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朱楼春光下,罗帕落怀,芸香七里。
“公子,可否劳烦你将那只帕子送到楼上来。”紫衣丽人立于楼阁之上,俯视着于楼下经过的他,美眸含笑。
他轻轻拈住落入怀中的那方罗帕,语声恭敬道:“姑娘请稍等,在下这便替您送去。”在步入那座楼前他有意无意抬眸瞥了一眼门头上鎏金匾额——落芸楼,心下微愕,原来此处乃荆城中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那方才的女子岂不是……
他避开楼前无数妖娆女子的拉扯,垂着头三步并两步冲上了楼,寻到那女子的闺房,踟蹰着是否要敲门之际,那门竟然轻轻打开了。
“有劳公子了。”馥郁的兰香扑面而来,紫衣丽人巧笑嫣然,那两弯黛眉中似有万种风情在流转。
“举……举手之劳。”他盯着女子那旷世的美颜,紧张地语无伦次。
“公子,请将帕子还给奴家吧。公子……”在女子再度出言提醒之下,他才恍然回过了神,红着脸将罗帕交到了女子手中,然后转身匆匆逃离。
回家后,他整日心神不宁,脑海里总是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那个女子艳丽的容颜。难忍相思之苦的他头一次以一名客人的身份踏入了落芸楼,只为再次见到那位令他朝思暮想的女子。
原来,她叫落芸,正是这座楼的主人。知晓她身份之时,他心中竟不免产生些许窃喜之情。
有了第一次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此后,他几乎日日都沉湎于落芸楼中,隐于暗隅自斟自饮,默然窥护着那位萦于心头的女子……
已近子夜,秦长命才摇摇晃晃地走到家门前,正欲抬手拍门。厚实的大门却迅速被人从内打开了一扇,一位脊背佝偻的老者提着一只昏黄的灯笼立于门侧,压低了嗓音道:“少爷,回来了。”
秦长命略露疲色态地点点头,快步跨过门槛,语气有些嗔怪道:“福伯,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用特意在门口等着我,您年岁已高,熬不得夜,还是早些就寝是好。”
这福伯是秦家的老管家,从年轻时就帮着秦家管理家中大小事务,勤勤恳恳,与秦家休戚与共,所以秦长命一直对其尊敬有加。
“我都习惯了。”福伯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关好大门,然后提着灯笼为秦长命引路。
多年相处,秦长命自然也清楚福伯的脾性,所以也不再多言,只是低着头随他向内宅走去。
“少爷,你不要嫌我老人家啰嗦,韶光易逝,切莫流连那烟花之地……”路上,福伯絮絮叨叨地不停劝教着他。
秦长命虽然对福伯这些劝言早已不胜其烦,但还是恭恭敬敬道:“我明白。”
“你不明白!”福伯忽然顿足,浑浊的眼瞳中满是恨铁不成钢之意:“如今这天下不太平,灾荒肆虐、流寇四起,老爷他也年事已高,走南闯北多有不便,该是少爷你双肩挑起秦家担子的时候了。”
秦长命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将目光投向远处父亲的寝室,摇曳的烛光将父亲伏案夜读的身形映照在窗户上,枯瘦佝偻。
看来,那个人真的老了。
就在秦长命怔立之际,福伯伸出粗粝的手掌使劲拍了拍他的肩头,撺掇他:“去吧,去叮嘱老爷早些就寝,别累坏了身子。”
秦长命略略迟疑,竟鬼使神差般向着那个人的寝室走去,然而,当步至门前时,却还是踟蹰了,正欲敲门的手亦悬停在了半空。
远处,传来福伯焦急的催促:“敲门啊!”
内心挣扎片刻,秦长命终是摇摇头放下了悬在半空的手臂。
正欲转身,却听房内传来一声沉实的声音:“命儿,来了怎么不进门。”
原来父亲早已发现自己站在门口,秦长命一咬牙,伸手推开了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桌案前的中年男子见儿子进来了,遂放下手中握着的书卷,用满是精光的眼睛注视着醉眼朦胧的儿子,启口道:“又去吃花酒了?”
在父亲眼中,出入烟花之地乃是败坏门风之径,虽然他并未行伤风败俗之事,但说出来谁又会信呢?所以秦长命也懒得去辩解,只是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无法分辨的神色悄然划过秦仁的眼眸,对这个儿子,已然不尽是失望。更多的,是一种无法弥合的疏离。
沉默良久,终是秦仁率先启口打破二人之间仿佛瞬忽凝结起来的冰墙,语气是说不出的落寞:“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无法原谅为父么?”
刻意避之又避的雷区再度被这个人触及,秦长命的身体没来由地微微一颤,尘封的记忆跃然而出,母亲绝望的泪水与凄厉的惨嚎萦绕在他的脑海中,经年从未散去。
原来,他从未忘记,也从未原谅。
见儿子迟迟不回答自己的问题,秦仁依然明了,遂苦涩地一笑,换了一副意味深长的口吻说道:“命儿,有些事已无法挽回,你又何苦一直绑缚着自己的心。为父知道你本性良善,何苦要为了惩罚为父而作践自己。答应为父,明日不要再去那些烟花之地了可好。”
听到父亲口中对落芸楼的定性,秦长命猛然想起向落芸许下的承诺,也不去辩解什么,急忙朗声对着父亲道:“我想要一支高丽参。”
乍一听儿子对自己提出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请求,秦仁竟微微一怔,这么多年过去了,因着对自己的怨恨,儿子似乎从未向自己提过任何请求,自己本该毫不犹豫地答应他。然而,高丽参价值连城,他不明白儿子索要此物究竟为何?所以,肃然问道:“你要高丽参做什么?”
“送人。”秦长命倒也不隐瞒,简明地答道。
“送与谁人?”秦仁有些好奇。
“一位女子。”秦长命平静地说道。
“是城中哪家闺秀?她的父母可同意你们私定了终身。”秦仁的眼里不禁闪现出些许欣喜之意,以为儿子有了意中人。
“是落芸楼鸨儿落芸姑娘。”然而,秦长命的回答却不啻兜头浇了秦仁一盆冷水。
“咳咳……”只觉喉头涌上一股火气,秦仁蓦地闷咳不止。
努力平复住胸中怒气,秦仁眉紧川字盯着秦长命,冷冷道:“若是你打算以千金于青楼买笑,恕为父爱莫能助。”
遭到父亲近乎冷漠的拒绝后,秦长命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不过是一个囊空如洗的落拓少爷而已,这么多年,不过是靠这个家或者面前这个人的“施舍”过活。但轻易夸下的海口却迫使他不得不向这个最不愿低头的人低下了头,卑微却又清傲地协商道:“算我向你借的行么?”
“借!”秦仁挑出这个突兀的字眼,语中说不出的讥讽之意:“你拿什么来还?”
父亲这一句满含讥讽的诘问顷刻间击碎了秦长命所有的自尊喝自命不凡,是啊,在他眼里,自己除了寻欢作乐还会什么?倦怠的脸上忽然有了苦涩的笑意,他暗自叹了一口气,说不出的懊丧,然后缓缓转过身去,带着仅存的傲气决然离去。
“慢着!”却听身后,蓦然传来那个人雄浑的声音。
秦长命蓦地一怔,难道他还嫌羞辱得自己不够彻底,打算围追堵截么,遂回过头狠狠地瞪着父亲,含着恼怒问:“不知秦老爷还有何大道理要教导?”
秦仁听得这声揶揄的“秦老爷”,愣了片刻,才一字一顿肃然道:“想要高丽参可以,明日卯时我准时出发去姑苏进货,过时不候。”
听了父亲这句别有意味的话,秦长命难掩欣喜地回过了头,却见父亲已起身离开桌案,打算更衣就寝。
“必准时而至。”秦长命坚定地握了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