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何,叶桓微自从回到坤京以后,每次一见这张温婉柔美的脸庞,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但是每次鼻子刚刚一酸,她的心底就响起了一个声音:你已经长大了,姐姐又很感性,不许哭!
她少年时见到韩婍容,都是以一派天真烂漫的笑容迎接她:即便是在面对自己的琴修师父和父亲时,她都会保留小辈的那一份乖巧;而面对韩珝偲这位心上人就更不用说了,自然会更加保持女孩的矜持。
至于魏家人,她素来是归为外人,秉承“喜怒爱憎不形于色”的宗旨——这是母亲临终前告诫她的。就算是对着在魏府里和她最要好的叶炀晖,她也很少表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对什么人她才会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情绪呢?她想了想,也只有在母亲面前,她才会把最真实的自己表露出来。
母亲离世的那一天,父亲不在身旁。她们身边最亲近的嬷嬷和婢女都被恶意地支走了。魏秋晖发高烧昏迷,魏秋钰被罚关了禁闭。大夫还算好心,到了以后已然全力救治,却还是无力回天。摇着头,叹着气,叫她快去找家里的大人。
二房没有主母,房门紧闭,二伯肯定又是不在的,她只能跑向前厅去求助长房和三房。谁知此时,长房和三房的夫人都在陪一位客人。
而今天这位客人的重要程度,竟是让她连正堂花园都进不去。
一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也只能一边哭一边往回跑,急着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她记得,那时一路上连仆人都特别少,想来皆是上正厅伺候去了。
她真是又心急又难过:听说人死了以后,很快就会烂掉。她年纪小,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但是“烂”,像腐败的水果和鱼肉那样,一定是非常恐怖的。
她用尽全力飞奔,没成想一时心急,竟被门槛绊倒了。小小的手掌擦在地面上,留下了丝丝血迹。
她的腿磕中了台阶,疼得很,压根就站不起来。身子又小,一时居然无可借力,像一条搁浅的鱼,趴在地上挣扎,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挣扎着挣扎着,总算下了狠心,要把伤痕累累的掌心摁在地上借力站起来时,忽然,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双尺寸略微比她的鞋大一点的,万分精致的绣花鞋。
她的视线往上移,这时,一双软软的小手却突然搀住了她的两只手臂把她奋力往上提。她借力站了起来——眼前的女孩和她一般高,但年龄应该比她要大些——她向来都是长得比同龄人高一些的。
她被眼前这个穿着华丽、相貌可爱的女孩吸引了,一时之间竟忘了哭,呆呆地看着她。女孩却弯下身拍打她腿上的灰尘,见她手上有血,软软地“呀”了一声,掏出一块手帕,一边帮她包扎一边问:“疼不疼呀?”
她这时突然反应过来,撇下那个女孩便要跑。谁知一只脚刚迈出,便又险些扑到了地上——所幸,那个女孩“欸”了一声,扶住了她。“你跑什么?”
她右腿的膝盖被牵动了,很疼。再加上心里的事,简直遭不住,“哇”地一声在人前很大声地哭了出来。女孩被吓到了:“怎么了?很疼吗?我……我带你去找大夫好不好?”
她摇了摇头,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娘死了……我去,去找他们,他们都,不理我……我不要找大夫,我要我娘……”
女孩惊了,忙招来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两名仆人说:“你,背着她!”又转向她说:“让他背着你,你指路,好不好?”
她听了这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狠命点头,拽住那个仆人肩头的衣服就往上爬,直接挂在了他背上。
后来,她见到了母亲,趴在床边嚎啕大哭。那个女孩却默默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带进来了一个华冠丽服的女人。那个女人身后,还跟着诚惶诚恐的大夫人和二夫人。
这几个女人站在他们简陋的房屋里,简直可以说让整间屋子顿时蓬荜生辉。但是她并没有心思关注这些,甚至连头都不回,只是抱着自己的娘亲,一直哭一直哭,气都要断了。
那些女人说了什么,她已经忘了。只知道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女人和她身边的女孩,母亲才得以体面地办了葬礼。
那个华冠丽服的女人,就是老衡安郡主。而那个女孩,就是韩婍容。
后来,韩婍容经常到魏府来——大夫人和三夫人自然是忙不迭地欢迎。后来即便知道这位小郡主是来找她的,也仍不敢怠慢。后来,在她被邀请到衡安郡主府上去作客之后,她的地位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老衡安郡主虽然严厉,但韩婍容却温柔而娴静。这份性格,若再增添几分隐忍,便很像她的母亲了。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是把长她两岁的韩婍容放在了心中原来母亲的位子上。
她借着瓦灯发出的亮光向韩婍容的马车快步走去,近到车前先叫了一声:“容姐姐!”韩婍容也笑着回应:“桓微!”便一手拉着她上了马车。
叶桓微上了马车笑着问道:“我之前在信上同姐姐说的寒风的事,可已经解决了?”她在安排那些事情的时候,又怕寒风兄弟姐妹三人遭遇暗算——尤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寒风,便让人一早传信到了衡安。
韩婍容笑着点点头:“你安排得很周全,寒风今天送你们进了城以后,便随我的人到了指定地点——你说的那个青年,果然早就等在那里了。对了,寒风明明可以到我府上来,你为何却把她交给了一个男子?”
叶桓微低下头说:“他与寒风之间,应当是两相有情的。我把寒风交给他,他没有推辞,就说明他也有此意。寒风也大了,我想……”她越说下去,语速就越慢,仿佛在一边思考措辞,又不忍说出。
韩婍容知道她是绝对不舍得寒风的,但是迫于形势又不得不为此事,不禁有些难过。但很快,她便把这份情绪融于莞尔一笑之中,拉着她的手与她促膝道:“我知道。但是按照寒风的性格,只怕她还是会回来的。”
叶桓微突然抬起头来,语气有些急促:“我可没不要她。只是现在事态紧急,我实在保不住她。再加上让她去文云曦那里,也好培养感情。过段时间,若是我能赢了,一定让她回来。”
韩婍容听到“文云曦”这三个字,有些讶异:“文云曦?可是智谋过人的那位?”叶桓微点了点头,她却笑了:“我以为他那样的清高之人,一定是不会喜欢上普通女子的。没想到,竟对寒风上了心。”
两人聊着,便到了衡安郡主府。韩婍容把叶桓微带到一间厢房,推开屋门问:“这间屋子,你还记得吗?”
叶桓微一路奔波,本来已经十分劳累了。当下看到眼前的这间屋子,听得韩婍容的这个问题,却又打起精神来看。谁知这一看,竟愣住了——这间屋子,就是当年她到郡主府上常居的屋子。
陈设一应未变。甚至书架上放着的书、桌上摆着的文房,都是她那天匆匆离去时的模样。
她拂过那个陈旧却又锃亮的铜香炉,它正漏着缕缕温暖的青烟。她笑了笑:“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韩婍容走上来宽慰道:“物是,人也是。”这句话一出口,却觉有些不妥:这间屋子是她住过的屋子,也是韩珝偲到郡主府上来时,她们常常一同聚会聊天的屋子。她们口中的人,并非同一个人。
于是韩婍容忙补了句话来试探她的态度:“大公子最近,好像很忙的样子。我说要像往年一样,跟他去给你上坟,他也是派人同我去的。但是后来,他又自己去那里给你补了一炷香。”
叶桓微抽了抽嘴角:这话在她一个大活人面前听起来,着实怪异。但是她也知道韩婍容的意思,点破道:“既然如此,那就接着让他,给他心里的魏秋恒去上坟吧。”
这句话点得很淡,但分量却重。韩婍容心内叹了口气:这两人,是断然回不到从前了。虽然她也有诸多疑惑,却一直不好问出口,此刻也把这份疑惑消融在叶桓微的淡漠里了。
然而此刻,她却没看到一个动作——叶桓微的左手拿住右手手腕,指尖重重地划过了右手脉搏处的那道疤痕。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让人几乎认为,这就是一个无心的动作。
然而,雪山上的孤狼,却最是会在寂寥无声的深夜,舔舐自己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