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城中灯火渐稀。
高浪几人喝得酩酊大醉,最后在陪妓的搀扶下去了楼上的香闺快活去了。
来客散尽后,落芸立于宽敞的华堂正中眸光轻游,那一地狼藉令其微微有些作呕。右腹没来由地一阵隐痛,她不觉用手按住。
每每豪饮过后,这痼疾必来势汹汹。
她踉跄着步至后院,打开角门,面前是一个十数丈见方的小池塘,白日里池水清澈,绿萍点点,中央建有一座小亭,脚下有廊桥可以通往,此小亭乃是落芸楼最别具一格之处,颇有画龙点睛之效。
池畔紫兰花开,晚风里花香浮动,十分宜人。月光皎皎,满池月光荡漾,落芸沿着廊桥往池心亭而去,身心渐渐感到些许舒怡。
“阿芸。”不多时,秦长命也从角门处寻了过来,语意关切道:“听奶娘说你喝了很多酒,可有不适?”
“无碍。”落芸简略答道,语声没有一丝热忱。
秦长命缓步走到落芸身侧,凝视着她毫无神采的眼眸,诚挚道:“阿芸,今晚的事多谢了。”
“名茗可还好?”落芸语气清冷道。
“她受了些惊吓,已经回房就寝了。”秦长命回道,瞧见落芸衣衫单薄,再度关切:“夜凉霜重,早些回房吧,莫冻伤了身子。”
感受到对方灼灼的目光,落芸终于出声道:“秦公子,奴家今晚的言语多有冒犯,还望你多多见谅。”
秦长命的嘴角不觉泛上一丝苦笑,自嘲:“岂敢,若不是你好心收留,长命怕是早已饿死街头。”
“那倒未必。”她只冷冷一笑,音中尽是疏离之意。
犹豫再三,秦长命终是语意诚挚地开口道:“阿芸,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名茗是我爹的至友名政钤辖之女。”
“这与我何干?”落芸含了冷气执重言下,目色更是泠然无一丝暖意。
“阿芸,其实我对她所言的亲事根本一无所知。”秦长命同落芸一道把目光投向远处漆黑不清的夜色中,字字恳切道:“此前我爹从未与我说起……”
“呵呵!”落芸发出一声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声,眸中仍无半尺温情。
“阿芸,你不相信我么?”秦长命蓦然侧首看着落芸被月光映衬得近乎苍白的脸颊,心底万分焦急。
“奴家困了,先回房休息了。”落芸如一朵冰莲般冷漠道。
“阿芸。”秦长命一把拽住落芸纤细的胳膊,轻轻一拉,便将她环进了自己的臂弯,贴近她的耳垂粗重地喘息着,缓缓说出了那句深藏心底的话:“我……喜欢你。”
泪水霎时夺眶而出,她等这一句话等了太久,太久太久……
“芸儿,芸儿……”每当那个慈爱的呼唤响起在梦境遥远的彼端,她便不愿醒来。
梦魇转瞬狰狞成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翻腾在她的脑海中。炽焰在她眼前的每一寸土地上燃起,她遥遥向着烈火中的一座高台伸出稚嫩的小手,疯狂抓够,苦于身形娇小而无法挤过那些哄乱的人群。
高台上竖起的木柱上捆绑着一个纤弱的妇人,凌乱的青丝与姣好的面容在翻涌的热浪中渐渐失去了原来的形状。妇人是刚烈的,她明丽的眸中明明噙满了热泪,却依然倔强地抿起红唇,强装出一副无畏生死的模样。
高台下围观的百姓滔滔不绝地谩骂着,用极尽恶毒的话语;然而还显得不够,人群中相继有人抛出从地上捡来的烂菜叶,后来逐渐上升为石子、砖块……那些平日里淳朴善良的百姓此刻仿佛暴徒一般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施暴。
四处抛来的硬物袭击着她柔弱的身躯,殷红的血从她肉体的每一处创口慢慢流了下来。钻心穿髓的疼痛终使得那妇人失声痛呼,声声凄惨、声声绝望。却得不到任何一个人卑微的怜悯。
无情的火舌很快也窜到了妇人的周身,在试探性地舔舐了几下她新鲜的热血之后,忽然“哧”地一声将她的整个血肉之躯吞噬。在青天白日下,焚起了一朵壮丽的花火。
血与火的碎片在脑海里交织着,翻涌着,逐渐化为一地的灰烬。那是他的娘亲。
“娘亲,娘亲……”许多个午夜梦回,她都会在声嘶力竭的呼喊中猝醒,双手举在眼前,似是想抓住什么,但却什么都无力抓住。
她想,也许正是从那一天开始,原本那个童真无邪的她一夕长大。丧失了笑容,丧失了全部。
那一年,她不过是一个深闺碧玉,像世上大多数寻常人家女子一样,静候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配给一户好人家。
常年在海上行船的父亲随着船队一同发迹,他们一家人也由原本的海滨渔村搬去了荆城最繁华的一条大街上。
她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闺房,虽然只是一间狭窄的木制阁楼,但是推开窗,却可以看到隔壁一户大户人家的别院。里面植满了她最喜欢的紫兰花,这种花,端庄而优雅,就像她的母亲。
母亲在原先的渔村里口碑极好,传言她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顾双亲反对,执意下嫁给了浪子一般四海漂泊的父亲。她天生旺夫命相,不仅持家有道,帮衬着丈夫攒钱聚财;且与邻里相处融洽,四邻无不对其交口称赞。
母亲一直以来都是她的榜样,她时常从母亲身上幻想着自己长大后嫁作人妇的模样——洗衣煮饭,相夫教子,却也要在闲暇之余在那一方天井中种上几盆那蕙质的紫兰花。
而那个白衣少年是何时出现在她的视线中的呢,或许是那日清晨,睡眼惺忪的少女伸着懒腰推开窗,便看到隔壁的别院内,一个白衣少年正蹲在墙垣边,凝目云卷云舒;抑或是那晚星辰漫天,怀春的少女托着腮立于窗边,低眸间却瞥见那个白衣少年寝身墙垣,眉间落满星光。
饭桌上,她有意无意向母亲打听隔壁的那户人家。从母亲口中得知原来那户人家姓秦,家中经营药材生意,城中大小药铺皆是由其供货。
想来,萦绕心头的困惑亦慢慢解开,那个白衣少年必然是秦家的小少爷,因为父辈常年出外行商,所以,他才会如此孤僻。
也许是出于对那个孤僻少年的同情,少女开窗的次数日渐增多,有时看到他正傻傻地盯着一列搬家的蚂蚁出神;有时看到他伏在一朵紫兰花前细嗅……
——他一定很孤独吧!
躲在窗后的少女常常会这样想。好多次,她都想唤他一声,问他,能否邀请自己去别院中一游。
然而,在当时那种严苛的礼教之下,未出阁的她始终未敢鼓起勇气与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搭讪。
她唯一能做的,便只有静立于窗后,默默地陪伴着他。
便是如此,还是差点被敏黠的母亲察觉到少女的小心思。
那日,母亲在厅中唤她吃饭,却始终听不到应答。于是,便蹑手蹑脚地爬上阁楼,悄悄站到了她的身后,陪她一同观望着那个少年。
不多时,她终于察觉了母亲在自己的身后,当即红着脸就要下楼。
母亲却眯起秀眸,笑道:“我道芸儿近来为何总是心不在焉呢,原来是躲在阁中偷窥隔壁的小男子啊。”
“娘亲。”她嗔怪道,面色却红到了脖子根。
“好了好了,娘亲与你说笑呢!”母亲却心领神会地揉了揉她柔顺的发丝,随口说:“改日有空带芸儿去那男孩儿家去拜访,不过现在该下楼吃饭了。”
她信以为真,本以为母亲会很快兑现这个信口一诺。甚至,她还在寻思着见到他的第一面,怎样开口才不会显得唐突……
然而,她终究是没能等来那一天。
两天后的深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她。很快,母亲便打开了门。
之后,便传来了一个粗犷的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她听过,是父亲所在船队的船长,一个在海上行船经验丰富的水手,正是他怂恿父亲跟随他一起去海上行船,他悲怆地告诉母亲:“落大嫂,我们在海上遭遇了强台风,落阿哥他……”
接下来的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觉得一个晴天霹雳炸响在她的头顶。她对父亲没有太多的印象,他常年在海上漂泊,有时数月才能回家一趟,每次回家都是胡须拉碴,像一个野人。但是她知道父亲是他们这个家的顶梁柱,也是母亲心心念念的丈夫。若是父亲这根顶梁柱倒下了,那他们这个家日后的处境实在是难以想象。
甩着泪,她赤着脚冲下了楼,抱着失魂落魄的母亲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