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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文集.5.中短篇小说.1.第一杯苦酒 在路上

从队部告辞走出来,走到那草草修成的临时公路上,预备搭乘顺路的汽车,到下一个工地去。

拦截顺路的汽车,这是一件不礼貌的事,可偏偏要装出和颜悦色,满有礼貌的样子,否则汽车就会从你身边一加油门就走,因为那些无拘无束惯了的司机们,才不愿意看你那装出来的脸色呢!通常是这样,当汽车离你有一百码远的时候,你跳到公路中间去摆一下手,这样就逼得他非减速不可,然后你退回路旁,记住,要站在司机座的这边,弯着手像见了老朋友似的打着招呼,这样,你就能顺利地达到目的,爬上车子开始新的旅程。

我按照这法子试行了,可惜停下来的两辆车都是去七零五工地的,只好道歉放他们走了。这开头的好运,倒鼓起我很大的勇气,我相信不到天黑,就可以找下住处休息。然而事与愿违,像约好了一齐避开我似的,一辆车也不见,我只好退在路旁的石块上,琢磨一篇作品的提纲,那是编辑部再三嘱托的任务,要刻划出一个平凡的人,但他的行为却是那么不平凡,这个难题,搜尽枯肠也得不到半点头绪。

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惊动了山林,来了支庞大的车队,拦截他们是没用的,因为谁也没有办法停车,只好让他们扬起尘土开走。我吃惊地看到装载那么多防汛物资,难道又要闹水害了吗?刚才在队部听到有人讲起“桃汛”,大概就指的这回事吧?

突然,在脑海里朦胧地闪过一丝光亮,每逢生死关头常常显现出平凡人物的伟大来,我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场面,那些充满了自我牺牲精神,英勇地扑向洪水抢救物资的英雄人物;但是立刻又责备了自己:“怎么盼望这些事。”

一辆吉普车以惊人的速度开来,我本想不去招呼了,但是太阳已经斜西,不许我再从容地等待,明知无望不妨试试,可是吉普车没有停下,却伸出了脑袋,厉害地斥责着:“你想找死啊?我们有要紧事,耽误了你负责?”大概因为跳到路中心去招呼,吓坏了他,才会这么沉不住气。但是我也挺恼火,特别是那小伙子的神气,仿佛没有他,地球就要崩溃了。

要对待这些趾高气扬的年轻人,我就想起那难忘的伙伴老龙来了。他像虎群中的王,熟悉他的司机差不多都忌惮他。他那讥诮的嘴角上,永远叼着一支香烟,斜着眼瞧人比顺着眼瞧人的时候多。我们头一回是这样结识的,那是五二年的冬天,我们在安东一条僻静的街道上,正在忙碌地朝着嘎斯车上装运行李,准备“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到天擦黑该发车的时刻,还见不到司机的影子,有人按起喇叭叫他。这时从台阶上跑下一个人,嘴角叼支烟,气冲冲地说:“干什么?干什么?”原来他就是司机,他早就坐在台阶上,我们还以为他是看热闹的!他挨着个儿审视了一番,然后对着这群心情激动的人们演讲起来:“同志们,咱们有言在先,我开车,是任凭飞机怎么炸,我也不停车的,你们可千万别跳车,炸死可要比摔死光荣多了。”天哪!哪怕是把我浸在冰冻的鸭绿江里,也比听这番话好受。

起初,黑暗里瞧不清周围的景色,除了道路颠簸不平,觉得和祖国没什么两样,防空哨一站又一站护送着,通过封锁区时候没有碰上危难,人们的心情稳定多了,有说有笑,甚至有唱起歌的。

车子开始朝山顶盘旋上去,越来越高,回头一看,弯弯曲曲的盘山道上,汽车灯像一对对小灯笼,看到这样的盛景,人们惊讶得低声欢呼起来。突然,一声枪响,就好像一口气吹灭了这许多盏灯,我们立刻跌进沉沉的黑暗里去。嗡嗡的飞机声传来,人们的心弦也跟着紧张,灭了车灯,速度就得减低,加上在黑暗里摸不清道路,车辆在山顶上堵塞住了。

我们的嘎斯车就这样超过前面的车,不停地开行着,看着车帮下边的危险标志,汗毛都竖了起来,谁都捏着把汗,稍一不测跌翻下去就得粉身碎骨。重型轰炸机b-29到了我们头顶上,别的车索性停住了,就剩下我们车子,像跳秧歌舞似的,走几步退几步,拐过来抹过去地行进着,只有完全拿生命当儿戏的人,才有勇气做出这种事。想起发车前留下的嫌隙,拼命拍着司机棚让他停车。他伸出脑袋来,居然嘴角上闪着香烟的红火,“是你们开车?还是我?”车子仍旧没停下。

这时有人吆喝着:“闭灯!”一大堆的咒骂和责难抛掷到我们车顶上来。闪光弹一明一灭,我们看到周围车子上那些义愤填膺的脸色,“闭灯!”

“开枪,揍他的。”

“你想找死是怎么啦?”

原来我们司机,偷偷地打开车前的小灯找路,惊动了大伙。他跳出来,振振有词地回答着:“老子怕死,还不来抗美援朝呢!”

谢天谢地,总算平安地到达目的地,我很想结识这位人物。他粗鲁地拒绝了我:“想告状吗?你就提老龙这两个字就行,他们没一个不知道我的。”说罢他仰身倒在柴禾垛上睡起来。

以后我们就熟识了,其实他对乘车的人,心肠是蛮好的。但是对于他的同行,却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嫉恨心理,好像所有的司机,都是他的冤家对头,总得想法报复一下他们,才心甘。促成他这样做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有人说他学成这手好技术,全是自己摸索的,没有一个司机把着他手教过;也有人说他不愿意吃亏,事事爱拔个尖儿,所以才这样处处不让人。

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一回,一辆大吉斯想超越他,在后边揿喇叭喊让路,老龙看了看窗外的反照镜:“这年轻人太心盛了,刚开几天车就想耍威风。”他故意放慢了速度,这时是白天行车,很可能被敌机发现追击的,那司机发狂地按喇叭。老龙选择了一个不太宽敞的拐角上,故意停下来放他先走。谁知吉斯车刚要并行的时候,老龙使了个坏招,他把方向盘猛地一拧,车屁股险些碰在吉斯车上,那小伙子总算机灵,跟着一拧方向盘,没想到连人带车开进了道旁的麦地里去。这玩笑开得太厉害了,那吉斯疯狂地撵着,要和我们算账,老龙让我从镜子里看那气得发青的脸色,但是他没法追上了,我们的嘎斯飞也似地奔跑,一会儿就把他甩下了。

现在,我多么渴望坐上老龙的车,给那傲慢的小吉普一点颜色看看……

太阳呈现出昏黄的颜色,这是傍晚到来的信号。我焦急地张望,说实在的,我是有点沉不住气了。突然,一辆像老朽的牲口似的破车,跌跌撞撞地开来,坐上这样的车,倒真是要捏把汗呢。然而也没有挑选的余地了,只好给他打着招呼,大概司机把我看成路旁的一块石头,连理都不理地径直开过去。我心里激起一股怒火,恨不能追上去把车砸个稀烂。但是,走出不远那车停下了,司机跳出来,斜扬着脸子朝我走近……

“天哪!这是谁?……”那嘴角上叼支烟的姿态我是熟悉的:“老龙,老龙!你还活在世上,没有翻车死掉啊?”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们俩紧紧拥抱在一起。大概我们想起那战火弥漫的日子,都下死劲搂抱着对方,连气都喘不过来。我们俩凑巧都到一个地方去,他让我坐在旁边,看着他开起车来的英俊的神色,依旧是当年的模样,没有丝毫的改变。不过车子却是呕郎呕郎地响,好像要散架似的,老龙没好气地说:“吵了好几回,也不给换车,说这车谁也使不服,明明把咱当作好欺侮的。”

“那嘎斯呢?”

“缴了!为它掉了一阵眼泪,那不是机器,是听话的牲口,它救了我多少回命,要是现在这老娘儿们,早把我卖了!你听!”他按按喇叭,“嗓子倒挺尖的,这老娘儿们。”

我给他讲起那小吉普的事,幸亏它不在我们眼前,否则我一定怂恿老龙给他一点甜头尝尝,老龙眼里闪过一阵火花,那是我见惯的,这是恶作剧的开端。他问我:“那年轻人什么德行?”我给他比划半天,他也弄不明白,后来他知道车刚开过去不久,他就把车加快了两档,“老娘儿们,今天可要给我卖卖脸!”我相信,要是再这样坐下去,不但这老娘儿们,就连我也要散架子了。太阳已经落山,天色还很明亮,老龙就开了大灯,搜索那得罪我的小吉普,终于在远处发现了,大约也有蚂蚱大小,要不是它也亮着灯,那是谁也看不出的,“是它吗?”

“就是它!”我证实着,由于颠得我浑身酸痛,已经不那么感兴趣了,我屁股一定是肿了,无疑的。我曾经骑过一匹桀骜不驯的马,它折磨我一整天后,那种滋味和现在是相差无几的。

吉普车以疯狂的速度开着,时隐时现,这可把老龙激怒了。好像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藐视他,他发挥了老娘儿们的一切潜力,连我的头也碰了好几次棚顶。他那百宝囊也跌开了,尺来长的腊肠跳到我的大腿上,军用水壶也翻倒了,那里面我知道是装着一种喝到肚里去的润滑油……但是还没有追上,而且永远也没有可能,除非它停下等待你。

这是一件大丢面子的事,老龙几乎站起来,伏在方向盘上驾驶。好了,终于我们越来越接近小吉普,那车好像车胎泄了气似的,愈走愈慢,在我们灯光照射下,很像一个丢盔卸甲的将军,狼狈透顶。就地,那车朝前踊了一下,终于力竭声嘶地停了下来。老龙微笑了。天哪!他嘴角上的香烟,经过那么厉害的颠簸,居然没有震掉:“哼!这是逞能的结果,不是出故障,就是缺油了!”

吉普车跳出来一个人,向我们招手,我看得很清楚,这就是那斥骂我的年轻小伙,我就从窗口伸出头去,尽我力量所能喊到的:“你知道吗?我们有要紧事!”当时的解恨心情,真比中了有奖储蓄还愉快,但是,老龙把车停下了,我很诧异他的举动,也只好跟着他走过去。

那个年轻人迎了过来:“同志?”

“这时候用得着同志了!”老龙讥讽地说,想到老龙来是为了挖苦几句,倒愿意幸灾乐祸地瞧瞧热闹。这时,对方显得拘束和激动。我想老龙一定还要结结实实给他几句话的,但是没想到他变成了温和的腔调:“怎么啦?”

“没油啦!”他耸耸肩回答:“发车太急促了,限天黑以前要送到工地,要不就耽误施工,把上油的事忘了。行了!求不起你们,请便吧!”

这话要是前三年对老龙讲,他会一言不发扭回头就走的,隔了这些日子不见他,他竟变了个样儿:“别耍脾气吗?有话好讲,运的是什么宝贝玩艺?”

“特别速干剂,用飞机特地运来的。”他怕我们不信,掀开车门让我们看,“全靠它桥墩才能赶在汛前完工,否则……”他焦急地看看表。老龙果真一言不发地走回去,我正犹豫,他却把车倒过来,他那手技术真让人钦佩,正好油箱对着油箱,他用根橡皮管伸进去,用嘴猛吸了一大口,油开始朝吉普车流过去,我们三个人谁也没讲话,光听见油箱里潺潺的声响。

吉普车重新获得了生命力,放开脚步在原野里奔驰起来,一眨眼,它就飞跑出我们视野外去了。这里就剩下我和老龙,和那没精打采的老娘儿们,她好像并不赞许老龙这种行为似的,水箱扑哧扑哧地冒着热气来抗议。

他从车上拿来了腊肠和那种喝进肚里的润滑油,“来吧,咱们好好聊聊,开车谈话哪有这么方便,舒服,——”大概他觉察出我那注视的眼光,“你看我什么?”

“我说你变了!老龙。”

“见鬼去吧!老战友都这么说,我往哪变?还不是一个普通的司机……”他笑了,他的笑声在寂静的山野里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