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李国文文集.5.中短篇小说.1.第一杯苦酒 出息

“一个人要懂得有出息。”

“妈,怎样才叫做有出息?”

“就是做大事。”

“什么是做大事?”

“嗐,就是做官,挣的钱多,有名气……”

“那么我们三舅呢?”

“他,臭剃头的,丢尽我脸了。”

“那么在纱厂的老姑呢?你不也夸她手巧吗?”

“唉!做工的不能有出息,两个胳膊养活一张嘴,一天不干就得饿饭。”

说这话,那是好几年前的事,那时候妈妈总是这样教育着,整天絮叨得耳朵都生老茧了:要做大事;要出人头地;要给娘老子争脸;即使老人归天立碑也显得威风;就这样一遍一遍地教育,简直都可以灌唱片了。

解放后,妈妈这张唱片不再放了,不过在她心目中没有多大改变,每逢站在胡同里头,碰见斜对门那个精致的四合院走出来的人,她总喜欢和他们搭讪几句,特别是那位坐汽车来往的部长,他常常向这些邻居友好地点点头。那时妈妈的脸色,就像一冬天关在黑屋子里,今天猛然见了阳光,显得从来没有的舒服和高兴。

……我所以要讲这些,是和以后发生的故事分不开的。

我们家兄弟三个,还有个出嫁了的姐姐,姐夫是铁路局的职员,妈妈不大看得上姐夫,倒不是因为他不孝顺、不恭敬,而是因为他没有做大事。她虽然不太熟悉机关的情况,但是她掐指算起来,在姐夫上面的有股长、科长、处长、局长、部长……一层层的天有这么多,能有什么出息?多咱才有个出头之日?况且这两年人人都提拔啊、升级啊,她看得最分明的是那部长的汽车换了又换,越换越漂亮,可是我姐夫呢?老是那七十八块。

“唉!唉!”她想起这些,总是摇头。

大哥在学校毕业以后,分配到鞍钢作技术员去了,每逢他回来,妈妈就喋喋不休地问这问那,她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熬出个工程师来,就好像儿子没有别的事情再需要她操心似的。她知道工程师是技术员的奋斗目标,我想,如果迈进这一步,不用哥哥自己努力,而要靠别人打架抢夺的话,从妈妈那迫切的心情来看,她准能率领一家子去拼命的。

终于这一天盼到了,哥哥寄来了航空快信,像中了状元似的向家中报捷:“妈妈,您的理想达到了。”她不知道工程师也是有等级的,光以为熬过了一关,大家一律平等,都是人上人了。那一天,她显得从来没有的高兴,忙着做饭做菜,对姐夫也要好起来,给他打了二两酒。可是也再没有比这一天更让二哥难堪的了,那些个好饭菜,他几乎是含着眼泪咽下去的,仿佛经过的不是食道而是气管似的那么难受,妈妈用筷子戳着二哥的前额:“大明给我争了口气,你这个饭桶,就知道吃吃吃……”我清楚地瞧见二哥,一个可怜的初中毕业生,嘴里含着口饭,也不敢下咽,恐惧地瞅着妈妈,眼眶里噙着颗泪珠。妈妈夹了一块肉搡在他的饭碗里:“吃罢,哭丧着脸干吗?你要考不上学校,看拿什么脸见我?”哪怕让我生吞一块砖头,也比吃这块肉好受。姐夫看着过意不去,推了一下姐姐,姐姐说:“让他们吃顿安稳饭吧!”

该死的发榜日期到了,二哥就像打摆子似的冷热不定,精神恍惚,妈妈的脸色越来越严厉,哪怕骂一通打一顿倒也没有挂碍,总是这样板着脸孔,二哥就完全慌神了。

“要是考不上怎么办?二哥!”

他的脸白得像张纸,两手索索地抖着,拆开那封学校寄来的通知书,我攀在他肩膀上瞅着,他抖动得这样厉害,我都没法看清通知书上写些什么。

天哪!居然会没有录取,我敢对天赌咒发誓,二哥是应该考上的,他在初中时差不多功课都是四、五分的。我光在书上读过火山爆发和可怕的地震,但是当妈妈知道这消息的时候,我仿佛亲身经历了书上所说的那种场面。二哥不知是喊、不知是哭地哇的一声冲出门去,妈妈气得两眼都蓝了,这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弄不懂,一个功课顶好的孩子,会没有考上,难道他吃了毒药迷了心窍?难道考的那天得病来着?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千叮万嘱,哪怕就是石头心,也会给说动的……聪明的读者,你们一定知道我二哥考不上的真正原因了吧。

屋子里留下的是难堪的沉默,剩下我和妈妈,静静地听着自鸣钟响着,每打一次钟点,妈妈就不耐烦地朝门外张望,直到暮色苍茫的时候,也见不到二哥的影子。

一会儿,胡同里的路灯亮了……

一会儿,部长汽车的喇叭响了……

在黑暗中,我瞧出了妈妈着急的眼光,我站起来,冲出去,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跑着,先跑到姐姐家里,他们正在吃晚饭,姐姐跟丽丽说:“瞧,小舅舅来啦!”

丽丽伸出两只小胳膊,胖胖的,圆滚滚的:“走走抱。”我哪里顾得上抱丽丽,一头扑在姐姐怀里哭了,好像有一万句话想说似的,可是一句也说不上,半天才迸出句话:“姐姐,二哥丢了!”

“他考上了吗?”姐夫瞪大了眼问我,丽丽也瞪着眼睛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小舅舅还哭鼻子,她用胖手指刮着鼻子:“羞哇羞哇,走走哭啦!”

“走吧,”姐夫拉着我手,“他是不是跑到别的亲戚家去了?”我们坐了电车找三舅去,他正在给客人理发,那种精神专注的神态,好像大夫在给病人动手术似的,他没等我们说完话,向例地急匆匆说:“老二吗?没见,没见,他能到哪去?活见鬼!我把这客人打发走,我就来,……”就像放连珠炮似的,把我们轰出来。再搭上汽车到老姑家,她刚下日班,连饭也没吃呢,眨眨她那疲倦的大眼睛,对姐夫说:“怪谁?这都是他娘生逼的。”

回到家,屋里依旧漆黑一团,妈妈在独自坐着出神。

“回来了吗?”老姑问着。

妈妈摇摇头。

“他干吗跑呢?这孩子实心眼儿,齐小就认真,大概吓破胆啦!”说完她叹了口气,妈妈的泪珠,一连串地从脸颊上流下,要不是三舅一阵风似的刮进来,我也要哭了。

“丢不了!丢不了!大姐,我给你赌个东,上回,我到落子园瞧戏,人挤得登登的,金戒指给挤丢了,三钱五,嗐,后来,派出所就给找到了。”他生怕大伙不信,挨着个儿亮一亮他那金光灿烂的东西,也伸到我鼻子底下,还没看清,他手就缩回去了。

跟着,又是一阵沉默。……

不知什么时候,姐姐抱着丽丽走进来,姐夫看见她,胆子壮多了,我头一回看见腼腆的姐夫,还是这么能说会道:

“妈,你该想想,老二为什么跑了?那是因为您絮叨的!出息,出息,你都想得入了魔症了,你那是什么出息?就是盼着孩子往上爬,爬得越高,您心里才越高兴……”他说一句,老姑就点头,像是说出她心里的话。姐姐好像没有听,径顾着和丽丽逗着玩,可她时不时地插嘴,“妈妈,你这想法可怪哪!真不知怎么搞的?”

三舅有些不耐烦听这些,点了支烟又把它掐灭了,他站起:“不行,得先跟派出所打个招呼……”说着他推门走出去。

正好这时有人走进院子,一个陌生的声音问他:“这孩子是你们家的吗?”

三舅高兴地喊着:“你们来瞧啊!我的话,不能说错的,一个大活人,能丢了?哈哈,老二你耍的什么花样?……”

我觉得屋里的灯也格外亮似的,连三舅那嘶哑的嗓子,也好听起来:“这一家子把你好找!哟,掉水里去啦!混身精湿,这,这怎么搞的,天哪,头发都直挺的,哈,一定是人家把你拽上来的,是不?……”

原先妈倒沉住气了,横竖儿子已经回来,可是听到院子里这番话,她眼睛都吓直楞了,顾不得一切冲了出去,我们都跟着走到院子里。这时候,月亮爬上了东房顶,照得院里亮堂堂地,妈妈搂着那精湿的二哥,旁边立着一位警察,他手足失措地不知做什么好。

过半天,三舅走过去,把呆若木鸡的二哥从妈妈手里拉出来,他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把梳子,从容地给他梳着头发,一边梳弄一边埋怨着:“有胳膊有腿的,哪儿拉不得,偏拽头发,瞧,明儿个又该找你三舅啦,行,让我给你显显手艺、给你理个刮刮叫的小分头,谁见了也得说你是个有出息的小伙。”

这个有出息的小伙,直到现在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站在旁边的警察,倒弄得越来越尴尬了。

我突然想起妈妈那张老放的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