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极表情甚为凝重,若有所思的样子。我默了默,也惆怅不已,一如从前听完铭华和缘木故事后的难受。闷闷的灌了一口酒,心生凉意,惜叹世间为何总有诸多不顺。
我托着腮,感慨万千:“不知有生之年里,我能不能看到红色的雪啊。”
长极失笑道:“世上之人谁无遗憾。靠一场雪便能弥补一场遗憾的事,不过说来骗骗小孩子罢了。你都多大了,竟还信这个。”
我臭着脸吭声:“人总是该有盼头的,如果连盼头都没了,那人生岂不无趣。就算没有遗憾要补,我也想看看红色的雪是个什么样子,想来定是极美的。”
他漠然置之,倏又坐直身子,从他那万能的袖子里拿出一个陶埙,开始呜呜咽咽的吹奏起来。不知他吹的是哪首曲子,我从未听过。埙声温婉,柔柔绵绵,像在对恋人倾诉满腔思念,花好圆月之下,倒是十分应景。
我忍着心酸,讪讪一笑道:“你在想谁?”
他瞥一眼我,眉心蹙成川。
我听说,半月前百里颛曾向南帝请旨,要立温耳为太子妃。不过出师未捷,他未能达到目的。南帝早有意和邕王府联姻,册封于归为太子正妃,自然不会应允。
太子思酎再三,只好退而求其次,表示愿意立于归为太子妃,但要封温耳为良娣。南帝尚未首肯,不过应是无差,迟早会答应的。
长极眼下,怕是在为此事而烦心。
我情郁于胸,钝疼钝疼的。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定然是在思念温耳。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既然想人家,就去看她呗。与其在这里失魂落魄,还不如学学你的小皇叔,看人家多勇敢,果断追求自己想要的。”
他终于停下,冷冷道:“你这胡言乱语的毛病,几时能改改!”
我大大的生气,怒火攻心,喷道:“我哪有胡言乱语。明明就是你心里有鬼,倾慕别人又不敢说,不敢争,只会故作深情的吹吹什破陶埙。”
他不急不躁,徐徐开口:“你要我去争什么?”
“自然是争温耳啊。你的十三娘,蘅娘,哎呀,总之就是你的心上人啊。”
陶埙曲调急转,忽又哀婉起来,冷月凋花。
我抗议拍瓦:“难听死了,请换一首欢快点的曲子。”
我贯来只喜欢听明朗曲子,最烦这种悲凉调调。
他无视我的请求,犹自吹奏。
“我晓得了,你是怕争不过,丢面子吧。”
我也不知自己这是魔怔了还是怎么地,越不想说的话越是要一吐为快,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还要时刻提醒。长极这回是真被我戳到痛处了,阴沉着脸看向我。我恹恹的咧咧嘴,不知如何是好。其实,我只是想要和他多说几句话。只叹言不由衷,词不达意,未能阐明。
他眸子晦暗,欲言又止,终是罢了,收起陶埙转身走开。
我木然望着他的背影,鼻尖泛酸,眼眶肿胀。刚低下头,他又突然折返回来。我猛地抬头,心里惊喜,以为他要对我说些什么,还暗暗期许了一把。
“笨死你算了!!”
他面无表情的说完这句话,夺过我怀里的酒瓶,又狠狠瞪我一眼,然后扬长而去。留下我于风中凌乱。
原来,他意在此。
夜渐深,我回到房中,成大字状躺在月食身边。我摇着月食的狼爪子,哭丧着脸跟它说话:“你说,我是不是很笨啊?心里想说的不说,不想说的,我一口气全说出来,而且还表达得一塌糊涂,牛头不对马嘴。唉,他现在都不想搭理我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月食吐着舌头,一副呆瓜样。
我叹了口气,放下它的爪子改捏耳朵,怯怯问它:“月食你说,我美不美啊?我和温耳比起来,谁更好看?”
月食收回舌头,还是一副呆瓜样。
“算了算了,问你也是白问。我的美,你这个白眼狼是欣赏不来的。”
月食终于不再沉默,抬起狼爪子便是一掌,狠狠砸在我脸上,疼得我龇牙咧嘴。
而且它的爪子还臭臭的,一股子怪味道。
我捂住鼻子,低吼道:“说,几天没洗你的狼爪了,臭死了!!”
它轻声呜咽,仿佛不好意思一样,忽而凑了过来,伸出舌头舔我的脸。我躲闪不及,生生被糊了一脸口水。
我胡乱擦了擦,瞪着它欲哭无泪。
夜里我躺在床上,反复想着之前长极说的那句话,什么叫笨死我得了。他是真的觉得我笨,还是想要暗示我什么呢?
我挝耳挠腮,实在想不通。
唉,看来我这脑子是越发不灵光了,如此简短的一句话,也觉得晦涩难懂,理解不了。
看戏本子时,我总骂里头的主人翁太矫情,忸怩作态。因为他们总是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情说三分,从不会干脆的挑明彼此心意,以至于最后错过了对方,又痛哭流涕,追悔莫及。可造成悲剧的原因,还不都是他们自己作的。遇到难题就躲避,拖沓犹豫,非要给自己的感情之路凭添曲折,自寻烦恼。
可现在,我不再认为他们忸怩了,反而有些理解他们。因为真正喜欢一个人,才会懂得戏本中人物的不得已。很多话,不是你想说就能说的,很多事,也不是想做便能做的。背后牵扯的东西太多,谁都不能独善其身。
我时常在想,若我们生活的世界里,没有敌对之分,没有高低贵贱,没有世俗羁绊。想喜欢一个人,便真心悦爱不掺任何顾虑;想活得自在,便随心所欲的的去追寻。只是,我们都做不到。
想来无益,说来无用。任何人都做不到随心所欲,自在洒脱。就像我,我虽然很喜欢长极,可他不喜欢我啊。我虽很想跟他表明心意,却又不得不掺和太多顾虑进去。我不说,自己意难平;我若说,他不愿,反而各自为难。
唉,真愁人真愁人。
恋慕一个人很容易,被一个人恋慕也容易,难在两情相悦,更难在,两情相悦后还能岁月静好。
立秋,宫中办了一场赏菊会,我照旧入宫,共享盛宴。
清晨,我静坐在梳妆台前等着朵步为我梳洗打扮。进宫面圣,必须要庄重,不管是衣装还是头饰,都按着最得体的捯饬。
我穿了现下建康城最为时兴的衣裳,涂了宫里赏赐的胭脂水粉,描眉点翠,花钿云篦,该做的一个不落。因我不喜缳髻,发式就尽量束得简单,让朵步给我梳成双丫髻,佩了几小朵淡紫色的珠花点缀。一来给她省事,二来我也落得轻松。
我睡眼惺忪,精神困倦,默默念叨今日在书上看来的一句诗:“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并无特指,不过随口背来提神。花抚听见后顿时急得不行,乍惊乍恐的张望窗外,面露担忧:“是要下雨了吗,不会吧。我看日头挺好的,怎么会下雨呢。”
我回头对着朵步眨眨眼,我俩会意一笑,皆不说话,花抚又道:“公主您不要再把书当成枕头靠了,这样对颈椎不好。您若是嫌玉枕硌人,奴婢重新为你换一个软的。”
我点了点头并未解释。蔫蔫回首,望着镜子里勉强算作清秀的脸,深吸了口气,准备起身。
快入宫门时,正碰到庆阳王府的马车,两车相遇,并驾而驱。我掀开帘子往外望,恰好孟节也掀开帘子往这边看。
他笑得很是灿烂,朗声唤道:“你来这么早啊缺缺。”
“你也挺早的。”
我冲他点头,咧嘴笑了笑。
哒哒的马蹄声,响彻宫道。
下车后我才注意到,孟节马车后面还跟着一辆不知谁家的香车。
里头下来两个人,一个是赵青鱼,另一个是她的母亲。赵青鱼的母亲看起来好生娴静娟秀。三十上下的妇人,依旧青眉玉面,唇红齿白。身量娇小,比起身形修长的赵青鱼,更加惹人怜惜。钿车纤手卷帘望,眉学春山样。
赵青鱼,也算得了母亲真传,是个美人。她下车看到对面的人是孟节,目中的喜色像夜空中开到荼蘼的烟花,欣喜万分,步疾生风。
“栩哥哥,怎么就你一人来,茗姑姑没有和你一起?”
孟节颔首,匆匆道:“母亲身体抱恙,今日未随我进宫。”
赵青鱼眉眼盈盈处,略带羞意,离着几步到得孟节面前时,孟节却向我走来。
我本想赶紧闪人,他却将我叫住。
繁花树下,他白衣猎猎,向我走来,我避之不及,只能硬着头皮立在原地。
赵青鱼的反应我自然不会忽略。从她听到孟节唤我“小缺缺”起,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僵硬了。我忽而心生愧疚,好像是我对不起她一样。
但她依旧保持着得体微笑,款款立在原处,依偎在她母亲身旁,目光像水清凌,痴痴凝着孟节。
当孟节走上前时,我便做作地戴上了手上的帷帽。他怔仲片刻,摇头笑我呆守规矩。我也觉不妥,便懒得再装,一把扯下帷帽。
我苦恼道:“我也觉得这规矩烦人,可谁叫我是阁中女子,不得不遵守啊。”
孟节作势要来敲我的头,我急忙闪开,他一滞,讪讪收回手。
“是啊。这规矩真是烦人。”
语罢,他毫不迟疑的转身离去。
赵青鱼踯躅顷刻,又匆匆跟上,她走的太快,以至于跑落了她的帷帽。她突然停下脚步,脉脉望着孟节背影发呆,忽而又自嘲一笑。她母亲将帷帽捡起来交到她手中,她心不在焉的接过戴上,朝着我姗姗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