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空气突然更加安静。

“啊……对不起……”胡玖下意识地捂住嘴，战战兢兢地看着一米开外的单薄身躯。“我，我是刚好想到一个笑话。”

小孩头垂得很低，没有办法看清楚他的表情，但是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已经可以感受到，空气开始变得沉闷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正从四面八方慢慢往他们身上挤压，而所有不安的躁动，都来自于眼前这个弱小的身躯。李哪吒下意识地把胡玖护在了身后。胡玖被推着往后靠在他的背上，少女眼神复杂地看向他。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需要警察吗？”终于，山神大吼着，一双翅膀呼地张开，翅膀之大，仿佛要盖住了天地。一阵狂风随着翅膀的抖动席地而起，周围的草木被毫不留情地刮飞。两人紧紧地用手挡着风，也是快要支撑不住了。

胡玖突然从李哪吒身后探出头，伸手点了点少年的额头。

“你干什么？跑到我前面不怕被吹走吗？”李哪吒一把又把她推回去。风大到他无法睁开眼睛，没有看见胡玖基本不受影响的模样还有一脸错愕的表情。随即她又露出了从未见过的温柔笑容，轻叹了一口气，声音轻到来不及传递到李哪吒耳朵里，就被狂风席卷而去。

“这个山神是个大吃货。”混乱中，老师的话不知为何突然在李哪吒的脑袋里清晰地回响。李哪吒愣了一下，掏了掏口袋。最后掏出了一根棒棒糖。今天他们是有准备了很多的零食，预备着等爬完山的时候吃，但是盛平那个混蛋，在还没来到山脚的时候，就基本消灭了所有的零食，这根棒棒糖还是他抢救下来的，不然李哪吒就一口零食都没吃到了。

但是在传说里，山神可是吃什么三种牲畜五种什么什么鬼七种什么鬼的大人物，这根棒棒糖他瞧得上吗？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李哪吒一咬牙一跺脚，把手伸出去，“山神大人请息怒，这根棒棒糖，就请您收下吧！”

风停了一下。那根棒棒糖，在他们之间，显得那么脆弱。

“我是那么好糊弄的嘛？我可是需要三种牲畜、五种稻谷、七种海鲜、九只飞禽祭祀的山神！！！”被触动了敏感神经的小鹿离挥动着身后的翅膀，风比刚才来得更猛烈了。李哪吒和胡玖用手抵着迎面而来的强风，双脚即使已经紧紧踩住了地面，也不断被风推着往后退，在地面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痕迹。

胡玖悄悄从李哪吒身后探出头，挡着脸部的手臂只能够遮住她的半边脸，却也没有人注意到，从手臂上方露出来的，渐渐折射出光芒的金色瞳孔，像博物馆里静静躺着的琥珀，突然泛出光亮。

但是她来不及有别的举动，山神闪电般举起双手，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巨大的水幕出现在山神的身后，随着暴风的扑面而来倾泻而下，一下子从他们头顶淹过。

是山洪吗？胡玖心头闪现过一丝惊恐，下一秒鼻子嘴巴就灌进了大量浑浊不清的水。她呛到了几口，咸涩的味道让她一阵反胃。

这是海水。

怎么是海水？但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去细想了。胡玖连忙扭头寻找李哪吒，立马抓住已经失去意识的少年的手臂，他已经整个人都呈漂浮的状态，随着水流的肆意波动而前进。

好……暗啊……

我这是死了吗？

李哪吒试图睁开眼睛，但却只能看到模糊的光线，似乎是在海底，又似乎是在山上。耳边传来喧闹的声音，他努力辨认出那是一种节奏感非常强烈的欢呼声，他试图扭头望向声音的来源，映入眼帘的第一幕，便是用树木搭架而成的非常壮观的篝火台，熊熊燃烧的火焰宛如火龙飞天，映红了半边天空。有好多好多人，以篝火堆为中心有秩序地排列，形成以火焰为中心的同心圆。似乎有个人，穿着比别人更加繁杂的衣服，他一跪倒，虔诚地匍匐在地面之上，所有的人也跪倒，虔诚地匍匐在地面之上。慢慢地，整齐划一的唱诵响起，像是要唤醒沉睡的灵魂。

“苍山之上，海滨之巅，鹿离山神，护我安宁！”

原来这山神……还会护人安宁的嘛？

火光骤然消失，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水泡随着水的流动从他身后鱼贯升起，消失不见，画面一转，是不断呼啸的狂风粗暴地拍打着山上的植株，夹杂着豆大般的密集雨点，毫不留情砸在世间万物身上。只有刚刚他们看到的山神的小屋子，像是被透明的玻璃罩保护着，没有收到狂风暴雨的侵袭。屋子里有个人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山神大人，请您放我回去吧！”

“都和你说了，现在外面刮大风下大雨，你出去了也不能下山，等暴风雨停了，我自然会放你的。所幸这样的大风大雨，对大海没有太大的影响，不然我……”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那人打断了，“山神大人，哪里有刮风下雨了？”他的头早已探出窗户，外面一片宁静祥和，只是有一片白茫茫的薄雾，不知从哪里涌出来，弥漫在森林里的每个角落。

“这是我做出的结界啊……和外面隔离的……”

“山神大人，请您放过我吧！”那个人回头看向鹿离，眼中满是恐惧。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对神秘力量的恐惧，对高高在上的神明的恐惧。

李哪吒也看到了鹿离的眼睛。

那双眼睛，原本盛满了林中的雾气，枝头的浆果，和潺潺流过的清泉，现在一下子变成一片死灰，仿佛山林被大火焚烧过后，只能下满地狼狈和满目疮痍，丛林失去生机，山丘不再长出新芽。那双眼睛里如今只剩下死气沉沉。

“为什么？”眼前的画面又消失了，出现在李哪吒眼前的，是碧绿的水流淹过了头顶，少年立马反射性地捂住口鼻，却发现自己在这水底还是能够顺畅地呼吸。耳边响起了小孩子稚嫩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悲伤和苍凉，经过了几百个年月的思索，还是想不出答案的悲伤和苍凉，“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了？还开始害怕我了？”

“明明我一直都在守护着大家，明明从来都没有把那个人困住。”

“明明我没有做错什么啊！”

原本如同在无重力环境中随着水流漂浮着的身体突然恢复了重力，少年的双脚踏踏实实踩在地板上。曾经备受瞻仰的山神哭得像个小孩子，已经存活了上千年的神明即使在千百年之后，依旧会因为这种小小的问题而倍感困惑而纠结。

李哪吒很想上前抱抱他，他也这么做了。少年纤瘦的身躯很容易把小孩子形态的山神包裹在怀里，他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人和神在这一刻突然模糊了界限，站在那里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大男孩和一个普通的小男孩。

“可是人类就是这样一种需要记住的事情不会被好好记在心里的纠结生物啊。他们很难记住别人的付出，但是对于受过一次的伤害，倒是刻骨铭心般深刻。”李哪吒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过好像还是有点效果，小山神的哭泣慢慢变小了。

“你就不要想太多了，哥哥请你吃麦当基好不好？”

“是那个很好吃的麦当基吗？上次有群小学生来春游，我有听到他们在讨论，好像还有出新品吧！”鹿离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还挂着泪水，但眼眶里已满是月朗星稀般明亮美好的期待。

李哪吒和胡玖对望了一眼，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山神鹿离双手各自捏了一个诀，沿着太极旋转的方向在胸前画了一个圆圈，海水慢慢减少，浓雾也慢慢倒退着隐身到树木草丛里，仿佛它们是从树叶的经脉流泻出来，现在又原路返回。随着海水和白雾的褪去，还有一开始的不适感和过分的安静，慢慢地，清脆的虫鸣，婉转的鸟啼，还有不远处青春年少的喧嚣。

“喂！哪吒！小玖！”山顶传来盛平的呼唤，“你们在哪里干什么？我们要下山了！”李哪吒看了一下手机，发现现在距离他们登上山顶也大概过了不到半个小时。

他们跟着大队伍回学校，鹿离张开了翅膀，紧挨着李哪吒飞在距离不到半米的空中。

“你不怕别人看见吗？”胡玖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待见那山神。

“我可以隐身的，不要小看我！”山神也不待见胡玖。

学校的事情一处理完，三人就直奔餐厅，鹿离像八百年没吃过东西，居然被一只炸鸡腿感动得泪流满面，“我以前吃的都是什么鬼啊？”

“别唧唧歪歪的，吃完回你山上去。”胡玖咬着吸管，搅动着可乐里的冰，再满足地大吸一口。

“胡玖，这可是山神啊……”身为人类的李哪吒，对于神明还是有着本能的敬重，哪怕眼前的神明是个小孩模样。

胡玖不满地嘟起嘴，“山神有什么了不起……”

“和修炼了几千年的狐仙比起来，可能确实没有什么了不起。”鹿离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他看着脸色一下子刷白了的少女，露出了微笑。“不过神仙啊，现在也都没什么信了，只怕以后连传说都不会有了。这或许也是好事，本来神仙的存在，就不是为了成为传说。”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但是有几分看透红尘的仙人味道。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李哪吒刚问出这句话就后悔了，山神除了守山，还能干什么？

“无视四周，尽忠尽职。”小孩淡淡地说着，突然抬头直勾勾望着李哪吒，眼神中透露出来的认真，让李哪吒吓了一跳，他的嘴巴没有动，但是李哪吒却清楚听到了鹿离的声音。

“作为一名守护神，我想告诉你的是，要小心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