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有趣,也许因为我的名字叫大年,媒体的编辑朋友就要我写过年的文章,“赵大年过大年”,图个喜兴。电视台的朋友春节还把我弄到地坛公园去“出镜”,讲老北京人怎样过年,从初一讲到初七,“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饸子往回赚……”寒风中脱掉大衣穿唐装,差点把我冻病了。播出时给我加了“民俗专家”的名衔,令鄙人诚惶诚恐。可惜“出镜费”不给人民币,只送一个倒置的大红福字,表示“福到了”,至今贴在房门上,又逢春节,这福字依然红光满面,让我继续享福。
年,本意是五谷成熟。《左传》说的“大有年”就是大丰收。可见过年的主题是喜庆丰收。年,是我们这个农业大国最重要的传统佳节。过年的主要内容是:阖家团聚,家和万事兴;吃喝玩乐,欢度农闲;一年一岁,辞旧迎新。
我已度过七十多个春节了。深切体会到,个人命运总与国家民族的兴衰荣辱结合在一起,也就有了欢乐的、凄苦的、紧张的、悠闲自在的春节。作为抗战时期的小难民,我曾吃着草根树皮过年;参军后在战场上过年;“文革”中关在“牛棚”里过年;也曾在异国他乡过年;以及害怕年关,外出“躲年”……正是:天涯何处无芳草,酸甜苦辣是人生。
儿时最喜欢到姥姥家过年,从北京出发,先乘火车,再坐蓝呢帏子的骡驮轿车,到河北省无极县的大户李家,一路上看雪景,过年时热闹非凡。我的外祖父是前清举人,大舅是将军,二舅经商,又是北洋政府内阁总理王士珍的女婿,家母和姨妈都是“五四”新女性,五姨烫了发,被老举人一耳光打到东瀛,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她们“自由恋爱”的郎君,都是教授、校长、洋博士。这个书香门第、土洋结合的大家族,在过年的规矩上却完全遵从民风民俗。
新年从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开始,先送灶王爷上天,向玉皇大帝报告世态民情。灶王爷乃“一家之主”,他是监管灶火的神仙,谁家不生灶火煮饭吃呢?所以家家供奉灶王爷,把彩色木刻的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的画像贴在厨房。祭灶的习俗在我国已经延续两千多年了。吃,乃人间头等大事,宏观是“民以食为天”,微观是“粒粒皆辛苦”,吃得好不好,有无饥馑灾荒或奢侈浪费,实在是玉皇大帝最关心的民情啊。老百姓既要祈福,又惧天谴——我小时候吃饭掉米粒儿,大人都说是作孽嘛,莫非他们就没浪费过粮食?所以最好的办法是给灶王爷吃关东糖,粘住他的嘴,方可“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其实,这种产自东北的高粱饴糖又甜又黏,倒是我们小孩子最爱吃的,那时候还没有巧克力呀。
腊月二十四是大扫除的日子,家家扫房,擦洗用具,把铜盆铜壶铜火锅铜蜡台铜帐钩铜门环擦得精光锃亮。这个卫生习惯,紧扣着除旧迎新的主题。再就是杀猪宰羊,置办年货。包括买鞭炮烟花,蒸馒头,冻豆腐,提前包出很多饺子摆在笸箩里冻起来,以便过年时随吃随煮,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初四,家里就不动刀剪了。
贴春联是李家的拿手好戏,文化人多嘛,而且在我眼里他们个个都是书法家,写的一手好字。李家是五世同堂的大宅院,房多门多,需用许多春联,都由自家人来写。我在北京逛庙会的时候,见过不少卖春联的,也有在店铺门前摆开方桌,铺上大红纸,代人写春联的。李家的男士、女士都能自己写春联,颇有《红楼梦》里大观园赛诗会的味道,彼此一展文采。我记得,大门上的木刻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是不变的,新刷一道红漆而已。粮仓贴“五谷丰登”,骡马厩贴“六畜兴旺”,也是不变的。后花园的门上贴着“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未必准确,因为这个园子里主要是种菜的。影壁墙上的斗方大字“御风”、“报国”,与时事相关,有新意。老举人亲笔写了“还我河山”的横幅贴于中堂,因为日寇侵占我国东三省,又在华北驻军,民间抗日呼声甚高。
除夕是最重要的日子口,在外地读书、经商、工作的年轻人都要赶回家团聚,带来各地土特产:金华火腿、南京板鸭、西湖龙井、黄山毛尖、绍兴糟蛋、广州香肠、贵州茅台、北京蜜饯、苏州织锦、浏阳夏布、无锡彩俑、天津年画,摆在堂屋,由老举人分赐各房晚辈。团圆饭摆了好几桌,长幼有序,各就各位。酒菜甚丰,六碟八碗,六顺八发。有几道菜是必备的:大鲤鱼,象征年年有余,读书人鲤鱼跃龙门。四喜丸子,福禄寿喜,大团圆。年糕,年高,是尊老的意思。桂花莲子羹,怜子,是爱幼。全家福火锅,也是人丁兴旺,生意红火的象征。
饭后陪长辈守岁,年轻人讲外地见闻,报喜不报忧。爱京剧的拉琴清唱,喜围城的故意让长辈赢,讨老人欢心。子时一到,鞭炮齐鸣,燃放烟花,因我年幼,只准站在廊前看,母亲许愿,十岁以后让我放鞭炮,我说最喜欢放起花和二踢脚,她说那得长到十五岁以后。这时要吃饺子。煮饺子的必定是儿媳或孙儿媳,婆婆也要故意到厨房去问一声“挣了吗?”表面上是问饺子鼓肚了吗。当地方言“挣”就是“鼓起来”的意思,饺子一鼓肚就是煮熟了,媳妇也必定笑着回答“挣啦!”暗含的意思是挣钱啦。吃饺子的时候,老举人说:“饺子来源于交子,子午之交阖家吃饺子,年年祥和。”二舅也帮腔:“我国最早发行的纸币名曰交子。饺子形如元宝,吃饺子,财源亨通。”此后开始拜年,先拜老祖,再拜父母,兄弟妯娌互拜,我们小孩子磕头最多,得的压岁钱也多,衣兜里塞满了银元。
初二,老祖在家接受本族晚辈拜年。初三初四,亲朋好友互相拜年。初五又叫“破五”,家里动刀剪,妇女动针线,商店开张,年轻人也陆续离家,新年的高潮基本过去。但是,直到正月十五舞龙灯、耍狮子、跑旱船、踩高跷、吃元宵,这个新年才算过完,农村开始备耕活动。回想起来,过年也是尊老爱幼的节日。
在北京城里过年,上个世纪30年代,机关学校在初二这天大多举行团拜会,为同事之间互相拜年提供了个好机会,节约了许多时间。否则,你要不要给领导拜年,拜了这个还拜不拜那个,要送多少礼物?我父亲是教授,母亲是小学校长,当年教师都是聘任制,有的聘一学期,大多聘一年,年关正是等聘书的日子,没人聘请,就等于失业。我听父母说过,团拜会是一项发明创造,免得拜年送礼不周而得罪人。知识分子历来清高,给领导拜年送礼有伤自尊心,所以还是团拜会最好。
亲朋好友之间登门拜年则另当别论。家父有几位拜把子的满族兄弟,罗常培是语言学奇才,会讲多种方言和外语,后来是新中国第一任语言研究所所长;老舍是公认的语言大师;白涤洲是京都才子;外加《京报》主笔孙伏园,一口浙江味的北京话,不会卷舌音,却清脆有加;梁实秋是散文家、编辑家,口才甚佳,曾给老舍捧哏登台说相声。他们几位拜年拜到一起,便是侃爷大聚会,能侃得天昏地暗,绷着脸说笑话,别人笑他不笑,骂人不带脏字儿,气死人不带偿命的,可惜我年龄太小,当时又没有录音机,否则记录下来,稍加整理就是一本新《笑林广记》。
春节期间逛庙会,是北京人传统的游乐项目。庙会,最初是善男信女到寺庙观堂进香还愿的宗教活动,然而商家最重视人气,隆福寺、护国寺、清真寺、白云观这些地方香火盛,人气旺,卖香烛、风味小吃的商贩便趋之若鹜,久而久之,卖玩具的,拉唱片的,撂地献艺的武打杂耍也参加进来,到了春节,庙会反而变成民俗文化的游乐场所。如今的春节,北京城区的大型庙会就有十多处。我忘不了小时候逛厂甸庙会的情景,尤其是那些好吃的,好玩的:蜜饯,蜜贡,茶汤,灌肠,驴打滚,艾窝窝,豌豆黄,杏仁豆腐,栗子面的小窝头,三尺长的大冰糖葫芦;风筝,空竹,毛猴,糖人,绢花,剪纸,陀螺,脸谱面具,走马灯,九连环,多彩气球。因此,数十年间,我又带着儿孙逛厂甸。阖家老少逛庙会,是北京春节一景。
厂甸之所以备受欢迎,除了具有各处庙会的传统小吃、杂技、工艺品之外,更有几百年间积淀起来的文化宝藏。厂甸的全称是琉璃厂厂甸,与琉璃厂文化街结为一体,是京味文化最浓郁的地段。所谓京味文化或京华文化,在历史上由宫廷文化、士大夫文化、宗教文化和民俗文化交织构成,是北京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重要内涵。如果说厂甸庙会在一年一度的春节期间热闹非凡,是侧重民俗文化的集中表现,那么平时的琉璃厂天天都是展示京华文化的窗口,是文人荟萃、进行文化活动、不断编织和丰富京华文化的场所。近代现代的文化名人,凡到北京者,几乎没有一个不爱逛厂甸的。林则徐在日记中写道:“上午剃头,赴琉璃厂,晚回。”“上午观厂,晚回。”他当时住虎坊桥,距琉璃厂很近,上午“观厂”(逛厂甸已有专用的术语了:观厂,逛厂,光厂),一逛就是一天,可见琉璃厂厂甸可供观赏的内容甚多。胡适也有许多关于逛厂甸的日记,鲁迅日记中有关逛厂甸的内容多达四十余处。文人逛厂甸主要是鉴赏和选购书籍字画、纸笔墨砚印泥;官员们多去收买古董文物,这里原有一溜“下马石”,王公大臣到此下马,更换便衣,再进珠宝古董商店。识货的收藏家在此可以一掷千金,购得价值连城的珍品;各地的古董文物商人也不远千里将“奇货”送来请琉璃厂的专家鉴定、转手、待沽。及至解放后,琉璃厂有了“看不准”的珍贵字画,也请郭沫若、邓拓、吴晗等学者鉴定,如果他们认可,乃至(援古例)在此古字画上题字用印,国内外也就不会再存争议了。
一千年前的辽南京(今宣武区内)已掌握彩色石印技术,发展到现代的荣宝斋木版水印,已成国粹。以此绝技复制的国画,足以乱真,连齐白石都很难分辨哪幅是他的原作,哪幅是印刷品。鲁迅和郑振铎曾收集琉璃厂各店历年印行的诗笺,编选成《北平笺谱》交荣宝斋刻印;在鲁迅主持下翻刻的明代《十竹斋笺谱》等,都是精美绝伦的艺术品。鲁迅感叹,“将来怕也未必再有此刻工和印手”。当然啦,这是句赞许的话。解放后荣宝斋的木版水印技艺更上层楼,复制的名画如《夜宴图》、《文苑图》、《簪花仕女图》、《清明上河图》等,先后在二十多个国家展出,获得极高的声誉。三百多年来,荣宝斋堪称书画家的“艺术博物馆”,启功就说过“感谢这个超过导师作用的‘艺术博物馆’”!齐白石也说过多次,“荣宝斋好啊!我常来。”
您看过电视剧《铁齿铜牙纪晓岚》吗?乾隆帝命他主持编纂《四库全书》,那阵势可比电视剧里描绘的规模宏大得多。纪晓岚麾下有一大批高级编辑,历时十余载,成书十六万八千余册,又分抄七份,建七阁贮之。如此鸿篇巨制的原始资料哪里来?纪晓岚居住的阅微草堂就在琉璃厂南侧(今虎坊桥晋阳饭庄),全国各地的书商纷纷赶到琉璃厂厂甸来建书店或摆摊卖书,形成了国内最大的书市。居京文人和进京赶考的万千举子经常光顾琉璃厂。光绪年间,这里的书店已发展到二百二十多家。现代的学者教授,文化名人,也是琉璃厂的常客。解放后,郑振铎、张友渔、吴晗等人主持建立中国书店,是国内最大的古旧书库,为许多教授和研究人员提供大量宝贵资料,被誉为“救命场”和国宝。书,是历史文化的载体。这里书香四溢,为弘扬中华文化作出了重要贡献。
中年是辛劳之年。粉碎“***”,我重新获得写作权利,当时流行一句口号:“把失去的时间再夺回来!”是啊,“人到四十五,好比出山虎”,鄙人当了拼命三郎。从元旦前到春节后,住到外地招待所,自我禁闭仨月,避免应酬,曰之“躲年”,马不停蹄爬格子,让作品丰产丰收。
步入老年,欣逢盛世。鸡鸭鱼肉反而给我带来“富贵病”。吃饺子已是家常便饭。老伴是医生,说咱家的饮食好比“天天过年”,因此为我规定高级食谱:黄金塔、苦荞麦、魔芋豆腐、大白菜、苦瓜、黄瓜、番茄、萝卜、木耳、芹菜。最好的饮料是白开水。最好的交通工具是两条腿。现在住房条件大为改善,年节假期,孩子们却喜欢往外跑,泰山、黄山、九寨沟、张家界,还陪着母亲远飞西欧、北美、东南亚。好在鄙人自甘寂寞,静守空巢,正好敲键盘做文章,从事自己心爱的工作,也是很好的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