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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烟 §第六节 痛中絮语

我终于被别人搀扶着住进了医院。白色的病房,洁白的病床,轻声细语,一切都很宁静。只是思绪飘忽,无法清理。比较明确的是我被迫承认自己病了,算不算病倒了呢?还可以争取康复,在我的经历中有过多次“打不倒”的记录。今天就算暂离繁忙劳碌,享受一段难得的休闲吧——这大半辈子,我有过休闲吗?

由于腿疼得厉害,近两个月我是靠吃止痛片过日子的。在朝鲜战场,志愿军有句通俗的口号: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那时候我们只有十八九岁,负伤叫做挂花——好比佩戴大红花。生病不说,坚持行军打仗,杀敌立功。凯旋回国以后,我依然保留着这点军人气概,生病不说,遭遇挫折也不说,年轻人谁能一帆风顺?有病挺几天,有难挺几年,总能挺过去。这次腿疼,我知道是糖尿病引起的,所以还是不说——不对领导说,因为人家都很忙。不对妻子说,因为她是医生——家里有医生是件很难堪的事,“医不自治”,也不能给亲人治病,她擅长联想糖尿病的种种合并症,心脑肾脏,血管神经,瞎眼锯腿,一种比一种可怕,何必让她吓唬我呢?要是告诉她,我就不自由了,也许当天就得住院。所以还是偷着吃止痛片吧,照样开会出差,爬峨眉,登金顶,没想到那上面是冰天雪地,腿可遭了殃……回到北京,门诊大夫板着脸说:“必须住院了!”

唉,被人搀扶进医院,实在丢份儿。

我记不得自己也曾经搀扶过别人。现在躺在病床上,心猿意马,不由自主地偏要追忆这种事,我搀扶过谁?史铁生,对,我们几个文友推着他的轮椅在北戴河海滨散步谈心,抬着他上台阶。十七年前我们一同去长春,出席“作家文学”颁奖会,几位获奖者争着背他上下火车。铁生是好样的,插队劳动时坐下了病,下肢瘫痪,从此走上文学之路,《我遥远的清平湾》写得多么好啊!对啦,前些年我还帮刘绍棠推过轮椅,抬着上台阶,彼此同住一幢宿舍楼,遇上了,自然要帮一把。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小事情呢?看来,健康人帮助病人,举手之劳,的确不算回事儿;而当我自己病了,接受别人的帮助时,才懂得健康之可贵,才明白人生在世总是需要互相帮助的呀!

我住的是积水潭医院。积水潭这名称很老实,它是个大蓄水池,比较深,所以叫潭。它对北京的贡献很大,“无水不建都”嘛。但它又不像北海、中海、南海那样夸张,分明是个湖,却要称做“海”。其实,这些“海”还靠积水潭给它供水呢。因此我想,应该向积水潭学习——人也变得老实些才好。我不老实吗?当然。十年前就因为腰疼住院,发现了糖尿病,开始吃药,控制饮食,二十五天症状就消失了,乐滋滋地赶紧出院,去写我的小说和剧本,长期熬夜,当“拼命三郎”,且不忌嘴。听冯牧同志说他患糖尿病十多年,从不忌嘴,这话特顺耳。又听说叶圣陶老先生九十华诞时讲的长寿之道是“抽烟、喝酒、不运动”,就更开心了!还以此为根据,与我那位当医生的妻子辩论,说西医只会“头疼治头,脚疼治脚”,不把病人当做一个有机的整体看待,不懂得精神因素的重要作用。而且,我还跟公费医疗赌气——每周取一次药,多了不予报销,真麻烦呀,我这“终身服药”的糖尿病人得跑多少趟医院?耗费多少时间?莫非时间就不值钱?干脆,不报销了行不行?我开始去药店自费买药,买那最便宜的“优降糖”,买一次就够吃半年的。于是乎多年不进医院,不作检查,不跟公费医疗打交道,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哈,现在一想,果然很不老实。

病床很舒适,可以摇起来,半靠半坐,看窗外的鸽群远近飞翔。也可以全身平卧,闭目养神。躺着看书、看报、看电视都很舒服,以及吊瓶子输液,也叫打点滴,很形象,点点滴滴,消磨时光。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目前就生活在这抽丝祛病的缓慢节奏中,唯独思想不能平静。

我是北京人,热爱北京城,爱她的历史文化,包括积水潭。元朝以积水潭为中心建设大都,那时南方的运粮船队和商船客船经由大运河直接驶入京城,积水潭“帆樯蔽日”,码头繁忙,岸边店铺鳞次栉比,客栈酒楼生意兴隆。明朝科学家郭守敬引白浮泉水经瓮山泊(昆明湖)注入积水潭,使它成为供水中枢。清朝在积水潭南岸建了一座兖王府,小桥流水,假山曲径,亭堂楼榭,松柏成荫,鸟语花香。解放后加以扩建,就是今天的积水潭医院了。唉,被人搀扶着住进“兖王府”,还增添了几分沧桑和悲凉的感觉。

陆游六十八岁时于病中写过一首情感豪迈的诗: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可巧,我今年也是六十八岁,住进积水潭医院,条件比陆放翁那“孤村”好多了,更应该是“不自哀”的吧。

我不知道陆游当年患的是不是中风偏瘫之病,但从他的诗句“僵卧孤村”来看,大概是行动不便了。我今天只是腿疼,咬紧牙关还能走动,去做ct和肾图时却遇见一些不能走动的病友,被家属用轮椅或担架床推着进出诊疗室。有位老人,被三个年轻人推着,我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三兄弟,推着他们的父亲,彼此长得十分相像嘛。虽然现在不提倡“养儿防老”,但眼前所见,这三个年轻人还是在尽孝道的。忽然想起,我们单位的老作家骆宾基和端木蕻良病危时,其子女都在国外,未能赶回来见上一面。人老了很可怜,“生老病死”这人生的四大痛苦,我们现在就同时遭遇了一半。我有两个女儿,在国外的老大听说爸爸住进医院,赶紧寄来一千美元,也算孝心吧,其实我缺的并不是金钱。小女儿忙于工作,常来病房探视的也不是她,而是我那相依为命的老伴儿。我从来不相信“多子多福”,自己年轻力壮的时候,拉扯着一群孩子,还怎么工作、学习?一旦老了病了,子女再多,也只能是分担医疗费吧。如果社会保险搞得好,肯定比依赖子女更可靠。我和妻子都因为参军在外,谁也没能为双亲送终啊。不依赖子女,但是病中又想念亲人,这也是理性与感情的矛盾。

天天有人来病房看我,作协秘书长,文联的书记,亲朋好友……我慌了,请他们“封锁消息”,若有人打听,就说我是糖尿病“例行检查”,最近就出院。这样才安静一些。我慌什么?据说这两年上帝“收文人”,唐达成、汪曾祺、李凖、阮章竞,住院时都出现过“一窝蜂探视”的情景,这简直就是个不祥的信号呀。所以我真的准备很快就出院。“兖王府”的鸟语花香,对病人也有压力。

倒是远在旧金山的老友杨华深谙心理学,写长信和打很长的长途电话跟我谈心。他八十二岁了,说自己坚持晨跑,一天吃五种水果八样蔬菜,当然数量不多,绞成菜泥和鲜果汁来吃,就不用吃什么维生素和保健品了。他的内脏没有任何毛病,血压维持在120/70毫米汞柱范围之内,至今参与编辑华文杂志《中外论坛》,而且坚持向我约稿。还说,住院期间,每天散散步,再写千把字,做自己心爱的工作,保持乐观心情,病魔就会在你这铁打的汉子面前逃跑。您瞧,这位老友多么会做病人的思想工作呀。他的肺腑之言,是“健康比长寿可贵”。假如没有健康,生活不能自理,事事给他人增加负担,这样的长寿不是幸福。借此机会,祝愿老年朋友,有病早治,争做健康老人,那才是家庭幸福和社会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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