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习一下鲁迅先生的一句至理名言很有必要。鲁迅先生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后来的学者认为:鲁迅的思想有时所进至的深刻程度,几百年来无人出其右者。领悟了鲁迅先生的深意,我们就能避免在评价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时可能的迷失。大则革命运动,小则个人生活,无不在鲁迅三段论的制约之下。
11月11日,中共中央收到了潘汉年的电报。这一夜,***的窑洞里肯定丢了一地劣质烟的烟屁股。“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眼下这一关怎么过?无条件交出军队?十年前,***已经得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结论了,眼下这几万人马可是共产党的命根子呀,万万交不得!这支军队能存活至今天,是用心血、谋略和几万十几万生命换来的呀!它是中国革命仅存的一颗火种,不能让它熄灭了!没有了它,共产党人的终极政治目的、社会理想、争取民族的彻底解放的理想,都将无所附丽。
***不是笨蛋,一拳打在***的腰眼上。笑话,***能不知道军队的重要!在战事叠起的时代里,能把几十上百个乱世枭雄控制在自己的麾下,没有铁的意志和手腕,能办得到吗?解职出洋,真是一个创造性的手法!半年后召回量才使用,不过是个托辞。交出军队,就意味着流亡生涯的开始。***看了看身边铺着红毡的桌子,想起了美国人斯诺。一个月前,他和这个美国记者围着这张桌子度过了几个不眠之夜。这几夜,他详细谈了自己的历史和红军长征的经历。想起了长征,***坐了下来,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藐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豪气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有小米饭可吃,有窑洞可住,有自己的地盘,比长征途中的情况要好得多。智慧尚有它的用武之地,还可以显出从容。他朝门外喊道:“要开个会!”
这一晚发生在***窑洞里的事情,以后的史料里没有记载。当事人(包括工作人员)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似乎把这一晚遗忘了。我们只有从第二天发生的事情中,感觉到这一夜的惊心动魄。第二天,也就是11月12日,中共中央致电潘汉年“南京对红军究竟能容纳至何限度,望询明电告,彼方条件如使恩来出去无法接受,恩来出去无益。近日蒋先生猛力进攻红军。不能不使红军将领生疑……据张子华称,曾养甫曾有这样一案:一、党可公开活动;二、政府继续存在;三,我方可参加国会;四、红军改名受蒋指挥。为一致对外,我们并不坚持过高要求,可照曾谈原则协定。”
有什么容器可以度量这次让步所饱受的苦痛?抗日的事眼下不能考虑了,共产主义理想暂时还只能放在被翻得油腻的书本里。这些“发展”阶段的事业已经摆不到桌面上来谈了,必须面对生存这个难题。虽说共产党历来信奉以发展求生存的哲学,但在这一关键的时刻,需要来一点变通。
这次让步,无疑可看作困兽之斗。以对手提出的条件进行谈判,已丧失了全部的主动。“一致对外”,已经变成一个美丽的面具。
即便如此,能不能谈,也还未知。
11月15日,陈立夫接到中共中央致潘汉年的电报后,当即电邀潘汉年到南京再谈。16日晚,潘汉年匆匆忙忙赶到南京,陈立夫却失约了。不难想见潘汉年在1936年11月16日晚那种沮丧和绝望的心情。作为谈判一方的正式代表,面对这种令人难堪的冷遇,潘汉年嘴角上还能浮出年头在莫斯科见到邓文仪时的不可捉摸的笑意吗?陈立夫官邸前的马路上肯定留下了潘汉年叠了一层又一层的脚印。门旁的饱经沧桑的古槐树肯定还记得潘汉年每次叩响门环时,那支握惯了派克式钢笔大手的犹豫和颤抖。
陈立夫去了洛阳,归期不定。陈府的下人并没骗潘汉年。陈立夫去洛阳是***召去的,作为大臣,无法决定召见的长短。如果潘汉年知道***半推半就,决定在洛阳过自己五十大寿这一事实,他还能熬过这难捱的等待吗?
***正在洛阳尽情享用事业达至顶峰时的风光。他这次出巡,京城几十位要员随驾。这时候,没有几个人能猜出***带这么多大员的目的。他的日记公诸与众后,我们才知道他这次已下定决心,准备彻底解决共党和红军问题。
11月19日,潘汉年终于等到了陈立夫,有些口吃地转述了中共中央想以曾养甫案为基础进行谈判的意愿。
陈立夫故作惊诧道:“是么?有过这样一案么?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潘汉年艰难地答曰:“曾养甫案由张子华转告中共中央。”
陈立夫摇头晃脑,“纯属子虚,纯属子虚,曾养甫作为我的代表和你们密谈,他有这样一案,我不会不知道。”
潘汉年自然不会去从陈立夫脸上寻找什么说谎的证据。把谎言当成真理讲出来时能回避掉七情六欲,是政治家最基本的功夫。陈立夫是什么角色,能在这些地方露出破绽吗?曾出产过“指鹿为马”典故的这片土地上,陈立夫的说谎是一种重复,就像第一万零一次把女人比做鲜花一样平常,等同于京剧里一个程式,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它的功能只是用来证明弱肉强食这个严酷的现实。
“要谈,只能在十天前谈的原则下进行。”陈立夫见潘汉年默不作语,补充道:“蒋先生这次又一次强调了,你们可派代表参加国会,名单由我们来提。”
历史从来没在这种情况下复制出“舌战群儒”的绝响。便是苏秦、张仪、申公豹在世,也无法改变这种格局了。潘汉年只能用高贵的沉默维护自己人格的完整,他在心里已经承认:这次会晤彻底失败了。
陈立夫完成自己政治家和钦差大臣形象塑造后,把自己的个性特征作了适当的表现,使得历史的记忆里多了这样一段变奏作为这一轮会谈的尾声:同一日,陈立夫让张冲告诉潘汉年说,坚持十日谈的原则,实在是***的本意,他个人也无可奈何,并为潘汉年出了这样一个主意,周恩来曾与***共过事,关系不错,如周去见蒋,条件或许可以斟酌。陈立夫后半生因政治失意,全身心投入中国文化的研究,对孔孟的迷醉,使他的政治家做得不很纯粹,但却得以长寿。
详察历史后来的进程,可以说***错过了他梦寐以求的吞并共产党的千载难逢的良机。因为从此以后,共产党再没提出过比这一次更低的价格。
历史不能占卜,历史不能重新选择。这个时候***没有接受共产党的条件,是因为他已经有更好的选择。
他认为从肉体上消灭共产党的时机业已成熟。进入11月下旬,他亲自到西北督剿共产党和红军的意图已路人皆知了。
中共中央被逼无奈,只好另觅出路。11月26、27日,两电潘汉年,拒绝由***出面谈判,认为国民党无丝毫的谈判诚意,决定中止谈判。12月上旬,陈立夫和潘汉年再次会晤。陈立夫表示出一些让步,同意保留三万红军,但其它条件不变。在***即将开始大规模军事进剿的前提下,这次让步只能看作是一种为战争服务的计谋。中共中央自然表示拒绝,决意以战争求和平。
12月4日,***抵西安,胁迫***、杨虎城率部进攻红军,否则就将张杨两部调至福建和安徽。
12月5日,***致函冯玉祥和孙科,鼓动冯、孙二人扯旗抗日。
***为什么要给这两个人写信?***的如意算盘能打响吗?且作疑案存下。
政治解决国共冲突的设想,在1936年12月,它刚满周岁的时候,完全变成了一个有人生没人养的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