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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烟 §第八节 乐鸽子

你见过八哥戏水吗?小河边,几只红嘴八哥往浅水里扎猛子,又拍着翅膀飞起来,唧唧喳喳,蹦蹦跳跳,扑扑棱棱,水花欢笑,洗濯它们黑缎子般的羽毛,看着就叫人喜兴,所以被称为欢喜鸟。

姑娘里边也有欢喜鸟。北京话叫乐鸽子。护士长小徐就是一只乐鸽子,下班以后便无忧无虑,嘻嘻哈哈,跳出跳进,手疾眼快,不大会儿就把菜也买了,鱼也刮了,饭也煮了,单等妈妈挽袖子掌勺烹调。其实她也会炒菜,只不过在妈妈面前她永远是小女儿,只配打下手。

爸爸在联合国任职。哥嫂是教书匠,住在清华园。妈妈是妇联的退休干部,刚满五十五,身体健康,经验丰富,搞调查、写材料,驾轻就熟,可惜一刀切,嘎嘣脆,躲进这鸽笼式单元楼房的钢铁防盗门里,心理的天平便大大倾斜了。她每天都盼着乐鸽子早点儿下班,像八哥一样在家里蹦跳,把这一潭死水搅活。

小女儿虽然赶不上八哥嬉水那么放肆,洗澡时也扑棱了满地水。“妈,给我擦擦背!”

卫生间里下不去脚。“瞧瞧!你属鸭子还是属鱼呀?”妈妈骂着,心想,赶明儿这丫头要是出嫁了,还没人给我胡折腾哩,那不得闷死!

小徐上班的时候可不敢胡折腾,走路轻得像只猫。她负责的一溜病房,大都是老年慢性病人。生老病死,人生当中的四杯苦酒,他们一尝就是双杯。治疗两三个月,病情稳定,他们也不肯出院。病床本来就紧张,怎样解决老年人“压床”的难题儿呢?小徐常去病人的单位,常常家访,动员他们接病人出院的过程中,善良的乐鸽子发现了不少名堂。原来许多老年人家里都有钱,有房,有孤独——这可怕的孤独感,比花钱住院的心理负担还重。

这天,小徐来到崇文门劳务市场,就是北京话所谓的“人市儿”,领了个聪明伶俐的川妹子回家,跟自己住一屋,教她使用体温表、血压计、洗肠器,填写脉搏、呼吸、血糖等有关表格,还有读报、读小说、讲农村的见闻和故事,以及说笑话、猜谜语,川妹子念过高中,一学就会。

妈妈感到稀奇,又没让她去雇小保姆,领个川妹子回家白吃白喝,还白送一摞笑话、谜语、故事书,一住十天,女儿要干什么呢?答复是培训一只乐鸽子。

平心而论,妈妈也喜欢上川妹子了。小徐上班,川妹子在家实习,讲故事,说笑话,真能给退休的妇联干部解心烦。可惜呀,当她舍不开川妹子的时候,女儿偏偏把这只培训好的乐鸽子送走了。

送到哪儿去了?送到一位出院之后害怕孤独的老教授家。川妹子不是保姆,不是护士,不是女儿,却胜似忙于上班的儿女,有说有笑,跳出跳进,俨然一只欢喜鸟,给冷清的教授之家带来了生生不已的青春活力。

小徐的试验获得成功,每隔十天半月就从“人市儿”挑选一两个有文化的打工妹带回家,在妈妈的帮助下培训欢喜鸟。盼望她输送青春活力以战胜孤独的老人家在排大队等候哩!最可喜的是妈妈也找到了心理平衡的砝码,助人为乐,培训欢喜鸟,正用她妇联干部之所长啊。

没人表扬小徐。也没人给欢喜鸟命名。也许,在社会老龄化的当代,一种新的职业正在北京城里悄悄地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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