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太君一身秋香色对襟暗妆花褙子,里头一件墨色缂丝长袄此时正坐在花厅窗口的三扇红木雕花大椅上,琉璃一身鲜红的衣裙陪在宋老太君身边。恰好映衬着窗外那颗新植的红梅花树。
此时正是红梅花开正好的时节,恰逢昨晚刚下了一场新雪,白雪红蕊映衬在北方的四合院内,将这四角的院落映衬的格外火树银花。屋里被丫头们新加了二个火炉。火炉里的银丝炭火烧得正旺。琉璃嘴里哼着宋老太君最喜爱的那台戏曲。两旁的丫头婆子笑语晏晏的捧着场子。
宋泽元一进花厅,就看到这一副温暖的场景。
他任凭丫头解下身上的大衣,抖抖身上的雪,在梅花矮几旁站了站,等带来的清冷被屋子里的火盆温暖了一会,才不慌不忙的上去给祖母请安。
“今日学堂倒是放学得早?”宋老太君亲自扶着宋泽元起身。
宋泽元心里打了打草稿,对着祖母道:“刚下的学,孙子有些日子不见祖母,心里挂念,特来给祖母和妹妹请个安。”
琉璃哼了一声,对着宋泽元道:“是你闯祸了吧!每次来祖母这里不是顺东西就是要祖母给你擦屁股!”
边上几个小丫头没忍住笑了起来。
宋泽元也不生气:“怎么,做哥哥的特地给妹妹请安,妹妹倒不领情?大家闺秀用词文雅一点不好吗?”
琉璃嘴巴一撇:“哥哥嫌我用词不雅?倒是有一个雅的,顶着哥哥的名头在外面上了四年的洋学堂!哥哥不说那给你丢脸了?”
宋老太君本是笑脸看着兄妹俩打闹,听到这脸上便有些不虞。
惠嬷嬷常年服侍在老太君身边,看到老太君的脸色,对着琉璃说:“往日你哥哥不来,你盼的跟什么似的,来了倒要吵起嘴来,没得提些不愉快的,倒惹了老太太不高兴!”
琉璃适才话一出口,便惊觉说错了话。此时有些悔意,对着老太君道:“都是琉璃嘴快,提些不相干的人做什么!”说着向宋老太君怀里依偎去。
宋泽元眉头皱了皱:“此话不妥,玲珑也是我们的妹妹。”
宋老太君叹了一口气,对着孙子道:“你是来要我把玲珑放出来?”
宋泽元道:“要说祖母关玲珑禁闭也是为了她好,有祖母在前面引导,孙子兄弟姐妹几个也能多明白些事理。可是昨夜下了雪,西边屋子本就不见阳光,一向冷清。要是没有炭炉,玲珑一个丫头怎么受得了!关了这许久玲珑许是知道错了!”
宋家人一向孝顺,从来都是以祖母喜好为喜好。因此玲珑并不招长辈喜欢。连带下面的丫头婆子也时有怠慢。当日宋泽元听到门房的拜帖,他竟然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川府新开的大学。不止他心里澎湃,就是整个城里也沸腾的很。
虽说京城的教育在全国也是最好的。但是川府不一样。
在这样的乱世里,川府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川府军阀的动向向来惊动京城。大丈夫保家卫国,想要有所建树,川府实在是一个培养乱世英雄的温床。
这样的一个机会,别说宋泽元,就是整个京城的有志青年哪一个不是眼红的?
可是,如何把这种事情分析给老派代表的宋家?
宋泽元想,或许玲珑便是剖开宋家的一个试水石。
作为自认有鸿鹄之志的宋泽元,自是不满宋家明哲保身的处事原则。这样一个乱世,通达则诸侯。
宋家沉寂太久了!那些老派的府邸大都没落了,这宋家虽说家训仍在,可是不变则亡也不远矣!
宋老太君虽说表面从不提玲珑,但到底玲珑也是宋家血脉。此时宋泽元能为玲珑开口,也是难得。
遂对着惠嬷嬷道:“把那个丫头放出来吧,不必让她来谢啦,让她跟在她娘身边,别惹事。”这是依旧不愿见那丫头了。
琉璃在暗处对着宋泽元撇了撇嘴。
宋泽元却是机灵的对着祖母道:“祖母一向对我们慈爱,眼下下雪也不用惠嬷嬷亲自跑着一趟,我腿脚快,我去。”
宋老太君向着他挥了挥手。
宋泽元领命去了。
花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琉璃刚要开口,宋老太君却是对着她说话了。
“这孙子一辈中,你道我最疼谁?”
琉璃一愣:“祖母是我们兄弟姐妹的祖母,自是对我们每个人都疼爱的。”
宋老太君向她招招手,琉璃走过去半蹲着,把头趴在老祖母的腿上。
宋老太君道:“我膝下有六子,你叔伯辈开枝散叶到你们这一代,孙子便有十二个,你和玲珑是我仅有的两个孙女。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多了也有顾不得的地方。你一出生便养在我身边,我自是高看你一眼的。”
琉璃乖巧的说:“祖母对琉璃甚是疼爱!”
宋老太君摸着琉璃的发丝道:“玲珑那丫头,在你娘生你们时......倒也不是她的错,可这件事总梗在我心里,这一晃就十五年过去了......“
宋老太君让琉璃抬起头,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今日方才明白,原来我亲手教养的却不一定是最好的。”
琉璃心里一突。
宋老太君看了看惠嬷嬷,惠嬷嬷一颔首领着众丫头婆子下去了。
宋老太君突然严肃起来,对着琉璃道:“今日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琉璃心里一阵不安,对着祖母喃喃道:“琉璃愚笨......”
“你是愚笨!枉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
琉璃对着祖母跪了下来,她从小在老太君身边长大,宋老太君从未对她严厉苛责过,就是九岁那年她把老太爷留下来的那方端砚给摔了个粉碎,她爹爹指着她骂,老祖母硬是把她往怀里带,生怕她吓着。她仍记得当时老祖母对父亲说的话,一方死物,哪有囡囡重要!
“你今天有两错......”
宋老太君素着脸道:“其一,玲珑再不得我喜欢,也是你妹妹。你们一母同胞,你却没有做姐妹的手足之情。”
琉璃一愣:“孙女自小在祖母身边,并不多见玲珑,只听说她犯了天大的错,这才对着哥哥说几句......”
宋老太君对着琉璃叹了口气道:“这便是你今天的第二错!”
“玲珑犯了错,你做姐姐的可以教导,可以当面理论。但是这种私下里搬弄是非却是要不得的!你要记住,你是宋家的小姐,在你这一辈里, 你要有嫡出大小姐的做派。要有容人的雅量,你妹妹本就没你得宠,你却连你妹妹都容不得,将来你出了阁,上面对公婆,下有小姑子兄弟,难道也要事事计较争先?岂不丢了宋氏门楣的脸面!”
琉璃心里不服气,本来家里就没几个人好好对待玲珑的。她曾经应母亲要求也想要暗中接济玲珑的,只是素来不见,那个瘦小的丫头却出落的惊人的美貌。让一向骄傲的琉璃也忍不住产生了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自那起,她便再不愿别人提起玲珑。
只是现在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
宋老太君接着说:“可是你哥哥却做到了!众人都知道玲珑犯了我的忌讳,没人在我面前提她,即使外边大家也只知道我们宋家二房有一个嫡出的大小姐。你哥哥明知我不喜提她,却是想着这天寒地冻的,一个小姑娘身体受不得,你哥哥他,很好......”
琉璃嘴巴张了张,又紧紧咬住了牙没说话。
宋老太君道:“今日起,你便搬回你娘身边吧!”
琉璃一愣,跟着哭了起来:“琉璃错了,琉璃愿意听祖母的话,再也不背后说玲珑妹妹了!”
宋老太君摇了摇头道:“到底是我把你放在身边,误了你!你说这话便是你还未明白!”
当天下午,宋家大院连接传出了两个消息。
宋家的逆女玲珑被放出了壁花厨。宋老太君身边的琉璃小姐也回了二奶奶身边。
隔天雪花再次飘了起来。
宋府大门外聚集了三五个学生打扮的人。
门房小厮并不敢将这些打扮洋派的学生放入宋府,无奈那些学生却是咬文嚼字不好打发。
正好宋泽元回府,门口小厮不知实情,对着他道:“泽元少爷,这些学生说是少爷的同学,你看......”
众人俱是一愣。
领头的学生会主席一身中山装打扮,对着宋泽元拱手道:“我们找的是贵府的宋泽元。”
宋泽元心里明白这些学生是找玲珑的,只因他们宋府一派长衫打扮,那丫头瓜皮帽子一戴,十四五岁的年龄,虽是秀气了些,在玲珑刻意把眉形加粗的情况下,哄骗一帮子少年还是险险过关了。
其实,新式学堂里不乏女学生的。只是这宋府的规矩到底传统了些。
宋泽元对着众人道:“要是不嫌弃,请众位过府一叙如何?”
学生们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对什么事情都有好奇心,也没那么些所谓,都闹哄哄的带着点好奇心走进了老派宋府的大门。
这宋府可是阁老的府邸,正一品大员!这要搁在清朝未亡年代,他们这些平民百姓连宋府门前的狮子也是摸不到的。
门口小厮断断续续的道:“这,这....各位老爷还未回府,要不要回禀老太君......”
宋泽元只做没听到,带着众学生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