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吃外婆腌制的川味泡菜，二十年来没好意思去要过，却常常吃得到，翠绿的豇豆，鲜红的辣椒，莴笋，苤蓝，卷心白，四川话称谓的“青菜脑壳”，样样清脆麻辣酸，其美味非文字可言表。今天外婆又拄着拐棍送来一碗亲手烹制的卤肉，说儿媳给她送了许多好吃的，“哪个要她们天天送哇，我的腰好了，自己就能做，根本吃不完。”我的老伴当面品尝，笑着喊：“不得了啦，太好吃，放不下筷子！”

米寿高龄的老太太是潘三的外婆。我们这幢作家楼里许多人也称她外婆。潘三是邻居们看着长大的，如今出落成时髦女郎，开着新轿车带外婆在北京城兜风，该称三小姐了。潘家有三位美貌小姐，老大是纽约公司的白领，老二在北京电视台。“有其母必有其女”，母亲郑云鹭就很漂亮。大洋遮不断亲情，郑云鹭与乃夫老潘比翼双飞，到纽约与大女儿一家欢度圣诞节，又赶回来陪着外婆迎接猴年。

郑云鹭是作协副秘书长，大家喜欢她，故意向客人介绍“这位是郑秘书长”，把“正秘书长”鼻子气歪。她是我的顶头上司，芳邻，战友——十五岁参加志愿军，给司令员往作战地图上插小红旗的角色，我当战士在火线，充当小红旗儿——彼此未曾谋面，也是战友。我的老伴又是外婆的牌友，忘年交。因此缘分，我对外婆的身世略知一二，对她勤劳坚忍的品格甚感钦佩，对这个家庭的亲情互助颇为羡慕。

外婆青年居孀，独力拉扯四个孩子，小儿子才四岁。长女云鹭复员后公费上大学，当编辑，嫁给文艺处长老潘。老潘是个厚道好人，支持云鹭节衣缩食，省下钱来赡养外婆，供给三个弟弟上学读书。外婆自是克勤克俭的能手，在四川老家把肥猪养到三百斤，制成腊肉，细水长流吃一年，还设法送一些给女婿。云鹭有喜啦，母女情深，外婆千里迢迢进京为她拉扯大女儿，然后又加上潘二、潘三。“三千金”重担外婆挑。在“瓜菜代（粮）”时，她能把白菜帮子制成美味泡菜。在“文革”动乱和干部下放农村的年代，外婆是郑家三少年、潘家三女娃的守护神，爱神，教育部长兼保姆。谁都知道孩子是祖国的花朵和未来。外婆没长三头六臂，却以亲情和辛劳把六个孩子培育成健康、善良的有为青年。

如今四世同堂的人家不多了。可喜外婆当了太婆。郑秘书长晋升外婆，丫丫成天要人抱，绕膝要糖，睡觉要外婆讲故事，秘书长怎么受得了？只好把小宝贝推给太婆。民谚有道“不做父母不知父母恩”，孰知外婆恩更深啊。小嘴乖巧的丫丫知道了自己的母亲、外婆都是太婆带大的，就说：“等我有了孩子也让太婆带。”这话让人笑得弯腰岔气儿，却也令人感慨，外婆啊，您为家庭子孙付出了多少辛劳！

尊老爱幼，重视亲情，是咱中国人的传统美德。外婆的言传身教，在孩子们心里印下深刻记忆。乌鸦反哺，羊羔跪乳，这些儿时听过的故事，都能变成现实。为了让外婆享清福，儿子接她回四川，理由是家乡气候宜人，饭菜可口，山清水秀，可保老人健康长寿；不久，女儿又接她来北京，说还是首都的医疗保健条件好，您的四个儿女三个在北京呀，要尽孝心也得“少数服从多数”，而且远在纽约工作的外孙女和读书的重孙女丫丫，每年探亲的假期只够回一趟北京，不见外婆怎么行？因此理由更充足。年轻人争着孝敬外婆，真叫邻居当中的“空巢”之家羡慕呀。

外婆勤俭操劳数十年，患有骨质疏松和脊椎病，不论住院治疗或在家疗养，子孙们必定轮班守候，还雇请经过培训的家政服务员昼夜照料。老人家没有“公费医疗”，自费，不受“报销”限制，反而可以选请经验丰富的医生，使用对症的好药，包括老年骨折这样难治的病，每次都顺利地康复了。我的老伴是医师，她说，外婆的孩子们经济条件好只是一方面，孝心更重要，咱们都看得见哪，外婆一直生活在亲情当中，就像她尽心呵护儿孙一样，“真情所至，金石为开”——精神力量也是健康长寿的支柱。

还有个健康长寿的秘密——外婆是闲不住的人。最近这次腰疼痊愈，春节将至，她又亲自动手备料、烹调，预备年饭了。对啦，据我所知，亲见亲尝，外婆称得上是一位川菜美厨。川菜讲究调料。外婆用的辣椒、花椒、郫县豆瓣、榨菜、醪糟……都来自家乡，且一口咬定北京的辣椒发甜，香油不香，花椒不麻，夫复何言？但她的拿手好戏豆瓣鱼、香酥鸭、珍珠丸子、东坡肉、江米藕、担担面，的确比北京的川菜馆做得还好。这也是她的孩子们钱包鼓鼓的不下饭馆要回家之奥秘吧。不怕累着外婆吗？不，外婆说正喜欢这样，哪个嘴馋就回家嘛！

羊年除夕，不便串门，但我知道：芳邻每逢佳节必团圆，孩子们给外婆送礼品，讲外面的见闻趣事，吃外婆精制的年饭，给外婆拜年，不要老人给压岁钱，倒是砌墙围城，让外婆赢，讨老人欢心。不放鞭炮，电视春节晚会都爱看，阖家守岁，辞旧迎新。此时丫丫打来越洋电话，说她大学毕业那年第一个月的薪金正好用来买票，陪着太婆观看北京奥运会上中华健儿摘金夺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