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北京住过医院吗?不仅本地人,外地也有一些重病人辗转来京诊治,这里的医疗条件好,但住院很不容易,床位紧张。先说我自己,因腰部剧痛和血尿,赶巧有床位,急诊住进积水潭医院,反复检查,疑为输尿管结石,入泌尿科再作多项检查,开刀取石……今日出院,凡八十八天,医疗费四万元!嗟乎,黄豆般的一块小石头,如此昂贵,堪称“宝石”了。忽一转念,牲畜也患结石病,“牛黄、马宝、猪砂”皆属贵重药材,所以人的结石理应更贵一些。
手术后鄙人腰插三根细管,挂着“尿袋”,天天卧床“打点滴”,“动辄得咎”,日子实在难熬。加之我有“职业病”,脑子闲不住,才发现这八人病房也是社会之一角,除医、护、病员外,还有“陪住”的家属、护工、小保姆,前来探视的亲朋好友、党政领导、老板工头,以及清洁工、送饭工、卖报的、理发的、免费赠送新药广告的……彼此交流各种信息,不乏人间悲喜炎凉。哈,难得有这几十天深入采访的机会呀,始得此篇井蛙式的《病房纪事》。
这几年医药费纷纷上扬,并非哪一家医院和哪几种药物特有的现象。幸亏我有“公费医疗”保障,个人只负担一小部分,而且还在加工资嘛,困难不大。可是同病房的几位病友,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一天夜晚,几个身穿迷彩服的人抬进来一位伤员。几天过后,渐渐熟悉了,病友们才知道他是建筑队的民工小刘,河北省定县的农民,跟随本村一个包工头来北京打工,这次是被本建筑队另一位民工在工地(违章操作)抛扔钢管时砸伤了腰和肾。积水潭医院的骨科很有名气。小刘的几根软肋骨折,但肾脏更重要,所以住进泌尿科,有骨科大夫共同治疗。最初,包工头和建筑队的老板态度尚好,负担医疗费,伙食费,还派本村另一位民工大刘“陪住”照料。一个月后,小刘可以扶墙下地去厕所了,老板和工头的态度也随之改变,再向他们要医疗费和饭钱都很难。尤其是老板,来过几次,木板子脸毫无表情,直催小刘回家养伤,话不多,忒难听,“要是砸死了,我赔一笔丧葬费完事。你这住院养伤谁赔得起呀!”小刘和工头都不敢还嘴。事后,病友们对小刘说:你是工伤,老板有责任负担医疗费,“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现在要是同意出院,一回家老板可就什么都不管啦。也有人出主意:请医院检查一下,能不能出院?检查结果反而发现了高血压(160/120)和“比老年人还严重”的心脏病。三十五岁的小刘怎么会有“老年病”?是不是这次外伤引起的呢?由于他从来没做过体检,没有病历,谁也没法说。内科大夫给他开了药,也参与治疗。这下子老板急了,撤走“陪住”的民工大刘,只给小刘留下一百元饭钱,逼他出院。小刘还是不敢说话。同室的病友纷纷抱不平,建议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刘叫家属来京,跟老板和工头谈判,提出医疗费和(工伤造成的)丧失劳动能力期间的生活补偿费等要求,谈不拢,可找“劳动仲裁”机关调解,再不行就上法院起诉。
小刘的妹夫从家乡赶来,也是个老实的农民。他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原来小刘受伤后,工头根本没通知其家属。这位妹夫与小刘谈了很久,就去找工头和老板谈判,往返跑了好几次,同室病友们也听出了个大概——这算什么谈判呀?简直是步步退让,直到向老板乞求。长话短说吧,这工头是定县的一位“大能人”,当年在本村一招呼,就领出来几十个青壮农民,有木匠、瓦匠,没手艺的挖土抬筐搬石头,到处包工。工头与民工之间根本没有签订什么书面合同,更没有劳保条款啦。来到北京的建筑队包工,工头与老板之间虽有“施工合同”,与民工的关系只是“乡亲加口头协议”:在工地吃住,发工作服(就是那身迷彩服),月工资一千元,但须年底结算。何谓“步步退让”?你没有书面合同,没有劳保协议,凭什么向建筑队老板要生活补偿费?“劳动仲裁”机关在哪儿都找不着,更不敢上法院打官司了!小刘和妹夫都听说过农民打官司的事儿,先掏一笔诉讼费就有困难,这官司打几个月乃至几年,搞个倾家荡产也未见得能赢,所以把打官司视为畏途。而且建筑队老板也说了硬话:谁把你砸伤的你就去告谁吧!我垫了上万块钱的医疗费还没处找呢,你再想跟我要钱哪,没门儿!何谓“乞求”呢?小刘和妹夫已被逼到了墙角,现在是12月了,唯恐老板和工头克扣他今年尚未结算的工资去顶这笔医药费。这样做也不新鲜,本建筑队另一位民工因工伤住院,就是从他本人的工资里扣出医疗费(八千元),老板只发给几百元路费送回家的。前车之鉴,令人胆寒。要是扣掉这一万两千元工资,小刘回家之后怎么养伤?妻儿老小还等着这钱过日子哪!所以只能乞求了。一再央求的结果,是工头“看在乡亲的分儿上”答应“工资的事好商量”,不敢得罪工头呀,小刘再也不提什么高血压、心脏病,“乖乖地同意”出院了。此时北京已经下雪。小刘脱下病号衣裤,只剩那身单薄的迷彩服,非冻坏了不可。“穿走吧,穿走吧!”病友们劝他把病号衣裤套在里面穿走,连护士小姐也这样说。这位老实的农民红着脸,一边把病号服再穿上,一边说:“我到北京打工八年,从来没拿过公家的东西……今后怕也来不成了。”
眼见小刘佝偻着腰,一手扶墙,一手挎在妹夫肩上,缓缓走出病房,病友们心里真不是滋味啊。随后听到几句议论:“农民太老实”,“北京这些大高楼也有小刘的一份汗水呀”,“老板的心太狠”,“工头一年也赚几十万”。
另一位安徽民工老周是我们病房的老住户,也是在北京建筑工地上违章操作而被砸伤的:打混凝土的钢模板已经解开了铅丝,他偏要从这里往下跳,被模板砸断了一条腿和尿道。这怨不得别人。幸亏建筑队老板是他的外甥,认倒霉,给他出几万元医疗费。前面说了,积水潭医院的骨科很好,接骨没问题,难在尿道修复,所以老周也住在泌尿科。我们这八人病房可不仅仅收治八个病人,有进有出,与我同时住于一室的就不下二十人了。其中因建筑施工、违章操作而受伤的民工有五人,而且都是伤及泌尿器官才住泌尿科嘛——我无能作工伤统计,但可想见,那些没有伤及泌尿器官的民工可能更多吧?还可想到,加强建筑施工管理,减少违章操作和工伤,解决民工的劳保,都是实实在在的课题。
再就是交通事故多。与我同住一个病室的还有五人因车祸而伤及泌尿器官,其中四人是民工,三人在建筑工地被汽车撞伤、轧伤。例如五十岁的内蒙民工老吕,他正钻在混凝土搅拌车下紧固螺丝,年轻司机不看车下有没有人,开车就走,老吕逃之不及,被轧断一条腿和尿道,骨盆和膀胱破裂。他伤得重,但很幸运:先送三河县医院,治不了;再送积水潭医院,当即由急诊室进入手术室连夜抢救。西医分科过细,有利有弊。按常规,老吕需做两次手术,先锁定骨盆和腿骨,过一段时间再缝合膀胱和尿道。积水潭的医生艺高人胆大,既然伤员开了腹,就由骨科和泌尿科大夫同时动手,从傍晚一直干到凌晨,将两次手术一次完成。急病急治,毫不耽误,当老吕住进我们病房时,已经度过了危险期,手术成功,只剩下疗养了。我是很钦佩外科大夫的,别的不说,你首先得有强健的体魄,否则站在手术台前连续操作十来个小时,不吃不喝甚至尿了裤子也不能离开,谁受得了?老吕的幸运,还在于他与混凝土搅拌车队订有书面合同,车队还为民工投了人身保险。所以他的医疗费、误工补贴等都没问题,住院第二天,保险公司的理赔员就赶来拍照、取证、计算赔偿金了。
同病室的小王是山东铁路局下属公司的正式职工,两年前被火车轧掉一条腿,骨盆、膀胱破碎,在济南医院经过八次手术治愈了。唯独尿道两次缝合、两次“长死”,余下的尿道太短了,无法再切(瘢痕)再缝,成了难题。来到北京也有两家医院不敢收治,最后住进积水潭医院,由泌尿科和(处置瘢痕有经验的)烧伤科大夫共同手术,获得成功。小王是有“公费医疗”的,铁路部门的劳保制度也较健全,他工伤后的两年半时间里,工资照发,单位派专人照料,还雇佣他母亲在医院“陪住”护理,今后也享有“工伤致残”的劳保待遇。
同病房的病友,还有两位患结石症的,几年前就发现了,喝化石汤不见效,只好住院治疗,怕开刀,寄希望于“体外碎石”术。为什么得结石?众说纷纭:北京的水质不好;坐的时间太长,不运动;长期不吃早饭……这三条我都有。大夫说,开刀取石后,复发率为50%,但可预防,要多喝水,每天排尿量不少于一千六百毫升。我说一定做到。总之,我们三个结石患者在泌尿科属于小病。另外几位膀胱癌患者,有的摘除膀胱后顺利出院,有的癌细胞转移,不宜再开刀,只有“保守疗法”了。还有前列腺增生的,不再一一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