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帝辈分不算高，可他寿数长，所以即使“皇帝”这职业对人员耗损率高，能称呼如意“表妹”的人也没几个。

萧慎这一声“表妹”叫出口，如意都觉得不习惯，更不用提爱女如命的征和帝。

他登时沉下脸，面上在再看不出一丁点对萧慎的欣赏，像个不得不照顾讨人厌亲戚的长辈似的，拖着嗓子开口：“事情没办妥，还有心思想着玩。”

征和帝古怪的语调让萧慎顿住脚步，他抬起头快速窥了征和帝面色一眼，赶忙收敛起存在感，垂下头沉默的退到一旁，摆出恭顺的姿态。

前来伺候的小厮将几人对话收入耳中，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家中遭难的王孙公子投靠亲戚后，因为与娘家人亲昵而认识了内宅小姐而产生非份之想，盼着娶了仍旧豪门的表姐表妹的不少；可亲戚帮忙照顾了人，却不想自己的子孙跟着无偿扶贫，没几个愿意嫁女儿去过苦日子的。

恐怕面前这位小郎君也是抱着这种念头才亲亲热热的哄着漂亮的小姑娘，亲亲热热的称呼人家“表妹”的。

唉，小郎君太懂事儿了！他怎么不想想，红颜配白发的夫妇，年少媳妇哪是那么容易做的？夫妇年岁相差的这般大，相貌威严的老爷家中肯定早有继承家业的年长嫡子，年少妇人也就面子上看着光鲜罢了，即便娶了表妹又能有什么好处。

要他说，人得看得清楚自己的位置，没那个福分就别跟命争，到头来丢人的还是自己。

小厮正想说些什么，征和帝已经摆出一副疲累了的样子，丢了一块碎银给他直接说：“算了，老夫年纪大了，出来颠簸这么久也觉得疲乏，还是日后再派人送妻女过来消遣吧。”

小厮一愣，没想到到手的生意就这么飞了，但他捏着掌心的银子，迅速撑起职业笑容，热情又客气的说：“承蒙老爷不嫌弃，小的日后一定派人服侍好夫人小姐。”

征和帝没兴致的耷拉着眼皮，起身道：“辛苦你张罗这么久。”

“老爷太客气，小的分内事而已。”小厮一路恭恭敬敬的把人送上马车离去，赶忙把今天过来的这一家子古怪新客给管事报上去。

管事一听马上紧张起来，急急忙忙的追问：“来的人什么样？为什么忽然走了？入门的牌子拿的谁的？”

“来人是名看着五十岁上下的健硕老爷，身边带着年轻的夫人和小姐，后来又追过来一个表少爷跟小姐有说有笑的。那老爷马上不高兴的教训了表少爷几句，就说身子疲乏了要回家。小的看那老爷气度不凡，一开始就让人对过牌子，拿的是理国公家里的那块。”小厮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看到的情况全说了。

管事拧着眉头思索好半天，忽然舒展眉头，眼里透出猥琐的光，轻佻的说：“恐怕皇室中哪个亲王郡王带着外室出游吧。行了，不用自己吓唬自己了。”

经逢乱世，周朝开国皇帝以武起家，立国颇短，传到征和帝手里才第四代，皇室中人素质良莠不齐——良的少，莠的多，办事总是随心所欲，极没规矩——传了十几代的书香世家向来不太看得上皇室中人作风，家中仆从也对皇室中人表现得比较轻视。

小厮还是觉得心里惴惴不安，可管事已经摆手让他下去。

他瞥了管事一眼，赶忙退了出去。

与小厮不受重视的情况不同，萧慎跟着征和帝登车而去，坐在车厢里始终垂着眼睛，表现出眼观鼻、鼻观心的沉默镇定，倒是再次让征和帝对他另眼相看，心里因为闺女被人乱攀亲戚的不快慢慢消散。

刘贵妃没有那么多想法，只觉得萧慎小小年纪被征和帝瞪得一个人坐在车厢角落里垂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可怜，偷偷拧了征和帝一把，飞给他一个媚眼，和蔼的将点心盒子推了过去：“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吧，遇上到现在两个时辰了。”

萧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到晚肚子就没有饱的时候，但征和帝用阴恻恻的、充满了怨念的眼神盯着他的模样，还刻在萧慎记忆里。

鼻尖捕捉着食盒中点心香甜的气味，可萧慎的眼神却规规矩矩的看向征和帝征求意见。

征和帝看向点心盒，从里面挑出一块烤得焦香四溢的点心放进怀里闺女手中，柔声说“如意也该饿了，吃点垫垫胃”，一抬头又是一副平板的帝王相。

他随口吩咐：“吃吧，用不着客气。吃完了告诉朕，你是怎么查到你继母身上的。”

虽然宫里的点心讲究“一口量，吃下不会污了贵人们的妆容服饰”，可无论征和帝还是刘贵妃都不喜欢那种小家子气的感觉。所以，专门捧给陛下的点心都是正常大小，馅大料足。

如意抱在手里啃，一块点心能吃得半饱。

她发觉萧慎视线从征和帝专门挑给自己的那块点心上飘过，眉眼弯弯的解释：“这块是咸口的。”

说着，如意自然的分开点心，留了一半放回点心盒子里给萧慎尝鲜。

征和帝正要表达不满，如意已经捧着半块点心送到征和帝唇边，娇声催促：“儿臣胃口小，父皇陪儿臣一块吃。”

征和帝顿时眉开眼笑，不停夸奖如意孝顺，在点心上咬了一小口就催着如意自己吃。

“哼！吃吧。”

有了征和帝的首肯，萧慎终于拿起那半块点心尝了。

入口瞬间，咸香的口感在舌尖爆开，让他忍不住又快吃了一口。梁国公府虽然上下都不喜欢萧慎，可他的规矩却很好，拇指和食指捏着点心，大口进食的姿态也只让人觉得洒脱。

刘贵妃看着萧慎加快了进食速度，又去摸第二块明显是烤出来的点心，得意的说起这匣点心的来历。

征和帝岁数渐渐大了，胃口不减，可口味倒是越来越重，甜软油腻的东西吃得凶。

这时代有吃“大肥肉养生”的习惯，御膳房呈上来的餐点永远飘着大块大块的肥肉，每天晚膳都跟征和帝一起用餐的如意担心不已。

为了满足征和帝的口味，又不让他进食太多肥油，如意想起来奶油这等口感好、重量虚的神物，借着征和帝快过生日的名头，跟他打过招呼就一头撞进御膳房里祸害起了管膳食的大师傅们，非要弄出西式点心。

奶油易得，但做烤箱真是难坏了御膳房的大师傅们。大师傅们不敢擅专，通过全福把消息报给征和帝，征和帝又派了工部专业技术人员过去攻克了技术难关，才让西式点心赶在他的生日上桌。

征和帝从此爱上了奶香浓郁的西式点心。

上有所好，下必有所效。御膳房的面点师傅们拿出浑身解数，在如意的指点下发明创造出数种新口味，可算是止住了征和帝嗜食肥肉的习惯。

随着刘贵妃的诉说，征和帝得意的挺起胸膛，偏还要捏着如意的小脸蛋假惺惺的调侃：“肯定是她自己贪吃才想出来的。”

萧慎看着如意还捧着半块点心小口进食的模样，觉得她又漂亮又乖巧又讨人喜欢。

一想到这些点心都是九公主想出来的，顿时口中的点心似乎更香甜可口了，他心里飘过一个词。

秀色可餐。

念头闪过，萧慎被自己的心思唬住了，顿时噎得上气不接下气，费了好大力气才强把口中点心咽下去。

他不敢再想，匆匆回答征和帝的问题来遮掩自己心思：“陛下也说过，梁国公府和辅国将军府的当家人在朝中已经很久没有职位了。可我那继母偏偏和父亲过得十分奢侈，今天你送我十亩良田，明日我回你一套赤金头面。”

萧慎边说边露出嘲讽的笑容，恨意自眼中一闪而过：“六岁那年，母亲曾经与父亲大吵一架，被父亲当胸踹得吐了血。母亲当夜高烧，身边存的药根本压不住温度。偏她倒下了，房里剩下的嬷嬷丫鬟都急得没了章法，我年纪小也没能力闯出梁国公府带母亲寻医问药。当晚母亲烧得直说胡话，我守在床边听她说‘银票死也不会让你抢去’——至此，我才算开窍。母亲走后，梁国公世子一共做了两件事，一是让丫鬟们把夫人的嫁妆都给他搬出来；二是在热孝的白天内迫不及待的将左氏风风光光迎进家门。”

如意听得直皱眉。

即便梁国公世子不是个东西，从来就没打算留下萧慎的性命，因此不在乎打骂妻子的时候被孩子看见；但从萧慎对沈夫人的敬重爱戴就能看出他们母子感情极佳，沈夫人又怎么会让儿子直面丈夫的不堪呢？她至少也会担心孩子被丈夫发疯波及而把儿子藏起来。

其中必定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