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这个方块字很经琢磨。喏,上面的宝盖儿代表房顶,下面是个豕,就是猪。当然不能简单地认为“房屋加猪”就等于家。但是,在仓颉造字的时代,许多农家都普遍养猪了,或者说当时是以家庭为单位来养猪的,有房有猪,就是构成家庭的一种标志或要素,大概更好理解一些。
今岁是猪年,也是老伴儿的本命年,我请朋友画了一幅卡通猪——那猪很漂亮,粉红脸蛋儿,笑眯眯的,浑身是花,并且由我题词,借用***的语录“猪为六畜之首”,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我属羊,女儿属牛,牛在外耕田,羊也经常在山坡自己找草吃,只有猪在家里享福。事实上老伴儿也是一家之主嘛。这更使我相信了有房有猪才是构成家庭的要素。仓颉造字,绝非凭空捏造也。
我曾经在京郊平谷县插队劳动,加上蹲点工作,一气儿干了十年。学了个词儿:相家。相,就是相面的相。表层的字义是看,深层次呢,还包含着亲自审视和调查研究的意思。平谷县的姑奶奶(大姑娘)们,出嫁之前都要亲自到婆家去相家。看什么呢?主要是看房。只要住房宽绰,这门亲事十之八九就定下来了,反之,就算那小伙子聪明能干,心地善良,彼此恋爱多日,情投意合,姑奶奶也会哭上一声:“我的命好苦哇!”扭头就走,绝不过门。
因此,做父母的一旦有了儿子,就开始攒钱,买宅基地(解放后是申请宅基地,给村干部送礼,请吃请喝),逐年筹备盖房用的砖瓦灰石。最难解决的是木料,四梁八柱攒钱买,那细一些的椽子和檩条则靠自家种树。许多新婚夫妇还没生孩子就种树,种在自家院子里和院墙四周,这些质地坚硬的柞、榆、槐、枣,要生长二三十年方可成材。简言之,将上述宅基地和建筑材料备齐,他们的儿子也就到了娶媳妇的年纪。这还是顺利的,如若年景多灾,兵荒马乱,他们的儿子就会变成王老五,“王老五啊好命苦,活到二十五,裤子破了没人补”。其实,二十五岁还好办,农村里三四十岁的光棍汉子有的是。
话说回来,备齐了建筑材料,盖房才是最累最紧张的。风水先生和能工巧匠花钱雇,打下手、当壮工的亲朋好友则采取换工的方式,不付给工钱。但须一视同仁,香油白面,猪肉烧酒,管吃管喝管饱,大家的体力才顶得住,起早贪黑,十天半月就把这几间新房抢出来,连着火炕和灶膛的烟囱一冒烟儿就算完工。此时便可通知媒婆,请姑奶奶来相家了。这门亲事十之八九也能成功。
不过,还有几桩掩盖着的伤心事,应该掰开了、揉碎了,抖搂出来。一是欠债,钱债、换工债和人情债,小两口儿您就慢慢还吧。二是小两口儿在还债的同时就得攒钱为自己未来的儿子买宅基地,筹备砖瓦灰石,以及种树。第三件事最难堪,那老一辈儿的父母,省吃俭用大半辈子,这才解决了一个儿子的住房呀,要是他们还有第二、第三个儿子,又当如何呢?唉,我见到的平谷县老乡,许多人就是在这种没完没了的备料、盖房、生儿、再备料、再盖房的往复轮回之中走向西天极乐世界的。
我在广西农村住过。那里的大姑娘,一旦许配了人家,就到圩上(集镇)买个猪崽,先在娘家养起来,待到这口猪喂肥了,卖掉,或者干脆把大肥猪抬到婆家去,才能正式结婚。有的姑娘心里着急,还偷娘家的苞谷给猪崽加夜料哩。
这种淳朴的民俗有双重涵义:一是向婆家证明未来的媳妇能干,会养猪;二是姑娘靠自己劳动积攒嫁妆钱。仔细想想,还能想到第三点,就是养猪对于农家多么重要啊!四川是我国养猪最多的农业大省,他们有句名言:猪粮安天下!青年***在家干过农活儿,所以他的语录里也有:一口猪就是一座小型化肥厂。
究竟猪重要还是房重要?这不是鱼与熊掌,二者可以得兼。总之我很欣赏这个“家”字,既有房,又有猪,咱们可以安居乐业了。
我是在北京四合院里长大的。十年前搬进了单元楼房,虽说是乔迁之喜,却又留恋我熟悉的四合院文化。真的,一座四合院就是一本大书,能藏五车故事,因为它是家的外壳、硬件、载体,人与房密不可分。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庭的变迁也是社会的变迁和缩影。从曹雪芹的《红楼梦》,到巴金的《家》,老舍的《四世同堂》,以及近期的影视剧《渴望》、《大宅门》,不都是描写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家庭么?每个家都积淀着丰富的民族文化呀。
我小时候,北京城的人口不过一百万,住房比较宽裕,多数四合院只住一家人,又以三世、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居多,被称为张宅李宅,即所谓的独门独院。随着封建大家庭的解体,尤其是解放后北京人口的迅猛膨胀,四合院也变成了许多小家庭混居的大杂院,拥挤不堪自不待说。最大的优点是老舍笔下的胡同文化进入了四合院,邻居之间助人为乐,互相照料老人和孩子,连买大白菜和蜂窝煤都彼此帮忙,亲如一家。正是这种温馨的邻里关系使我难以忘怀。
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农村普遍盖新房,平谷县的姑奶奶们还要相家,审察的重点已经转移到公婆的性格和家用电器几大件上来了。城里呢,政府大力兴建居民楼,我们熟悉的四合院被拆,搬进鸽笼式的单元楼房,阳台、厨房、卫生间,水、电、煤气一应俱全,关起防盗铁门自成一统,邻居之间老死不相往来。难道这就是商品大潮冲击下的人际关系么?究竟是楼房改变了人心,还是社会风气影响了建筑设计思想?只能留待下次再来探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