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秘密,它会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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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上旬,正是天最冷的时候,天空开始飘小雪花,就快过年了,可只看城外那些难民规模,熬不过这个年的又会有多少人?
如果没有实际看过、接触过最底层的那些人,他以往听到哪里又冻死、渴死、饿死、病死多少人,也顶多跟家人和先生一样说一声“可怜”。
然后呢?然后就没有了。
只为此,他也要感激他娘,否则他现在恐怕还跟十二岁以前一样只知道死读书、读死书。
朱二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摸了摸自己掩于袖下、缠着伤布的左手腕,用右手抓起筷子,夹起一粒花生米。
花生米还未送进嘴里,一袭眼熟的身影跑进酒馆。
这人以前到老家探过他几次,名字叫高义,府中二管家,他母亲的心腹之一。
高义在酒馆门口向内部环看一圈,目光掠过他时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敢确认,随后其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似的喜色。
高义一路快步走到他身边,弯腰低声行礼道:“二少爷好,小的终于找到您了!夫人请您回去。”
朱二手势微顿,最终还是把花生米送入口中。
带着一点咸味的脆香在口中散开,果仁本身具有的甜味和咸脆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能让人上瘾的口味,让你吃了一粒还想吃一粒。
这个诨名叫做落花生,美名长生果的作物刚入大夏就在大夏迅速普及,不得不说其口味的优秀占了很大比重。
“二少爷,夫人正等着您呢,如果您回去迟了,恐怕……”高义碍于严厉的家规不敢抬身,只能语气中微微带出一点催促和一丝他自认为遮掩得很好其实根本遮掩不住的威胁。
朱二身后站着的书童大宝眼观鼻、鼻观心,比他家主子还要沉得住气。
朱二没说话,更没有呵斥来人,他很清楚府上奴仆表面尊敬他,心中却根本不把他当回事。
也是,哪有被亲娘送到乡下整整五年不让回的二少爷呢?
别人家的亲娘都是把自个儿的亲生子当宝,他们家的……
朱二心中不管如何想,脸上没有露出丝毫。他前面吃过太多次克制不住情绪的亏,吃一堑长一智,慢慢的,他也就学会了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
高义见二少爷不让起,仗着印象中的二少爷很好说话,大着胆子稍稍直起腰,微微提高声音,但又不会让周围人听到的音量禀告道:“二少爷,夫人知道您连知会一声都没有就突然回来,回来还不回府,却反跑到外面流连,很是生气。夫人说了……”
朱二突然抓起桌上盛装花生米的瓷盘。
高义后面要说的话戛然而止,转瞬间,悔意冲上心头。他真是脑子坏掉了!这可是府中二少爷,就算他已经离府五年,就算他在府中不是特别得宠,但他高义是什么身份,二少爷又是什么身份?
夫人能用这样的口吻和二少爷说话,他能吗?他算什么?
当年才十二岁的二少爷可是连比他大了三岁的大少爷都敢捏拳头打,这在乡下待了五年还不知养成了什么暴戾性子,要是都发泄到他身上,他真是连说理都没处说!
时间很短暂,从朱二伸手碰到盘子到拿起不过过去三四秒时间,但高义已经吓出一身冷汗,他不但做好防备被砸的姿势,还在想清自己逾越后随时打算跪下求饶,一只手也举了起来,打算自打自己的脸。
就在高义将跪未跪、口中请求原谅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的当儿,朱二端起盘子,把盘中花生米全部倒入书童大宝撑开的一个小布袋中。
朱二接过大宝手中的布袋,起身,绕过高义,慢步向酒馆大门走去。
大宝在桌面上放下足够的碎银子,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家少爷。
没控制住自己的腿部关节,对着空桌噗通跪下的高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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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酒馆,朱二把布袋放进左手心里,右手从布袋里取出一粒花生米塞进嘴,边走边吃。
他这样的身份,本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情,如果让他爹娘或者祖父母看到,必定是一顿呵斥。
不过这不是还没有跨进府门嘛,朱二随手抛起一粒花生米,仰头,张嘴去接。
花生米准确落入口中,朱二咀嚼,只觉得异常香甜。
路人见他书生打扮,不由嘲笑他有辱斯文,还有人认定他家教不好。
朱二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城内一片歌舞升平,可是远在京城之外的很多地方为了花生壳都能打起来,更别说能填饱肚子还味美的花生米。就是京城城外,那些被隔离不能进来的难民,每天能不能有一碗稀粥都是问题。
朱二有花生米吃已经很满足,自己吃两粒,还不忘分给自己的书童大宝两粒。
大宝也是一个小贪吃鬼,更一路跟着少爷走来,路上的惨景看得多了,知道食物宝贵。虽然他也觉得以少爷的身份边走路边吃东西不好,但是在少爷多年调教下,他的脸皮也早就厚比城墙,少爷给他,他就张嘴吃了。
一主一仆看似自得其乐,浑然不顾路人眼光,实际上朱二已经把路边情景全部收入眼底。
城中竟没有一个乞丐!
从入城到现在,他特地把全城主要干道都走了一遍,包括被划分为贫民区的城北,就算有衣衫褴楼的人,但就是没有看到一个乞讨者。
这怎么也不正常。
京城府尹想干什么?或者说朝廷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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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酒楼二楼,有做仆童打扮的貌美小童冲着窗下经过的主仆二人,鄙视地撇撇嘴,嘴中冒出一句:“不知礼的穷酸。”
其主人,一名秀美精致到不像男儿的小少年闻言,乜了眼仆童。
仆童脸上血色迅速褪尽,掩住自己的嘴巴,低下头,从窗前退开。
秀美小少年转头重新观看起街景和窗外那些路人,明明很平常的景象,他却看得津津有味。
这条商业街位于城西,不属于富人区,但也不属于贫民区,城西这一片居住的大多是有钱的商人和一些无钱在城东和城南置业的小官小吏,热闹但还算安全。
小少年除了小时候和兄长们出来走马观花地逛过,长大了还是第一次自己单独出门。但他带着仆人和侍卫逛了半天也没看到什么有趣的,不禁觉得无聊,看路边这个酒楼还不错就上来坐坐歇息,顺便看看街景。
那被仆童骂做穷酸的书生看衣服料子,家境应该属于中等,瞧着年龄也不大,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不说多俊美,但一双狭长有神的眼睛特别吸引人,当他仰起脸接花生米时,一双眼睛似乎含了笑,细看竟有丝勾魂夺魄的意味。
可惜书生仰脸的动作只有那一瞬,后面就没有再做如此行为。
小少年也不知怎么回事,眼看书生和其书童已经走远,可还是忍不住想要再多看对方一眼。
如果那书生能回过头,如果他能对着我笑一下,我就……
就怎样?小少年咬住嘴唇,说不清自己心中感觉。
可是世上有些事就是那么无巧不巧,当小少年期盼着书生再次回头时,那书生竟然真的回头了,还对着他的方向笑了一下。
一眼千年?
不,现在只是产生了一点兴趣,有了那么一点点心动的感觉而已。
小少年脸蛋有点红,这让他看起来更像女孩子。
不过心动也就一刹那,一个连皮裘都穿不起的普通书生,除非他将来考取状元改换门庭,否则对方连认识自己的资格都没有。
好看的男子千千万,有的人也就只能看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