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她的母亲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音信全无。
直到那一日,被官府押往刑场受刑。
从围观的人群口中她才得知,原来,母亲被人举报暗地为娼。
有宋一代,礼教大防最是严苛。而女子失行,有悖伦常,最为世人所不齿。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日,母亲究竟遭遇了什么——她离家之后,父亲先前那个船长的婆娘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到了她的家中,一番野蛮地打砸后,揪着母亲的头发把她扯到了大街上,然后怪着腔喊道:“大家来看啊,就是这个娼妇勾引我家相公,害得他在来与她偷情的路上摔下了悬崖……”
那个女人嘶声地大哭着,迅速引来了好事的四邻,你一言我一语地嘲笑着:
“快看,那个娼妇遭报应啦!”
“只值一只老母鸡的臭婊子!”
“砸烂她的淫窝,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勾引这条街上的男人!”
……
那些邻舍妇人的丈夫多与她的母亲有过不正当的来往,所以她们一直嫉恨在心,早就在盼着她倒霉。
于是,她们趁机落井下石。在互相怂恿之下,纷纷龇牙怒目地冲向了已然成为俎上鱼肉的母亲,像一群发狂的野狗一般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纤弱妇人拳脚相加。
她的母亲在她们狂暴的殴打之下,不成人形。
她们似乎还觉得不解气,转头又冲进了她的家中,进行了一通大肆的打砸。
终于,如此之大的动静惊动了官府。
然而,暗中早已沆瀣一气的妇人们立刻倒打一耙,状告她的母亲暗地为娼,勾引她们的男人,并请求官府严惩。
在众口一词的情形之下,官府的人也就顺应民意,收押了她的母亲。
而在公堂之上,那个始作俑者船长之妻更是泪眼连连,哭诉了自己的丈夫是如何受到这个娼妇的勾引而窃了家中的钱财给她,并最终殒命的事实。
最终,在铁证凿凿,万民请命之下,县令判处她的母亲受火刑。
母亲被押解上行刑台,她被阻隔在哄乱的人群之后。那个时刻,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悲哀。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失控的暴民在她的眼前前仆后继地冲着她的至亲施暴,将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牵念摧毁。
刻骨的仇恨在这一刻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心底,她恨他们,恨天下人。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定要让他们,让这些人血债血偿……
当晚,荆城最大的妓馆落花楼忽然来了一位青丝凌乱,眉目生寒的少女。虽然素衣裹身,但却难掩其倾城之姿。
那个年逾六旬的老鸨自问经年见过的美人胚子不胜枚举,却还是比不上这个少女的气质,她就仿佛一朵开在绝顶上的冰莲花,足以令全天下的男人垂涎三尺。
“你叫什么名字?”老鸨一边修剪着自己尖尖的指甲,一边觑着她问。
“落芸。”少女冷淡地答道。
老鸨又细细端详了一遍她的盛世美颜,由衷叹惋着:“可惜啊,如此一副容颜,真是可惜了……”
然而,片刻后她又咧嘴一笑道:“可是,如此一副皮囊,若不去魅惑那些男人,才是真正的可惜。好吧,嬷嬷我就收下你了。”
没多久,落花楼的花魁落芸姑娘一炮而红,坊间传言,此女眉目清寒,虽从无笑容,然容颜却是倾国倾城。并为荆城各大达官商贾趋之若鹜,一掷千金只为博得美人一笑。
千金难求后的女子永远都无法忘记自己的初夜。
那晚,嬷嬷把她唤来自己跟前,谄笑着哄她:“阿芸,嬷嬷我好吃好喝地供养了快一年了,如今你的名气已然响彻满城。今夜,县令大人出了大价钱想要你陪她一夜。”
她望着嬷嬷那带有逼迫意味的目光,明白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于是,轻轻颔首。
嬷嬷仿佛松了口气般,起身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后颅道:“阿芸,我们做女人的都会有第一次的,疼过一次,日后就好了。”
之后,嬷嬷亲手为她描了眉,涂了红唇……
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恍惚有一种出嫁的感觉。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那个白衣少年,想起了他的一颦一笑,想起了自己曾经倾注在他身上的念想,那是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对爱情的期许……
然而,当那个酒气熏天、大腹便便的县令推开她的房门时,她知道,她和那个少年的梦碎了,她与他,此生再无交集。
不知是怀有怎样的一丝侥幸,她有意地拖延时间,一会儿为那个男人唱曲,一会儿为那个男人吟诗,好几次堪堪躲过他急不可耐的强吻。
然而,那个男人根本就没有任何附庸风雅的兴致,只是像头恶狼一般把她扑倒在床,淫笑着撕去她的罗裙。
撕心裂肺的剧痛下,两行清莹的泪水缓缓滑落眼眶,她再一次想起了那个白衣少年,想他日后会找一个怎样的女子共度一生。自然,凭着他的家势,定会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吧,绝不会是她这样的女人……
一番粗暴地蹂躏后,那个恶心的男人便倒在一旁呼呼大睡了过去。
而她却像一只遍体鳞伤的猫,蜷缩在墙角一直垂泪到了天明。
那个男人醒来后,望着床单上那一抹艳丽的红,窃笑着丢下一句“日后如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便扬长而去。
她本以为此生都不愿再见到这个男人,可是后来,当她再度在街头碰到那些曾与她们母女俩为邻的那些妇人时,心中刻骨的仇恨迅疾涌起,这些年,那些恨意,原来从未消减过半分。于是,她猛然想起了那个县令霸占了她初夜后撂下的话。
那个县令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他朝思暮想的女人竟会主动来找到他,并当着他的面主动褪下罗裙……
而后,她那些曾经的邻居大婶们皆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罪名被收押入狱受尽凌辱。
她的能力与手段获得了嬷嬷的认可,因膝下无子嗣,所以便收了她为义女。
很快,嬷嬷突然暴毙,她自然而然的继承了落花楼,并改名为落芸楼。
这些年周旋与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她学会了很多,看清了很多。
有时,她亦会想起母亲曾经那些为人甚至连自己都不齿的行径,如今却觉愧疚。在如今的她看来,母亲的所作所为并没什么不对。错的,只是母亲太愚昧,没有像她一样,找到一棵可以依傍的大树,光明正大地去吸取那些臭男人的精魄。
无数次,伫立在高高的楼阁上,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轻易地看透他们楚楚衣冠下那颗丑陋的心,她便会放肆地大笑。
饶是如今钟鸣鼎食,但是她心中却始终有一丝无法弥补的缺憾。
她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遇到那个白衣少年,然而,造化弄人。
那日,他轻裘缓带,从楼前路过。虽物是人非,但她还是一眼便从人群中认出了他。
经年已逝,然,他湛然如洗的瞳孔从未染尘,眉宇间依然有星光逗留的痕迹……
紫衣丽人立于楼上,心跳骤然加速。
于是,算准他即将路过的方位,轻抖罗帕,精准落其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