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婍容抬眼看他,忽而抿嘴一笑。唐境不解,想张口问又怕失了礼数,但见站在韩婍容身边的韩珞成朝他点了点头,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敢问郡主殿下,为何发笑?”
却见韩婍容微微又行了一礼,笑着说:“失礼,失礼!衡安是笑自己——人人都说唐侍郎是个冷面郎君,最难接近的。但今天衡安一见,却觉得唐侍郎最是个彬彬有礼、礼数周到的君子。看来这市井传言,实在是信不得!”
唐境听了,微笑颔首:过去的传闻是没错,只是现在该更新了。
这时,韩婍容把身后的另一个女子拉了上来,笑着说:“这位是寒川叶家的二小姐。近日她在蔽府上小住,觉得闷在家里甚是无趣,便和我一起过来,给大人道声贺。”
唐境把目光往她身侧移——只见一个少女,穿着素白色交领衫、松绿色下裙,外搭一件天青色大袖衫,衣边绣着玉色藤条。描着远山眉,石榴红的唇色配上这巴掌大的瓜子脸、明亮的杏眼,再加上她的身量只不过到唐境鼻尖那么高,身形又瘦,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
寒川叶家现在一共三房,本来就家宅偏远、无比神秘,再加上其产业巨大、掌柜无数,又有“不得对外言主事”的训诫,导致外人对叶家人的了解甚少,都是传闻居多。乃至直到如今,世人都只能确定叶家长房有三子,连是少爷还是小姐都搞不清楚。
唐境是故也想当然了:他一直以为,燕皓口中的“叶掌柜”、韩珞成口中的“小桓”,必然是一个青年。所以自然以为眼前的这位“二小姐”,不过是叶家一位养尊处优的闺秀罢了。至于那位“小桓”与她之间,想来要么是兄妹关系,要么就是主仆关系吧。
“民女见过侍郎大人。”这个小姑娘说话的声音,却不像是及笄之年的女子该有的,至少既不柔,也不娇。但唐境只是略微诧异了一下,随即颔了颔首便罢了——满座中只有卢素钧和她没有官职爵位。唐境给卢素钧还礼,还可称作是久仰。而对于一个寻常丫头,他不还礼才是正常反应。
韩珞成却略微显出了一点诧异的神色:唐境怎么看起来……完全不像对叶桓微感兴趣的样子?他之前不还老问她是谁吗?难道是在隐藏什么?但现下毕竟还有韩婍容、韩瑜卿、卢素钧和那么多家仆在,不便言明,也就先落座了。
这边,董姨娘下去打点好了,带着馨儿姗姗来迟。韩珞成见客齐了,又笑着说:“唐兄,我之前和你说过,请郡主带一个女先生来给咱们说书解闷,既然都齐了,不如咱们此刻便叫她上来吧?”唐境闻言,微笑着颔首道:“有劳郡主和公子了,请她上来吧。”
这位女先生上来行过礼,却不落座,而是先笑着问道:“请问大人想听什么书呢?”
唐境却是被问倒了:前段时间,他才被韩珞成带进了这个圈子,只听过几回歌舞戏,哪里知道有什么书呢?便有些迷茫,看着韩珞成,灵机一动,把话引向了他:“四公子,你觉得哪一出好?”
韩珞成笑了笑:他就知道,唐境必然是不知道选什么戏的。于是反问那位女先生:“那请问,先生出自哪一家呢?”
女先生微一颔首:“回公子,小的出身梨花台。”“哦?那想必,你是最通晓古事的了。欸,我看你带的这个乐器是……”“回公子,这是筑,小的在梨花台也管奏乐,只会击筑和琵琶,便两样都带来了。”
“击筑?”韩瑜卿眼中忽然放了光,不由自主插了句嘴。
韩珞成也好奇:“可是高渐离在易水送荆轲时击打的那样乐器?”“正是,这件乐器也是预备着《荆轲刺秦王》用的。”
韩瑜卿突然笑了,对韩珞成道:“我少去梨花台,不想如今坤京中竟还有人会击筑,当真是奇。”韩珞成见自家小弟颇为赞赏,便也来了兴致,问唐境:“唐兄,就听《荆轲刺秦王》可好?”
唐境也没听过,一样好奇,便微笑着点了点头:“嗯。”
不料这位女先生一张巧嘴,说得不晓此典的董姨娘、馨儿和韩婍容俱是全神贯注、耳不旁听。而晓得此典的其他人也被吸引过去了——实在是绘声绘色、引人入胜,比如“风萧萧兮易水寒”一段,她直接拿起一旁的筑击了起来,叫人听来十分悲壮凄清。
一典听完,已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唐境见吴管家侍立一旁,将上不上,便道:“这里除了四公子,就属小公子和郡主殿下最为尊贵。不如就请二位点一出,唐境下去处理些事情,失陪片刻。”说着,站起来行了个礼,便下去了。
韩婍容见那女先生带了琵琶,便问韩瑜卿:“小公子,我看她带了琵琶,你觉得让她来一出《昭君出塞》好不好?”
韩瑜卿也甚爱这本,连连点头:“很好,就听郡主殿下的意思吧。”
韩珞成早就在别的戏院听过了《昭君出塞》,这本很是悲壮,他当时看了,便激起对韩幼筠的思念,很是难过。此刻自是不想重温这种感觉,况且他总觉得,后院的戏更好看——唐境才出去了一次,现在又出去,总该去看看发生了什么的。
于是韩珞成也寻了个借口出来。谁知一到宴客厅后的廊下,想走进里头的抱厦一探究竟,便在中庭里听得那位吴管家正对唐境说着什么,还偶有下人的哀怨之声传来。韩珞成知道,自己不好当众管唐境的家事,便等吴管家带着那些下人出来了,这才进去。
韩珞成一进了抱厦,便见唐境从桌边坐起,正要走出,于是笑着开口说:“这一出《昭君出塞》精彩得很呢,你不好好待在那儿看,怎么就出来了?”唐境见他负手踱进来,行了个礼便道:“处理一点家务事,耽搁了。”
“怎么了?下人闯祸了?”韩珞成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这才第一天,他们犯什么事了?吴管家就这么不靠谱,雇了这些人?”
唐境叹了口气道:“吴管家做事还算周到,只是这几个人,合不该多嘴。”“多嘴?他们说什么了?”“方才小公子和卢少爷刚到的时候,他们躲在墙边嚼舌根,说小公子和卢少爷的是非,被我听到了。”
韩珞成一听,先是一愣,继而笑了:“刚才就没一个人发现,你又是怎么听到的?”“我……有点夜盲,没亮的地方看不见敌人,所以耳朵便比别人好使些。”
韩珞成点点头,叹了口气说:“瑜卿不曾独立主持过什么大事,又没有出去游过学,只有几篇好文章,自然是不能让那些人信服的。卢少爷……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想来曾是得意少年,应该也不至于堕落。如今他这样,也许是因为正处在好玩的年龄吧。”
唐境点了点头说:“无论如何,这些人是绝对不能留的。刚才我就让吴管家把他们遣散了,谁知这帮人还不服。我就说,最老的那个直接请出去,小的那几个等宴会完了,打几板子再留着察看。若还有再犯,就真要让他们走了。”
韩珞成听了,哈哈打趣道:“没想到唐侍郎也知道,‘擒贼先擒王’和‘杀鸡儆猴’的道理,嗯,不错不错!我看唐侍郎日后重回校场,是要披甲挂帅的!”
唐境听得他这一番话,神色也缓和了些道:“公子,若是他们两听到了什么,请一定帮我劝解一番。”
韩珞成点点头说:“放心吧,‘坤京四少’素来豁达,不会斤斤计较的。哦,对了!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好像对小桓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看你之前对她这个人挺感兴趣的。怎么,现在见到本人,反而拘谨了?”
唐境闻言懵了:“什么?”
韩珞成都急得快跺脚了:“你怎么……那位跟着衡安郡主来的寒川叶家二小姐,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小桓,叶掌柜啊!”
唐境更懵了,如有一道惊雷炸在耳边:那个一直指派各路人马,运筹帷幄、明察真相、指点江山的,居然……是个未出闺阁的小姑娘?“她?那位姑娘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年龄啊……”
韩珞成哭笑不得:“她叫叶桓微,齐桓公的桓,细微的微,寒川叶家的二小姐,今年都二十了,怎么会才及笄之年呢?”
唐境听了,呆滞着细思了一会儿——他还从未见过一个女子的名字里带这个“桓”字的。况且,哪有正处在桃李年华的姑娘,还长成少女的身型和模样的?
关键是这个女子,还把控着一个巨大的信息网,辅佐着一位公子,掌控着数份产业——别说是一个女子了,就是一个七尺男儿,也未必能如此有权有势、有智有谋!此时自己居然闹出这么大一遭笑话:幸好没闹到叶桓微本人那里去,否则他真是……
唐境不由得扶额,半晌才道:“我……我一直以为,叶掌柜是个男子。刚才也以为,那位二小姐,不过是‘他’的妹妹,或者是主子罢了。”
韩珞成听了这话,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了好一会儿,才连忙摆摆手说:“算了,没事没事,你别告诉她就行。待会儿席散了之后,我找个办法把其他人引开,单独引见你和她认识认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