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羊排,吃得一嘴一脸的油沫,啃得尽兴时,也不忘抬头大笑一下,脸泛油光,动作粗鲁,毫无一丝女子该有的仪态。胡人开的饭庄里鱼龙混杂,各类人都有,大多是走江湖,在刀口舔血讨生活的人,最讲究的就是天性,豪爽不扭捏,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吃得好不痛快。
他们有说有笑,谈天说地,口沫横飞,讲到自己家乡的牛羊,自己的女人,眉飞色舞。我啃着羊骨头,听着旁人口中故乡,手上动作一慢,忽而有丝伤感,呢喃念叨:“北国雪飘,江南花俏。若能像他们一样走南闯北,活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该有多好。”
可现实是,我只能从一个笼子里跳到另一个笼子里,不能决定自己的去处,更无法按照内心而活。
长极眉头蹙了蹙,不多时又扯出笑容给我:“你不会孤身一人。”
“啊?”我啃羊肉的动作一顿,茫然看着他。
“你不是还有你的婢女朵步陪着你吗,不算孤身一人。”
我讪笑,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我仍旧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的乌洛兰牧夏,外人眼中活得没心没肺的北邱质子。应该从来没人觉得我会难过,也不会在意我是否难过。细细想来,我感觉自己好可怜。
见我发呆出神,长极细心问道:“可是菜不合口味?”
我微笑回他:“没有,吃撑了而已。”
长极一个白眼,我又默默啃了一大口羊腿肉。
走出饭庄的时候,街头围了一圈人。我天生爱热闹,来了南瞻之后憋屈的事多了就更是如此。此番让我寻了个看热闹的机会,自然要挤过去看个究竟。
好不容易挤进去,原来此处在耍杂技。那是由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表演的转伞杂技。来的很是凑巧,刚好赶上表演开始。只见一个小女子缓缓蹲下,另一个女孩稳稳地踩在她的肩上。蹲下去的女孩慢慢地直起身,两个人手依然保持平衡的样子。下面的小女孩慢慢拿起伞,递给了踩在自己肩上的小女孩凌空转起了伞。一支、两支,伞在她们的手里又一次转了起来。旋转的小伞就像一支支翩翩起舞的彩蝶,两个纤细的身躯轻盈地移动变换着各种姿势恰似优柔的柳枝,蝶绕枝飞,是那样的和谐。
我惊喜的偏过头对长极道:“那两个小女孩还真是厉害,爬得那么高还敢动。要是换成我,准得吓死不可。”
长极没有回话,只是笑笑。
我叹气,有时候真的非常不喜欢跟他在一块儿。因为往往有趣的事,在他看来都是普通且毫无新意的。我也时常在他耳边念叨哪个市头发生的奇闻异事,在北邱时如何跟商泽山上的狼崽子们斗智斗勇,可他从未和我展开谈论,只竖起耳朵耐心听着便是,偶尔从嘴里挤出嗯哦的字眼,往往都是等到我自己没了兴头,讪讪关了话匣子。
一路上我都在极力跟他找话说,可他都不怎么理我,我实在憋不住就自言自语。可我发现,一个人自说自话多了就会感到无聊至极,无聊至极了就越发想去寻乐子。
夹杂在人流中看戏看得起劲的时候,突然觉得身后有双眼睛在盯着我看,蓦然回头,正对上孟节一双含笑的眼睛。
今日的他,穿了一件青衫墨深袍子,腰间配着一块羊脂白玉挂饰,头发只用发带轻缚,留有余发披肩,看上去飘逸出尘。
长极向他点了点头示意问好,孟节没过来,只定定看了我们一会儿便转身离开,我也没做多想,继续回头看戏。
此时已经不表演转伞了,换成美人舞剑。这舞剑平日宴会上见惯了,在这大街上看甚是无趣,看了没多久就拉着长极离开,打算去寻点更有意思的玩意儿。只是今天兴致缺缺,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
吃了饭,看了热闹,反而觉得更加无趣。一路走来,愣是没有一件东西能使我提起精神。再晃一眼,看见街头小摊贩在兜售折扇。
南瞻尚文,文人骚客多不胜数,最喜在屏风或者扇子上作画题诗,就算不是个才子,稍有文化的人都喜欢买上一把折扇附庸风雅。浅墨山水图、华锦美人、梅兰竹菊皆在扇面描绘得栩栩如生。
长极也会作画,且画技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我虽不知道炉火纯青是怎样高的造诣,但定是很厉害的。那日丹青课上,我看他研磨作画,铺纸润笔,笔锋浓转淡,勾勾画画就成了一幅佳作。
长极气质如竹,儒雅清高,大抵不同于我自小熟悉的北邱男子那般粗狂,只觉得看他作画是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哪怕静静看上一个上午也不觉烦闷。我尝向他讨要一幅他自己亲手所绘的画,本以为十分容易,可没想到他竟想都没想就拒绝。我虽脾气好,但也是性子刚强,如此不留颜面,我怎能咽的下这口气。足足与他怄气了三天,天天给他摆臭脸,最后到底是如愿以偿。
一幅画就能摆平的事,何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他之所以在最后能够妥协,也不是说因着我生气而讨好,主要是因为他认为我臭着脸的样子着实难看,本就不太好看的脸生起气来,就更是无盐了,极其影响他作画的心情,他的原话就是这样说的。
再说他给我作的那画,我都不好意思说他。人家其她姑娘入画时都那么美,选的角度不是花就是树,要么就是在轻扑流萤、追捉彩蝶,偏偏我就是一幅趴在桌上睡觉模样,虽说他手下留情,将我画得还算正常,可我越看越觉得我入画的方式有点奇怪。我与他抱怨时,他说只有娇滴滴的美人胚子才适合那样画,人家是用来赏心悦目,供人点评的,自然要上心一点。至于我,只有用泼墨留白这样高难度的技巧,才能将我的神韵描摹出来。
我气结,再不懂,也听得出来这不是什么好话吧。
按理来说,他如此埋汰我,我本该生气,可我又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真是费脑筋。
我将这话说与朵步听,问她我的想法是不是有些不正常,她盯着我看了好久,终是悟出来什么大道理一般,很有禅机的说了一句: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朵步哪里会懂这些,她的话多半也不可信。
我低头专注把玩着摊贩的折扇,上面绘着的美人图案让人移不开眼睛,地地道道的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含情脉脉的神情描绘得实在细致入微,灵动得紧。
我拿起一把团扇半遮着脸,心想着,若是将长极给我画的画像也做成一把折扇,能否如这般精致好看。想到此,顿时激动起来。我抓着折扇正要跟长极说我的想法,一回头,他已不见。
“长极!!”
我四处张望,长街行人匆匆,人来人往,竟没了他的身影。
我丢下手中扇子折回去找他,一边找一边大声呼唤。
那边耍杂技的热潮还未退去,仍有很多人。人实在太多,我身材娇小挤在人群里很是艰难,每挪开一步都得得费好大力气。
猛地冲了人群去,正好撞上“一堵肉墙”,退出去几丈远。
鼻子撞得生疼,疼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
我捂住鼻子,莫名火气就上来,抬头破口大骂:“你走路不看路啊?你是瞎子吗!!滚开,别挡道。”
待看清来人是谁,不免有些尴尬。这个笑得勾人心魄的家伙,不是孟节又是谁。夕阳余晖照在他的脸上,一双眼睛黑得像用墨水浸透一般,眼角那颗泪痣尤其醒目。
他愣在原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一通骂给唬住半晌不语,只含笑地注视着我,表情微妙。
“你心火旺盛,须得吃点清心润肺的药才是。”
我不悦:“吃什么药,你自己留着吃吧。对了,你跟着我作甚?可有看到长极?”
他并没有答话,而是慢慢地朝着我走过来,一直走到我的面前隔着几步远才停下来,忽然笑了笑,纠正道:“我没有跟着你,再说了这路又不是你家修的。你走得,我就走不得?”
“那我怎么到哪里都能看到你,你不是跟着我是什么!。”
“说明你在意我啊,目之所及都在搜寻我的身影。”
“你胡说!”我气急吼他。
“这就生气了?你也太禁不住逗了。”他突然大笑起来,灿烂如霞蔚。他长得太高了,硬生生比我高出了一大截,抬头与他对视,脖子扬起来着实费力。四目相望之际,他眼中熠熠有神的光芒,让我不由得放低音量道:“那你可曾看到长极,他刚才还站在我身后的,一回头他就不见踪影了,你若是看到还请告知我。”
孟节摇头说:“我没看到他,我一直瞧着你,哪有闲工夫去看别人。”
说完,他倏而涨红了脸,闭口不语。
我不由得大大地一震,腹诽道:好端端的他瞧我做什么?都说孟节医术精湛绝伦治好不少疑难杂症,人称少年神医。不过他这神医也有令人咂舌之处,譬如他爱医成痴,对医术着了迷,经常躲在他的药房里专研一些稀奇古怪的药。坊间中甚至流传他还用活物试药,说他时常站在大街上观察来往行人,目的就是寻找合适的人来练手,谁要是被他看中,就会被他弄回去试他新研制出来的药。此刻他说他一直盯着我看,莫不是想抓我回去试药不成?
但见他没有进行下一步骤,我一颗心悬之又悬。
“大街上人那么多,你能不能找别人试药,我细胳膊细腿的,禁不住针扎。再说了,我们都是熟人,你可不能做这种事。”
孟节先是一怔,随即白了我一眼,嗡声说道:“谁要抓你试药了。像你这种毫无特色的人,我可不会犯傻拿你试药,那只会浪费我的药材。别没扎几针就死了,到时候还赖我医术不精,坏了我的招牌。”
说的好有道理,我仍不放心。
“那你说你一直瞧着我,不是为了抓我试药,那你瞧我做什么。”我警惕的看着他,只觉得今日的孟节好生奇怪。
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问:“你不是要去找长极吗,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找。”
我一下子转过弯来,还得去找长极,他若不提都快忘了。我不耐烦的拨开面前挡道的他,继续往前去找人。孟节苦笑不已,却还是跟了上来。
我和他并行走着,一边搜索着长极身影,他一边不停的向我问话。突然说起北邱,他问我可有想家。我不假思索的说:“离家万里远,自然是想的。只不过,那个家也没什么值得我留念的。”
“你在北邱,可还有亲人。”
我微滞了下神,思绪扯到远方的北邱,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是没有什么亲人的,只有一个不能相认的阿爹。
“有啊,我有纂叔叔,有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阿诏”
“阿诏?阿诏是谁?”
“他是纂叔叔的儿子,也是我从小到大为数不多的挚友。”
纂叔叔很疼我,阿诏对我也是极好。我要出嫁到南瞻时,阿诏尚有任务困在元洲,得知消息后,他便连夜赶回来见我一面。我临走的前一晚上,他甚至大哭了一场。
意气风发的少年,落马摔断肋骨疼得冒冷汗时都不曾哼一声的人,竟然会为我的远行而哭鼻子。我知道,他是因为担心我,担心我到敌国来做质子。
他曾说,我们是青梅竹马,家世也匹配,而且志趣相投,等我长大后若是没人要,他就勉为其难娶了我,权当为民除害。我想,如若我没有到南瞻来,待我年龄再长一些,说不定我真的会嫁给阿诏。只不过天意如此,我和他有缘无分。
半月前北邱来信,纂叔叔在信里提到拓拔诏成婚了,娶的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查木长老的五女儿阿依古。
初听时,我先是一惊,随后才是对他的祝福。
阿诏从前那么讨厌整日里黏着他的阿依古,说她性子娇纵蛮横以后没人敢娶她,可他却娶了人家,说起来真是打脸。
不过他俩倒是登对得很,都是敢爱敢恨的性子,能够结为夫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儿时挚友能够成为眷侣,倒也不错。
我陷在回忆里走不出来,也就忽略了和孟节的对话。
孟节似有不悦,加大声量问:“你在想谁?怎么不回话?”
我捂住险些被他吼聋的耳朵,狠狠瞪了他一眼,说:“要你管。”又歪着头打量他:“孟世子你很闲啊。你是不是每日都要跑到大街上来溜达一圈,找个人说些家常理短什么的,你不去给病人看病的吗。”
他捡了我的话怼道:“要你管。”
他现学现用的话,倒还用得顺手。
随后便是一阵沉默。
我压根儿没有心思和他磨嘴皮子,心想得赶紧找到长极,我鲜少来一个人外出,若是走丢了,我怕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转头抬高了下巴,急急对他道:“我要去找长极了,你莫再跟着我。”
孟节眉眼一动,咧嘴笑说:“我陪你一起去找不好吗,这建康城我比你要熟悉,找起人来也方便些。”
我叉着腰,佯装怒瞪着他道:“说,你到底要干嘛,是不是心怀不轨,还想着要拿我去试药?”明明就是一直跟着我,还死不承认。
孟节有些哭笑不得,撑开折扇,扑棱两下后低头睨着我,忽而仰天长叹,说道:“你怎么还记挂着我会拿你去试药,我几时说过要拿你去试药了?你何必这么怕我,我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恶棍,也不是什么怪物,怎么会成天想着抓人去试药呢!那些有关我的流言蜚语,你还是少听为妙。”
我觉得他在骗人,坊间里都在流传的话,怎会有假。再说了,他成日里神出鬼没的,谁知道他背地里都在干嘛。我不再同他废话,转身就走。
我挖空心思的去想长极究竟会到哪里去,将他会去的所有地方想了个遍还是不肯确定。
孟节仍在后面跟着我,我走他动,我停他止。
“我跟你一起找吧,你那么迷糊几时能找到人。”他在身后再次叫住我。
我不想与他有所牵扯,果断拒绝:“我能找到路,我来这里这么多次,早就把建康城逛了个遍。每条路我都熟悉,不用你帮忙我也能找到长极。”
孟节无奈道:“缺缺,你似乎对我有所偏见。我可曾得罪过你吗?”
我本来想开口回他一句:是的,我对你很有偏见,可深思熟虑后觉得此回答非常不恰当,若是我的直言不讳惹怒了他,他真把我抓去试药怎么办!
遂又打着哈哈道:“怎么会,我怎么可能对你有偏见。我们又有无交集,哪里来的得罪一说。”
说起来我对孟节心存芥蒂,全都是受长极影响。长极对孟节似一直有隔膜,但要指出关键在哪里,却是说不上来的。两人像是朋友,却又不如朋友间的亲密,说是敌人,也从未听过两人恩怨。我思酎,既然长极不喜欢他,我当然也得附势。而且孟节长得太好,家世显赫引人注目,围在他身边打转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我深知不是与之相攀的身份,自然不会和他主动亲近。也因着那晚他高价竞拍一个舞姬,毁人清白后,我对他就更没什么好感了。
我隔着他几步距离,朗声道:“你莫再跟来,我自己去找人就行了。”
话落,再不与他多话,脚下生风往前走去。等我走出好远之后回头看他时,孟节居然还站在那里看着我,目光一瞬不瞬,眸子清澈干净,看见我回头看他,他似乎很是开心,一笑,眼睛弯成月牙。
我眉头一皱:“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干嘛每次一见我就笑,跟个傻子似的。”
孟节会抓人去试药的想法,瞬间又在我心里笃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