是听抗洪抢险的报告来了。

“好啊好啊!”老马大声地说,“这报告你要好好听。”然后低声地催促凤娟回到队伍里去:“头一天上班,就这样自由散漫好吗?快去!”他推了一把,特地又叮嘱着:“一定要仔仔细细听!孩子!”

抗洪抢险,对于在新线生活过的老马来讲,自然不是什么新鲜事。然而这四个字从凤娟嘴里说出来,却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想起了他的另一个助手,从抗美援朝就在一起的副司机,因为他姓冯,所以大家随着老马、小马叫下来,管他叫作二马。这个从来不懂忧愁二字的副司机,就是在新线抢救机车时被山洪卷走的。当时他完全可以挣扎出来,那是一个多么壮实的汉子。但是为了救他的妻子,结果双双被无情的洪水吞噬了生命。他还记得当庞大的机车在桥头向一侧倾斜下去的时候,正是他,一把把小马推出司机楼,然后催促着:“师傅,你快跳车吧!”

“不,二马,你老婆年轻,孩子也太小,快,你走吧!”

但是二马虎起圆瞪瞪的大眼睛:“师傅,你比我重要!”便一把夺过了手闸。

“爹,你怎么啦?”彩霞望着突然间愣神发怔的爹,不解地问。

那对难以忘怀的大眼睛消逝了,老马这才回到现实里来。俱乐部门前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里面传出来阵阵热烈的掌声。他自己纳闷:“怎么回事?退休的头一天,倒想起了这些老年间的事!”于是笑了笑,对自己的女儿解释:“谁知道,也许你爹真的老了。回去吧,家里还有客呢!”

“我去割点肉吧,不留人家吃饭?”

“嗯……”他猜不出来访者是谁。

彩霞告诉他:“看样子他跟您很熟。爹,我去随便买点什么吧!”说着拐进了路边的副食品商店。望着她的身影,好像不知谁拨动了他的心弦,难道这孩子从此就留在柴米油盐的生活圈子里,和那些婶子大娘们为伍吗?“孩子,”他一路往家走,一路在心里对彩霞说,“假如你娘还活着,她也会同意这样办的。一个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想着别人,别人才会想着你。孩子,你放心,你不会老是这样待业下去的。也许你不信,也许他不信,可是我信,我真信。我们这个社会是不会把一个人撇开不管的,连凤娟那三灾六难的孩子,现在不也长大成人了么?……”

老马无论如何也认不出站在家门口的这个人,从背影上看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他连忙咳嗽一声过去,只见这位来访的客人转过身,啊!老马怔住了,原来是这样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老伙计,还是那样挺直腰板,连眼皮也不眨地喊着:“师傅,还认得我么?”

顿时,这位退休的老工人两眼热乎乎地抓住了他的手,亲亲热热地正要叫一声小马,可是,话未出口,这旧日的称呼在舌头尖拐了个弯,结果,昔日的司炉听到的却是“分局长”三个字。

“师傅,你这是干吗?我还是小马!”

“真没想到,你也这样老了,两鬓都白啦!”老马心疼地说,努力抑制着自己,不使滚烫的泪水流出来。

“师傅,你早晓得我在分局工作,为什么不去找我?我是直到今天,才打听到你的下落,知道你刚办了退休手续,知道你让凤娟接替你上了班……”说到这里,分局长语音也有些哽咽了。他站起来,面朝着这位开了一辈子车的老司机:“师傅,我代表我死去的师哥,死去的嫂子,谢谢你,要是他们在地底下知道他们的女儿上了班,一定也会感激你的……”说着,他摘掉了棉帽子,低下那也已经是花白了的头,朝他的师傅,一个退休的工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干吗,小马,这是干吗?”

“师傅,难为你了……”这位早年间的司炉掏出了手绢。

老马想了想,还是那句老话:“谁让咱们姓马呢?”说着按他坐下,仔细端详从那次山洪造成重大伤亡事故以后分手的徒弟。“一点没变,还是老样子。这个社会多么出息人啊,也许你不信,也许他不信,还是那句老话,我信,我真信。”老马在心里对自己说。

“多不巧,师傅,才见面又辞行,我调局里去了。”

“升啦?”老马真为自己的老伙计高兴。

“哪里,还不是师傅你爱说的,谁让咱们姓马呢?不过是去拉更重的车罢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师傅,你没什么事吧?”

这时,彩霞远远地往家走过来,老马再也按捺不住,便叫了一声:“小马……”但是他看到自己亲生女儿那沉稳自信的步伐,便把壅塞在嗓子眼里的话,硬给咽了回去。还是像多少年前那种大车对小烧的口吻:“到局里没准当个副局长啥的,可要好好干!”

显然,白头发的小马知道他咽下去的是句什么。能咽下去这样的话并不容易,这需要一颗纯真无私的心,一颗对我们党,我们社会无限信赖的心;在今天,这颗心又是多么宝贵啊!他抓住了老马那双长满茧子的大手:“师傅,你是我永远的师傅……”

下午,老马又拎着马扎到大影壁那个属于他的圈子里去了。当他倚在被西照的太阳晒得滚烫的墙壁上时,有人好奇地问:“谁找你去啦,老马?”

“哦,”老马眯缝着眼,淡淡地回答,“我的徒弟。”

这时,影壁后面课堂里传过来一年级小学生咿咿呀呀练习汉语拼音的朗读声,是那样稚嫩,又是那样有生气。老马听着听着笑了,因为他还听到了希望,是的,无限无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