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十年之后。

夜幕落下，天间下起淋淋淅淅的小雨，故欢替最后一位客人消完梦，便将骨香收到锦盒里，听到门“吱呀”一声，她头也不抬，指着门上打烊的牌子：“林夕有规，入夜不接，还请客人明日再来。”

对方毫无动静，她耐着性子望去，却撞进闲云一双星辰般地眸子里，他站在门外，身上仍未沾半滴雨露，身后还有一个人。

待闲云请这人进来，故欢才见他面容清瘦，灰袍墨发，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道了声“故斋主”，便径直走过来，周围微风轻抖，阵阵仙气萦绕屋中。

他说：“我只要一炷香。”

故欢问他：“要什么香？”

“迷迭香。”他开口，声音有了波澜，压抑着某种chi热而强烈的情绪。

故欢翻账本的动作一滞，终于正眼看他：“叫什么名字？”

“苏化。”

放下手里的活计，她捧起灯盏向后堂行去，将他眉宇间的忧愁纳入眼中，不动声色道：“公子请坐。”

苏化坐在对面，开门见山说：“你可曾见过迷迭？”

故欢低眉顺眼，语气平淡：“我只见过一个女子，她被天雷打得神形俱裂了，还怕牵连到心爱之人。”

“如何寻得到她？”他追问道。

故欢想了想，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了一句：“如果寻得她，你又该如何待她？”

他垂下眼眸，将目光放在燃烧的烛火中，过了许久，才说：“成仙得道后，我清心寡欲地过了一阵子，却每日无梦，只觉胸口空荡荡的，像是丢了什么东西。”

他目光柔和下来，得意地笑：“是很重要的东西。后来我到往生殿去查，却没有发现什么……只是在一页纸上，看到一个人的名字，她叫做迷迭。”

“迷迭这个名字世间多了去，你为何认定是她？”故欢淡道。

苏化与她对视，理所当然地说：“没有为何。只要我认定是她，就一定是她。”

“你可真自信。”故欢尖酸地嘲弄他，从锦盒里取出迷迭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入梦以后，你会暂时失去现在的记忆，以那时的身份去演绎这场梦境。”

苏化径直走向床榻，毫不犹豫地躺了下去，在看到她点上玉白色的骨香时，眼里犹有惊涛掀起，他张了张嘴，终是问了一句：“听闻梦师制作骨香的原料有两种，一为死者之骨，二为死者之梦……”

故欢轻手一挥，那盏摆放在他床头的骨香便燃了起来，她俯视欲言又止的苏化，莞尔笑道：“你说的是寻常骨香。”

死者之骨不过是承载记忆的容器罢了，往年收集的万物的骨头已是数不胜数，而今已经不需要了。至于那死者之梦，不过是提取死者生前所有的记忆罢了。

天下死者虽多，但他们生前的记忆大同小异，早已勾不起我的味蕾。

而我真正感兴趣的，是“造梦香”。

它的原料，在原基础上还多了一种，那就是“死者之魂”。这种融入一个人永生的骨香，不仅能够修复我的残缺的魂魄，还会填补我空缺的七情六欲。甚至，有将死者的记忆植入活人梦境的奇效。

既然你能够提起此事，想来已经明白，迷迭不在了吧？

垂视已经入梦的苏化，故欢轻轻叹了一口气，便化作一道白光飘入他的梦境当中。只是她未曾发现，还有一缕金光，也紧跟在她身后。

苏化的梦真的很空，随着迷迭香地飘散，故欢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山间有错落有致地建筑，以及一条铺满枫叶落地的小道，还有那巫山弟子把守的山洞。

故欢稳落在距离洞口五丈之外的草丛中，她轻手拂去白衣上的草根，定睛望向灯火通明的山洞，只见洞口上方刻有三个字——百草窟。

根据迷迭记忆记载。迷迭第十世遇见苏化，是在他与巫山一行人误入青丘结界外的毒嶂之中，当时迷迭化身修道之人的模样，本是要将若干人等除掉，却因为看到转世投胎的苏化，而改变了注意。

因此，迷迭在巫山第二次招选新弟子的时候，便混入了巫山。

不过眼下黑灯瞎火的，怎么与之前看到的画面不一样？

空气渐冷，脚下是湿漉漉的黑泥，故欢伸手搓了搓肩膀，却感觉到肩上有衣物落下，她顿了顿，随即笑问道：“你怎么也跟进来了？是不是不放心我呀？”

闲云站在她身后，双手绕过她的脖子，在她耳畔淡道：“苏化已经位列仙班，你将迷迭的记忆植入到他的梦中，已经违背了天道。所以此番梦境，定生变故。”

他的身上有一股淡雅地药香，是常年在药房里给她备药的缘故，他的指尖轻微触到她的脸颊，使人有一种灼烫的感觉。他的气息中，夹杂着一抹酒香，是平日所酿的桃花酒的味道。

这般近距离的接触，在平日里也是常有发生，毕竟在她刚融入这具躯壳之时，她连身上的药都是他换的。

可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会因为这样的距离，而莫名心跳加速。

故欢掩饰地轻咳一声，低头闷声道：“十年前我做了一桩买卖，就是关于迷迭的，而在她死后，我都未能完成她的夙愿。所以这次来，我是为了兑现当初的交易。”

所以他们真正的雇主，不是苏化，而是迷迭。

“欢欢，你越来越挑食了。”他的语气，像极了冬霜露雪，冷冷清清地落在故欢耳边，显然在责怪她早年私自与迷迭达成交易的事情。

绕过脖子的温度已经消失，余下的只是凉意。故欢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不敢回看他此刻是什么神情，生怕看到他失望的目光。

“好戏要开始了。”闲云上前一步，在她身旁淡道。

故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名身穿蓝白相间地道袍的女子来到百草窟，与那两名看守的弟子不知说了些什么，便让他们擅离职守，匆匆离开。

不过，在他们走出五丈之时，突然倒地不起了！

紧接着，这名女子费力地把他们拖了过来，恰巧经过故欢身侧，还一副左顾右盼，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待故欢看清那两名弟子七窍流血的模样，惊得险些叫出了声，好在闲云捂住了她的嘴巴。

女子神色一凛，手中飞镖携疾风向她飞去！

与此同时，闲云把她轻拽到一旁，让那飞镖从她身旁掠过。

那女子心生疑惑，往前凑近了几步，在空气中挥了挥手，发现并未有什么人在，才松了一口气。然后，推开一块顽石，看了看被掩盖住的洞口，脸上浮现出一抹阴冷的笑。

“嘶~嘶~”

那洞口内隐隐传来的声音，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只见这女子，面不改色地把两具尸体用力踢了进去，然后再把顽石推回原来的位置。为了掩盖痕迹，她还扯了一把杂草在现场打扫一番，才快步地向百草窟奔去。

待那女子走后，故欢咽了咽唾沫，低声说：“这人我在迷迭的记忆里见过，她名唤玉衡，是苏化青梅竹马的师妹，为人甚是歹毒。”

看她揪住自己袖子，略带紧张的模样，闲云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难得地附和道：“已经见识到了。”

“方才听那石头下面的声音，恐怕是个蛇洞……”故欢不由地打了个冷战，她扭头看向鬼鬼祟祟从百草窟出来的玉衡，庆幸说：“还好你方才施了一记隐身术，不然我就要被这黑gua妇毒死了。”

她气呼呼地嘟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说像玉衡这般恶毒的人，要是被扔进忘川河，得泡上几年？那讨人厌的黑无常，会不会就这么给她上了往生船？”

不猜便知，她对早年不能上往生船的事儿耿耿于怀。

闲云抿嘴轻笑：“她这样的人，忘川河无法洗净她的灵魂。倒是你，人已经走了，就不想去看看？”

心思被猜中，故欢咧嘴一笑，从他怀里窜了出去，一溜烟跑到了洞外。

百草窟真是洞如其名，料架上的竹筛有许多草药，甚至里边都有许许多多种在泥里的奇花异草，其中最让人瞩目的，还是那被结界罩住的“绛株草”。故欢在迷迭的记忆里见过，她曾因为青丘灵狐被瘟神侵略，而冒险来偷巫山的绛株草。

但迷迭当时被苏化当场抓住，还暴露了自己是狐妖的身份，这也导致她和苏化的关系恶化，甚至演变成了最后那样。

环视周围，闲云的目光锁在正对自己的镜子，施法将盖住绛株草的黑布转换到先机镜上，还追加了一道封印，“雕虫小技。自以为在洞内藏了一面“先机镜”，便能通过这枚神器窥得迷迭偷绛株草的行迹。”

他的目光落在绛株草外的结界，冷笑道：“电雷结界，道行低弱者触之必现原形，计谋倒是经得起推敲。”

“原来当年，迷迭就是这样被苏化当场抓获的……”故欢想起当时迷迭被天雷轰打的画面，不经感伤起来，“这么多年了，苏化才来找你，究竟是不值得……”

“先出去罢，那人要过来了。”闲云执起她的手走出洞外，忽然隐约嗅到一阵芬香，连忙屏气凝神，对她传了一声腹音，“来不及了，你且先在一旁佯装倒下！切记，不可嗅这空气中的“媚香”。”

故欢愣了愣，随即明白了闲云的意思——她仰脸朝天，白眼一番、舌头一吐，浑身开始抽搐，然后慢慢地往一边倒去。

看到她如此卖力表演，闲云的嘴角抽了抽，随即挥手施法将自己与她变幻成那两名弟子的模样，便倾身倒地。

这时，百草窟的洞外有一人从天而降，她身姿妖娆，红袖衣裳，面裹薄纱，束在脑后的高发有些凌乱，显然是风尘仆仆而来。

此人正是迷迭。

故欢装死期间，迷迭从她身边经过，脚步很轻，薄纱地裙摆拂过她的脸庞，然后来到被结界笼罩的绛株草前。她施法去取绛株草，却在与结界抗衡时，被夺去了性命命。可她转眼，她又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只雪白灵狐。

迷迭的原形是九尾狐，不过此时她只有三条尾巴，想来在前几世里，她为护苏化，拼了好几次命。

结界被破，迷迭开心地摇了摇尾巴，蓦然又竖起两只尖尖地耳朵，然后毫不犹豫地咬住绛株草，往洞口窜了过来。走时，还不小心在故欢身上蹦了一下。

“踏踏踏……”

一群人火急火燎地赶来，为首的是个两鬓斑白地长老，他径直走进百草窟，看到原本摆钟的绛株草不见后，惊呼一声“我的天啊”！

他颤巍巍地声音从洞里传了出来：“我苦、心、多年培育地绛诛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