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君,某省文坛新秀,最近有点“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了。
谁都知道他是以写农村题材起家的。一举成名的处女作,就是以他家乡——那个偏僻的山村——的穷表姐为模特儿写出来的。她的不幸,她的眼泪,她在贫困生活里所表现出的那种骨气,确实震动了不少读者的心。最近一阵子,农村题材的作品又风行起来,可他却沉默着。不知为什么,文思有些枯涩,一写还是那个穷表姐,还是那凄凉岁月,和目前大家都写的农村中逐渐富起来的新气象,不那么吻合,所以h君也深感苦恼。虽然他竭力要甘于寂寞,但是在那些脍炙人口、传诵一时的佳作名篇中间,竟没有自己的大作,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他有些悲哀。怎么搞的,除了这个穷表姐就不能写些别的?她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在那个偏远的山村里,有的人家困难到连一领炕席都不铺,为的是手中无有分文。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他的表姐总能给他一点体贴,一点温馨。所以他过去写的一些作品,那股淡淡的温暖,浅浅的酸辛,形成了他的风格,但这种风格已不大适宜写今天了。
其实,他是早料到会有这一轮竞赛的。文坛似海,也是一个浪潮接着一个浪潮。伤痕过去了,爱情过去了,如今,新人新气象又涌过来了。“起跑太晚——”他对他妻子埋怨着自己。
“我早劝你少写大表姐!”女人对女人,常常怀有成见。
h君的妻子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凡是印成铅字的文学作品,她都爱。或许因为这种爱的延伸,她一个干部家庭的女儿,爱上了h君这个农民的儿子,而且不嫌他有个总要来信要钱的家,和有这个似乎感情上欠她很多的穷表姐。据h君讲,倘不是这位穷表姐,他今天或许还在那山窝窝里当庄稼汉呢!表姐人虽穷,可志不短,是个有见识的女人。这一点,他妻子根本是不理解的。她哪里懂得同是一个五分钱的硬币,在城里人手心里,和在穷山村老乡手心里,分量是很不一样的。但是这位表姐能把唯一的五分钱给他,为的是让他把书念下去,终于现在成为一个作家,饮水思源,还是不能把她忘怀的。如今,h君有个称得上小康的家庭,有个拼命鼓励他写作的妻子,有个不敢捣乱的儿子宝宝,有存折,有电视机(十六英寸的),以及其他应该有的精神上的、物质上的东西。好像他们全有了。只是这一回,偏偏闹了个“没有”,没有在这次新浪潮中捞到个名次。当然,这也不能怪穷表姐,她并没有要求h君去写她,而且,她并无远见,并不是知道他会成为作家才同情他、支持他、帮助他飞出那穷山村的。她只是出于一颗善良的心,自己飞不走也得帮助别人飞走罢了。因为山村实在太穷了。
“那就迎头赶上吧!”妻子给他鼓励。
“来不及啦!”他叹息着。记得最初读到一个农民进城,花五块钱住高级招待所,紧接着又读到一个农民敢同生产队长顶嘴,主持公道,h君就提醒过自己:这可能是一股新浪潮。但是,他太忙了,开会,讲话,介绍经验,陪名流吃饭,打听中央精神,省里的文学刊物要他写创作体会,某个自学成才团体要他回答什么时候爱上文艺女神等等荒谬绝伦的问题,省电视台简直如同敲骨吸髓,逼他提供更多素材,好改编他的作品拍电视剧。最可乐的是师院中文系邀他去讲意识流,理由是h君在北京时见过王蒙同志一面。似乎意识流是可以通过空气接触来传染的。其实h君写他的穷表姐,连千分之几的意识流成分也没有。然而他还是去了,从卡夫卡一直讲到欧茨。农民的儿子怎么样?照样会在吃西餐时使用刀叉。遗憾的是,那天大表姐特地从山村来了,他未能见着,不知妻子用什么办法把她支走了,只留下他爱吃的煎饼,摊得又薄又匀,显然是她的手艺。他记得当年去县城读中学的时候,那几十里陡峭的山路,全靠表姐这点煎饼充饥啊!那是她从自己嘴里抠出来的!为了让他往外飞呀!望着煎饼,他问妻子:“给大表姐车票钱了么?”
“她没有要。”
“家里呢?”
“月月汇钱,还好意思张嘴——”
等到他发现别的作家相继涌现出来反映农村新气象的作品,他慌神了。他读到了一个农民跑到城里,定要把尊容留影纪念;一个农民由于生活改善吃得太好,以致患了一种见鱼肉就逃跑的“饱病”等等。他和妻子商量:“我得回老家一趟,写大表姐我用不着生活,写新气象还真需要去体验体验,我脑袋里空得很!”
“哟,马上就要过春节啦!”妻子这句话有两层意思:除了h君不能在家过年的遗憾之外,还涉及到回趟老家一笔庞大的开支问题。谁让他是农民的儿子呢?光点心就得十几盒,还有糖,哪怕杂拌糖,也得半面袋。农村里,一个村子的人,总是沾亲带故。(不像城里,一栋楼里,谁也不来往。)这是城市长大的妻子觉得奇怪的。尤其是一个工分值几毛钱的山村,那些超支的穷亲戚,都眼巴巴地盯住这位作家的口袋。何况还有个家——简直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还有个穷表姐……所以,他俩自从结婚那年回去一趟,至今h君也不敢去冒这个险。虽说有稿费收入,但两人工资并不高,再加上交际应酬,开销也是很大的。要是像海明威那样有钱就好了。
他想想,妻子的盘算不无道理,也就打消了回乡的念头。h君也是很自负的——这或许是大表姐给他的影响。他不相信自己是低能儿,人家能编,他就编不出来?“实在不行,还可以意识流一番嘛!放个屁的过程都可以描写上千把字,难道我已经江郎才尽了吗?”于是坐在写字台前,继续写他的一篇赶浪潮作品。他妻子和儿子赶紧戴上耳塞看电视,以免影响他的创作情绪。
h君的这次拼搏,除了不安心理造成的压力,除了不服气的自负,和他从这些反映农村新气象的作品得到启示,也大有关系。h君仿佛豁然开朗似的,注意到这些作品和当年描写土改完成以后的作品,有某些大同小异的地方。哦,历史有时会出现惊人的相似现象,那么,文章的雷同也就不足为奇了。好莱坞有时就把旧影片重新拍摄来赚钱的。因此,h君也想偷点巧,当然,这是不好在介绍创作经验时讲出去的。他知道,作家都有自己的秘诀,而秘诀,一般是不外传的。
他回想他是孩子的时候,读过的那些描写分得土改胜利果实的农民怎样欢欣鼓舞的作品。记得有这样的场面:一位饱经忧患的老农,两手颤巍巍地捧着新发的土地证,两行热泪从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流下来。而且,随着经济上的翻身,政治上的翻身,人的精神面貌也发生变化,多年佝偻着的腰都伸直了。灵感的触发,往往是凭借一星闪烁的火花,h君马上设计出一个老农(这回他作品的主人公,不是大表姐了),是从三年自然灾害中熬过来穷怕了的人,由于实行了生产责任制,一下子在秋收分配时领到了厚厚一沓子拾元大票。这个老农民可能一辈子未曾拿过这么多钱,泪水涌出来模糊了双眼,以至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h君终究是农民的儿子,编个农村的故事,还不那样困难,只是写老农到底不如写大表姐驾轻就熟。他也曾想让大表姐作主人公,不过,他否定了。像她那样的人物,是和贫困、艰难、辛酸的岁月联系在一起的,他脑海里几乎不存在大表姐和他自己的家所在的那个山村,会得那种见了鱼肉就逃跑的“饱病”;至于照相,尽管是深山沟,倒也并不那么难得,终究建国三十多年了呗!
还是这个抽叶子烟的老爷子吧!h君决定起用他,给他起了个名字,就叫老耿头。名字也是表现人物性格的一种手段,契诃夫常常这样干的。过去,他给他作品里的大表姐,就起名叫寒姐。现在不但妻子这样叫,连大表姐带大的宝宝,也“寒姑、寒姑”地喊,最后连大表姐自己也承认了。文学作品的力量好厉害哦!难怪大家这样重视它的功能。
他脑海里又涌出了一个当年土改工作队长的形象。把两个时代对比起来写,也许会使作品的思想性强一点。这位队长站在老耿头新分的土地上,对他讲:“这几亩地你就把汗珠子摔进去,好好侍弄它吧!等什么时候,全年都能吃上细米白面,给我捎个信,我来扰你一顿饺子。”接着h君又写队长以后在县里担当了农村工作部部长,接下来,便是脑袋发热的岁月,因为他不赞成一系列“左”的政策,罢了官,又弄到当年搞土改的山村劳动,最后抑郁地离开了人世。本来,h君不想让这位部长(对了,他应该姓彭!)死,可是,这是悲剧的力量更能打动人心,对不起,只好让这个老彭在最寒冷的冬天里,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为之战斗过的大地,永远闭上了眼睛……
现在,h君正打算写故事的高潮:老耿头端着一碗饺子,来给老彭上坟,拿着那沓厚厚的人民币,让九泉下那位希望他过上好日月的工作队长看看。“老彭啊,老彭,你说的那一天总算等到了……”接下来,应该让老耿头发自肺腑地说几句拨动读者心弦的话。哪知道,身后妻子和儿子的笑声,把他的文思打乱了。
他扭过头去,电视屏幕上正出现一个老农民,在东藏西掖那几百元钱呢!也是一沓子拾元大票。他马上愣神了。怎么能这样不谋而合呢?尽管宝宝乐得前仰后合,但h君却垂头丧气,再也拿不动那支笔了。
“你怎么啦?”妻子关切地问。
他叹了口气。近几年来,这种撞车现象,非止一起了。他发现,作家像候鸟一样,也有一种趋群习性,总爱把车往热闹地方赶,所以不是h君写了别人想写的东西,就是别人抢发先表了h君也正想写的故事、情节。文坛似海,许许多多漂浮物常被海浪推挤涌聚在一起,不免互相磕磕碰碰的。
就在这惆怅的时候,笃笃,有人敲门。天已这样晚,还有谁会来串门?决不会是约稿的编辑,和探求秘诀的文学青年吧?妻子去开门,随即“咦”的一声,h君马上判断来了位不怎么受欢迎、又无法不欢迎的客人,才要站起,表姐已经喊着“宝宝,宝宝!”地走进屋子。
“坐,寒姐,电视正演着你们农村发财的事呢!”他妻子热烈地招呼着。h君非常感激他妻子大面上过得去的宽宏。
不速之客也就客气地坐了下来,对这两口子说:“俺也不知咋的啦,想宝宝就像得了病似的,打张车票就来了。宝宝,让姑姑亲亲,好乖乖——”她一把揽住正看得出神的宝宝,一面议论着——h君发觉她原来不这么话多的——“这年下快到跟前啦,火车太挤,没准把俺的煎饼、鸡蛋全部挤烂糊啦!”
“又是煎饼——”h君笑了,“表姐你总没忘!”
“小米面的!”寒姐颇为自负地说,“你尝尝吧,多少年吃不到的稀罕物儿!”
h君的妻子不以为然地一笑。但他明白,小米面的煎饼,要比玉米面的高出一个成色,至少在他们那个穷山村里是这样。h君还记得小时候,小米面煎饼摊鸡蛋,黄上加黄,再夹上两根刚拔下的大葱,那份香甜,想起来要比在宴春楼下馆子宴请某主编时的那盘烩海参还美呢!然而他妻子的笑使他不安,因为h君完全理解他的表姐,虽然是山村里的女人,虽然很土气,但是,她的内心世界也是相当丰富的,心灵,禀赋,气质,也并不亚于其他哪个女人,只不过贫穷的外表遮住了内心里闪光的东西而已。谢天谢地,表姐似乎对电视中可乐的农村老头感到兴趣,并没有在意他妻子这一笑。要是过去,她在这里帮着带宝宝的两年,立刻便有反应的;那种自惭形秽的沉默,那种寄人篱下的孤独,那种屈辱性的自卑感,会在那张愁苦的脸上表现出来。
她依然如此,永远那副朴朴素素、干干净净的样子,似乎还是那件旧棉袄,那件旧罩褂。h君从而猜到,他的寒姐大概还未能摆脱一个穷字,恐怕得和妻子商量:至少来回的火车票钱是要给的,假如妻子的气色和顺,要开脸答应给表姐买件衣服就更好了。
“寒姐,咱村现在怎么样?”h君突然想起了他的小说。
“比以往好些——”她又是电视,又是宝宝,顾不得回答他。
“好到什么程度?”
他表姐当然不懂作家需要了解什么,反倒愤愤然说一句:“其实原来就该这样好的!”
“啊呀,寒姐,你就不能暂时和凄凉的过去告告别,给我讲一点村子里的新气象么?”h君在心里着急,便马上启发地问道:“寒姐,假如你有这几百块钱,你干什么?”
“俺?”
“是的,你——”仿佛他真掏给他表姐几百元似的。
他妻子又一笑,明显地流露出一种轻蔑的神色。谁知道,敏感的寒姐竟然没有注意他妻子的脸,h君估计准是被剧中人的可笑行为吸引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听他表姐回答:“俺要有这钱,先买个电视——”
哦,好像沉沉黑夜里的一道闪光,h君马上看到了一篇小说。对,他在心里发展着这个情节,老耿头应该去买电视——照相,太小儿科了。老彭也不能死,活着,而且活得挺好,是他甚至在中央下达文件之前,就实际上在搞责任制了。多大的压力啊,都抱着老耿头在田埂上掉过眼泪呢!
“不过——”他表姐马上否定了自己,“买了也没用,俺们那个村子根本收不着。有人试过,白搭,光看见下雨!”
有了,连结尾都有了,h君简直按捺不住自己的创作冲动,他想起不知是莫泊桑还是福楼拜说的,有了好的开头和好的结尾,作品就成功了一大半。于是,又回到写字台前,把稿纸重新摊开,大概作家的灵感,也像刚出锅的油饼,越热越好吃。h君决定趁这热火劲,把大架子先竖起来,然后再精雕细琢。所以,他妻子怎样在过道里支折叠床让大表姐休息,怎样安排宝宝躺下,怎样捏着鼻子收拾从山村带来的不受欢迎的礼物,他全然不知,只听那支钢笔在稿纸上刷刷地响。
直到他妻子皱着眉头坐到他脸前,咬着嘴唇,出着粗气,于是文曲星才无可奈何地让位给斯芬克司。h君搁了笔,心虚胆怯地问:“怎么啦?”
“看样子到这儿长住来啦!”
“轻点!”这一会儿,他那神来之笔已经写到老耿头兴冲冲地进了城,向没有死而现在主持县委工作的彭书记报告好消息,邀请他到山村去,吃那顿三十年前许下愿的饺子。h君不再重复厚厚一沓人民币的细节,那可太低能了。他让老耿头迷上了彭书记家那台电视,一打听价钱,拍拍鼓鼓囊囊的口袋,便往县城热闹的大街走去。现在,妻子瞪了眼,只好让老耿头在五金交电门市部等着,先来应付一下妻子。他几乎央告地说:“既然表姐来了,那就让她住些时吧!”
“眼看过年!”
“咱家也不多表姐一口!”他懂得,女人是天生的排她主义者,不过,对于寒姐,即使她要呆过年,也不好撵的。他真想对他妻子说:“姑且不论她对我的好处,你在生孩子的时候,谁侍候的月子?后来你又没奶,谁一口一口把宝宝喂大?……”可他缺乏勇气,因为那张立眉横目的脸,使他把话咽下去了。
她哼了一声:“你也不想想,过年,来来往往的都是些什么人?编辑,作家,记者,电视台导演,演员,家里有这么一位乡下人——”
“乡下人就不是人?”h君有他农民儿子的自尊心。
“那好吧!我明天带宝宝回娘家去——”每个女人都有对付自己丈夫的杀手锏,当然,有的灵,有的不灵,不过,h君最害怕妻子这一手。
“别,别……”
“谁还没有个表姐?”
“我求求你,轻点声——”
h君着实地痛苦了。他知道,他表姐此刻准在过道的折叠床上饮泣,因为目前的建筑物隔音性能都不算良好,何况妻还是有意说给她听的。难道农民,一个穷困的山村女人,就不应该有她的自尊么?过去,每逢他们两口为她争执口角,表姐总是忍受着的,第二天早晨便是一双哭肿了的眼睛。有什么办法,好像天生矮一截似的。由于妻子提到她自己的表姐,一门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他更为自己善良的表姐抱屈了。不就是在美国开饭馆,有钱,他妻子、他岳父岳母、他大小姨子才那样巴结人家吗?可那是一个多么粗俗的女人,听说还是在美国什么大学念过书的,连福克纳、贝娄都不知道。可h君能成为作家,最早使他懂得文学的启蒙老师,却是他的寒姐。
“怎么办吧?”他妻子步步进逼。
h君惦着他作品里的老耿头,还在柜台前等着他去买电视机呢!小说基本上也快收尾了,可对老婆不让步是不行的,因为每次吵架,都是他以失败告终,所以为了作品,也就只好屈从:“我跟表姐讲,让她年前回去,还不行吗?”他也知道,这是难以启齿的事,而且无论怎样编谎诓她,表姐那双眼睛,似乎能洞穿他的心。但她不会抗议,不会记恨,只是默默地忍受。即使直截了当地讲:“就因为妻子不欢迎,就因为你是个穷表姐,走吧,别在这里呆吧!”她也决不会让h君过不去的。那一回,呆了两年,到宝宝能送托儿所,他妻子不就是硬逼着他下的逐客令吗?
“那么——”h君在作出这样的让步以后,也得跟她讲讲条件,“来回坐火车的钱?”
“给!”
“过年了,总不能让表姐空手回去?糖果点心——”
“买!”
“还有,是不是给表姐添件衣服?”h君尽管是嗫嚅地,但还是鼓起勇气把话讲了。
他妻子马上翻脸:“啊?”
“不是前两天汇来一小笔稿费?”
“我还要买冬虫夏草寄到美国去呢!你表姐要过年,我表姐就不过年啦?”他妻子简直声震屋宇地说,把睡着的宝宝差点吵醒。
这时,他表姐门也不敲就进屋里来了,这种山村的习惯,也是他妻子深恶痛绝的。h君吓了一跳,过去无论吵到什么程度,只要涉及她,哪怕不公正的指责委屈了她,也只是把眼泪往肚里咽,决不会当面抗争的。今天怎么回事?他诧异地注视着他的表姐。
“你两口怎么啦?”
她轻声地问,跟平常的口气没有什么两样。h君看她的脸,似乎还是第一次发现她这样坦然,超脱,要是往日,即使不是满脸泪水,起码那种惶恐不安,怕惹下什么不是的畏怯神色,是免不了的。哦,岂止如此,h君想都想不到她竟会淡淡一笑:“我早说过的;就是想宝宝俺才来的,上回我来,没见着他们爷儿俩,回到家心里那个空啊……”
h君想起来了,那一天他正在师范学院大讲意识流呢,连弗洛伊德都给搬了出来,没想到他表姐却花了六块多钱买张火车票,特地来看望他和他儿子。那得攒多少鸡蛋才能实现这一目标?结果,他在讲台上卖弄一点学问,他儿子在幼儿园滑梯上玩耍,让一个诚挚地希望他们幸福的人,扑空而归。唉……
“那回是政策放宽,许可多养猪,才有了余钱;这回年终分红,又比去年好一点,俺说啥也要来一趟。”寒姐扭过头去深情地望了一眼宝宝。h君,恐怕还有他妻子,马上就想起那十冬腊月,深更半夜,她一趟一趟背着宝宝去儿童医院看病的情景。“家里还有一摊事,队里还有一摊事,就是你们两口想留,俺也没法在这呆下去,来了,见着了,俺也就心安了。明儿俺就回去,火车票都打好了,怕让你们花钱。”她掏出火车票来给h君和他妻子看。
“寒姐,我不是那意思……”妻子解释。
“好啦,好啦!”表姐笑了。或许看惯了她过去那种凄苦的面孔,h君觉得他表姐似乎多了一点欢乐,她竟低下头亲了亲睡得香甜的宝宝。这要在过去,是妻子不乐意的事。
一场家庭风波终于平息,h君三言两语匆匆结束了老耿头的文章。这位老汉把电视机弄回到村里去,谁知道,怎么摆弄,也不出现图像。正如他表姐说的,光看见下雨。老耿头火冒三丈,说这东西太势利眼了,在县城出人影,到乡下就装熊了,妈的,也太瞧不起乡下人啦!于是,他抱起来,把它摔了。等县委彭书记赶来,惋惜那几百块钱的时候,老耿头说:“没啥,老书记,只要责任制不变,明年等你建了转播台,我再买个大个的。”
他写完了最后一句,松了一口气,虽说结尾有点直露,提到了责任制未免太白,不过,摔电视机这个动作,还是有性格的。那天晚上,h君睡得很香,但是一个梦把他惊醒了。他梦见他作品中的主人公老耿头,突然变成叼着烟斗的巴西足球迷,从电视中看到输给乌拉圭以后,气得撅起火红的胡子,把电视机从窗口扔出去了。他妻子也被他突然坐起的动作惊醒了:“你怎么啦?”
过了一会儿,h君好容易镇静下来:“对的,这种行为,只有狂热性格的南美人,才干得出的。”他不禁想起他表姐还穿着那身洗褪了色的衣服,像她这样省俭,恐怕只有对于深深眷恋的人,才舍得花那么多钱乘火车来探望吧?农民,以土地为生,那是最脚踏实地的。他顿时对这篇作品失去了信心。“我完了!”他抱着头,痛苦地说:“我怎么这样浅薄?我看到了什么新气象呢?”h君甚至埋怨起他的表姐,为什么不带着新人的光辉,时代的特色,让他也好在作品里塑造一个新的表姐形象?
第二天,寒姐匆匆地去了,h君的妻子,一定要把两张拾元票子塞给她。过去,她每次临走的时候,都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尽管嘴上说着客气话:“收下吧!收下吧!”其实,给的人未必真心想给,工资收入者挣这两张票子也是很不容易的,可伸出手去接的人,恐怕心情就更复杂一些。然而贫困艰辛的生活,却逼着她屈辱地收下那些恩赐的钱。
可是,这一回,大表姐执意地不肯要这两张拾元票子。不但她不要,而且还告诉h君:“你爹你妈还让俺给你捎句话,往后,你们多给宝宝花点,家里少汇一点钱也没啥,怎么说,日子要比早先强些了!”
“大表姐……”h君把钱塞在她手里。
寒姐笑笑,又推了回去,转身走了。
也许这一次,她是头一回不以乞讨者的身份来到城里,所以她脚步走得很轻松、从容。
h君望着那越走越远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