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一阵静默,片刻之后,只听得上面传来一句:“珞成。”“儿臣在。”韩珞成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此时此地,便能明显地感觉到,皇帝的语气和缓了些。“你说,你该赏还是该罚啊?”
韩珞成有些意外,几乎愣住了:皇帝问自己这话,究竟是……韩珞成也不知道自己这个父皇到底想听到什么答案。但想起前两天他和唐境约定好的,再加上这两天他自己心中的算计,却已然有了一个,不愿有,却又不得不有的答案。
“父皇,儿臣以为,当赏。”“哦?”皇帝很明显地表露出了自己的讶异:按照他对自己这个儿子的理解,他以为,韩珞成一定是会把所有错处都揽到自己身上的。谁知这小子……他看不明白,饶有兴味地把玩起了手中的珠串。
韩珞成行了个礼道:“父皇,儿臣与唐将军受多次侵扰,就连当今的衢北皇后,也险些命丧敌手。然而,儿臣与唐将军此番完成任务也算圆满,令华天和衢北睦邻友好更深一分,此是儿臣为国之功。”
“唐将军虽是父皇肱股之臣,但此刻毕竟并无大碍,也可继续担任御前将军,护卫父皇。儿臣以为,臣为国之功大于失察之过,当赏。”说完这番话,韩珞成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立刻就悬在了腰间,而且是自家父皇的腰间。
“不过,”他很快接了下去:“唐将军毕竟是在回京途中护佑儿臣所伤,因此,儿臣愿把自己这一份赏转给唐将军,以报答将军救命之恩。此外,还请父皇赏将军以厚禄,嘉奖其千里送亲、保卫皇子之功。同时,也请父皇彻查刺客,还将军以公道!”
说完,他的额头就又叩到地上了。自始至终,他都没敢抬眼看自家父皇,生怕对视上一眼,自己就被他看穿。
他清楚自己这番话,虽然听着狂妄,实则却不仅明白,而且有理:首先说明自己为国送亲,本来就应该有功。况且唐境只不过是一个臣子,皇帝因一个人就否定了他的所有功绩,他受罚不要紧,但终究不通情理,且极寒人心。
其次则表明,自己知道唐境的地位,也清楚自己事办得不圆满,所以不要赏赐,全归唐境——这还真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最后还说明,让唐境受伤的不是他韩珞成,皇帝再怎么罚他,还不如把刺客查清楚实在。这句话,也暗示皇帝,自己愿意请命,查明一切。
又是半晌,大殿里珠子相互碰撞发出的响声停息了,殿上的那个人长出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你起来吧。”
韩珞成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这才敢抬头一看:皇帝眉宇间的怒火,分明已经平息了。这才连忙叩谢:“儿臣谢父皇恩典!”
“下去吧。”“诺。”韩珞成早就盼着这一刻了,谁知刚站起来退了两步,殿上的人又突然开了口:“此事未完。”韩珞成吓得两腿一软,差点跪下。幸亏站住了,又端起手来听训,却又闻得:“后续之事,孤会派人传到你府上的。回去吧。”
“诺。”韩珞成神色波澜不惊,心里却已是跌宕起伏到了极点,直到完全退出大殿。下了台阶,这才松了好大的一口气。
韩珞成一退出大殿,皇帝便让唐境站起来了。
“过来。”他朝唐境招招手,深邃的眼波里,看不出什么情感。唐境端起手来行了一礼,像往常一样,走到龙椅之侧,只是头低得比往常要低一些。
“陪孤去走走吧。”“诺。”唐境扶他起来,心里却知道,皇帝并不一定是真的想散心,只是想到一个没人能听见什么的地方,听听他的想法罢了。以往,这个在旁人面前总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到了四下无人时,便总爱与他说些什么。
与其说是交流,不如说是在让唐境学东西。好比某人行不轨之举下了狱,皇帝会先私下问他真实的想法,再当着他的面叫太监来立即下旨。有时唐境稍能左右——或者说,是与皇帝的想法不谋而合。一般这种时候,皇帝的心情都会送快些。
然而更多的时候,则是他说了自己的想法,皇帝再作出一个更加严厉的决断,再告诉他为什么。最初唐境也是一脸震惊,但时间长了,他也就明白了:皇帝不是想和他商量政事,而是想教他为官做人。
唐境虽然安静,不爱表露心性态度,但心下却十分感激皇帝这份抬举之意、栽培之情。故而这么多年以来,才加深了自己孤僻独处的性格,生怕对人说错了话,泄露了天机,辜负了这位君王——又是长辈的一番苦心。
但这就未免造成了一个传闻:每次唐将军随陛下散心或是与陛下独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常有政令或是旨意颁布。这样看起来,就很像是唐境左右了皇帝的想法。也无怪乎人人皆传,唐将军是陛下眼前的头一号红人了。
但这么多年来,唐境虽然步步高升,不过说白了,也就是一直干着御前侍卫的活,加了俸禄而已。旁人不解,皇帝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更兼他也把唐境的心性看得明明白白——若是唐境要站位,那当年就站了。若是当年站了位,现在也就没有这个人了。
如今,皇帝却反而只问了一句“有何想说”,便静静聆听了起来,与往日大不相同。唐境好歹也和韩珞成混了一段时日,倒是能言善道了许多。往常他少说,是怕说错话。现在他也学会把言辞放和缓了许多,也就敢说了。
“臣这一路,遇到的凶险并不只此。”唐境把他们一路所遭受的,又还没来得及上报的凶险都娓娓道来。当听得唐境险些被一盏汤夺了性命时,眉头皱了起来:“衢北也没捉住凶手?”
唐境摇了摇头,皇帝冷笑道:“也是,他们连刺杀自家皇帝的大活人都抓不住,还指望他们抓一个小刺客吗?”
唐境听得这语气,嘴角突然浮现出了一抹笑意,但旋即便消失不见了。皇帝却没把这一抹痕迹遗漏过去,本来只是瞥过他的眼睛顿时又扫了回来,脚步也停了下来,盯着他,脸上浮现出了疑惑的神色,“嘶”了一声问:“你笑什么?”
这语气,并不似恼怒,却带着一丝难得的、从心底生出的真正疑惑。唐境忙端起手道:“陛下,臣只是想起,方才您说过的话,四公子也说过。而且四公子的语气和神情,与陛下……如出一辙。”
唐境知道自己这句话有偏护之嫌,但没料到皇帝好像并未想到那一层,反而转过头来接着往前走,沉默着,神情似乎是在思考:那小子和我像吗?
半晌,皇帝开口了:“那小子,还和你说了什么?”“四公子对臣吐露了许多心声,比如说……”唐境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说什么?”
不是唐境不想说,只是这句话的偏护之嫌实在是有些……但终究,还是说了:“四公子说,他平生遗恨,是只能尽臣之忠,不能尽子之孝。”
“是……父子的子。”唐境补充了这一句,便偷偷观察皇帝手上的动作——手里的珠串分明顿了一顿,却没有如恼怒时那般握紧。“接着说。”
唐境知道,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希望自己说真话。便道:“臣说,公子只需尽忠,便是尽孝。四公子却道,尽忠之事人人可为,只是尽孝之事,却只羡臣,可以日日陪伴在陛下左右。他自问忠心不二,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孝子。”
“为此,他还劝臣要……笑口常开,说陛下日理万机,心下枯燥苦闷。须得有人既能相伴左右,又能让陛下见之,便略略遣散闷意才好。”唐境一边说,视线却从未离开过那串珠子——没有握紧,手指反而在某一瞬间,微微颤动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唐境在心里快速整理了一下措辞,这才道:“陛下若是喜欢终日嬉皮笑脸之人,也就不会留臣在身边了。但臣以为,公子所言不无道理。陛下平日里,也宜保养心情。此法可延年益,不无道理。”
皇帝听了他这一席话,果然笑了笑,虽然看起来并不很自然——就跟唐境第一次听进去了韩珞成的话,自己练习微笑一样。看过这两个笑容之后的人,都会拍案惊道:这对君臣,着实是像!
皇帝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问了一句:“手臂究竟怎么样?”唐境眼睛都不眨一下,从容禀道:“臣并无大碍,多谢陛下关怀。”
蓦地,皇帝叹了口气,右手搭在他的左肩上拍了拍说:“你这孩子……”唐境愣住了: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过话。但下一句话却让他更惊了:“孤要封你为礼部侍郎,你道如何?”
唐境“扑通”一声跪下了,声音都有些颤抖:“陛下,臣果真无事,请陛下允准臣继续护卫陛下吧!”这语气甚至带着乞求,配上这副神情,叫人听来,实在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