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东征遇阻后,***才开始考虑正式与蒋接触的问题。阎锡山不给红军让路,硬冲又冲不过,接下来恐怕要遭到敌人东西夹击,生存问题将更加突出。1936年4月9日,***、彭**致电张闻天指出:“目前不应发布讨蒋令,而应发布告人民书与通电。在此时机发讨蒋令,策略上把我们自己的最高的政治旗帜弄模糊了。我们的旗帜是讨日令,在停止内战旗帜下实行一致抗日,在讨日令旗帜下实行讨蒋,这是最便利于实行国内战争与实行讨蒋的政治旗帜,中心口号是停止内战。”
从抗日反蒋并提到在抗日的旗帜下讨蒋,预示着共产党根本政策的改变。4月9日晚,***入当时还叫肤施的延安,与***密谈八小时,次日四时出城。谈判的内容是与东北军停战。***大部同意中共的主张,愿与红军互派代表常驻,愿为红军代办子弹等军需物品,主张红军前去经营绥远。但又表示在未公开表明抗日前,不能不接受蒋的命令。
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关键点上,谁要是无条件地相信了敌方甚至旁观者的某种承诺,谁就是政治上的白痴。这种时候只有自救这一条出路。5月2日,红一方面军西渡黄河,进入延长、延川、永坪地区休整,东征结束,扩大新兵八千人。5月18日,又发起了攻向陕甘宁三省边界的西征战役。战役的目的是扩大红军,使自己更加接近外蒙和苏联。在这种情况下,陈立夫、曾养甫征得***认可后,向中共提出如下条件作为谈判的基础:第一,停战自属目前迫切之要求,最好陕北红军经宁夏趋察绥外蒙之边境。其它游击队则交国民革命军改编。第二,国防政府应就现国民政府改组,加入抗日分子,肃清汉奸。第三,对日实行宣战时,全国武装抗日队伍自当统一编制。第四,希望党的领袖来京共负政治上之责任,并促进联俄。
国民党这一方案,比前一案艺术得多,也难对付得多。在他们的立场上来看,红军东征受挫,但实力未损,仍有返内地之实力。从各方面收集的情报表明,日本将首先对内蒙古和外蒙古不利,让红军主力开至内外蒙交界地区,一可使红军进一步远离内地重要的军事地区,继而在日军侵占外蒙时先与红军冲突,最后必导致苏联的干涉,使日本无暇也无力向南进攻,此案仅此一端足见系心血所做。有着这样一石四鸟的结果,文字上松动一些,在非原则的问题上作些让步,又有何妨?让你们去另辟疆土,免了“输诚”之名声,够仁慈了吧?答应改组政府,请你们这些抗日分子加入,够大度了吧?以你们区区几万人的实力想谋求一个平等的联合政府,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在政治的竞技场上,大鱼吃小鱼是千古未变的铁律,让你们的领袖在京城占据一席之地,已经不是一分价钱一分货的买卖了。你们起兵造反,为的不就是个荣华富贵?对日宣战了,军队没有一个统一的号令,这仗还怎么打?我们不难从这些温和的条文里,听出以上的口声。
我们不能不在这里感叹一声:中国的文字太玄妙了。把这四项条件和中共的五项条件加以对照,不难发现,四项条件是针对五项条件提出的,在比较浅的意义层,国民党方面基本上在主要的方面作了让步,但词序一变,内容稍作增删,内涵却完全成了另外的东西。这个东西是:最终仍要以南京为中心来统一共产党的军队和政权。共产党自然不能接受它。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信仰的是共产主义,并且认定这是彻底拯救中国的良方,他们决不会为了个人的什么前途放弃这种终极追寻。夏明翰的《就义诗》这样写道:“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自有后来人。”
至少,共产党的领袖中,有***这样的人,他从来都没有放弃建立一个崭新政权的宏图大志。历史的进程将证明,***在1936年,以及以后的九年,对***的内心世界所知甚少。他把***当成一个略具政治头脑的军阀看待,是个历史性的误读。
我们来看看***是如何评价国民党提出的四项条件的。他在1936年6月28日,通过电报对彭**等人说:“满纸联合抗日,实际拒绝我们的条件,希望我们出察绥外蒙边境导火日苏战争。”
实际上,这个时期日本国的野心正在膨胀,但他们军国主义的准备和发展尚处在“小康”阶段,占领了中国的东三省,等于吃上了四菜一汤,上上下下都沉浸在得到中国东北丰富的自然资源和肥得流油的黑土地的狂喜之中,虽然已开始垂涎中国的华北,但对攻不攻东南亚和苏联仍属奢望。这时,他们对苏联的战备只是为了能专心致志经营中国的满洲。
尽管毛泽东看出了***“用心险恶”,但又无法不把目光集中在打通同苏联的通路上面。6月29日,***再电彭**指出:打通苏联解决技术条件是今年必须的任务,可以选择的道路一是宁夏及绥远西,一是甘凉肃三州。西征的决心仍无改变,八个月来,红军的根本处境也没根本性的变化。
在这种情况下,国共双方的政治谈判就必须向前发展了。6月下旬,周小舟再到南京,提出如下内容的对案:第一,立即发动战争,保卫华北收复东北失地;第二,在第一条实现的前提下,红军放弃军事行动,国民党军同时停止对苏区的进攻;第三,确认抗战须有统一的领导与指挥,在前面两条实现后,只要有国防政府和抗日联军的名称,共产党承认国民党的指导地位;第四,现在无意考虑取消苏维埃组织及红军的提议,但在将来战时,共产党赞成全中国真正民主的统一。
这样,双方的条件就十分接近了。经过几天的磋商和双方的让步,谈判代表形成了共同起草的《谈话记录草案》。草案的内容很接近共产党的对案。国民党方面谈判代表谌小岑当即起草了一个协定条款,希望经两党领导人通过后立即达成协议。这一行动传递出了些许谈判代表当时的兴奋。
且慢,不要忘记中国那个叫“好事多磨”的成语。尽管谌小岑的条款已较双方拟定的草案偏重了己方的利益多多,国民党上层领导仍嫌太大度,陈立夫挑灯夜战亲自修改,7月4日,正式交到周小舟、张子华手里的文件内容,已经散发着吞并的味道了。便是这样,国民党还强调指出这份文件仅供中共中央参考!
双方进行十几轮唇枪舌战,到头来只弄出一份“参考消息”!可以想见双方谈判代表当时是何等的沮丧!张子华伤心透了,根本没有打算亲自去陕北送这份文件,他到了上海,把文件交给冯雪峰,垂头丧气地说:“方便的时候,你交人带去吧。”这一份文件几乎算是泥牛入海了。周小舟带着同样的文件回到北方局,***看后自然不会获得如获至宝的感觉。这份文件在北方局静静躺了一个多月,周小舟启程去陕北时,才又把它裹进自己的行李中。“参考消息”,犹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直到8月底,中共中央才品味了一番“参考”的滋味。
在电报已经广泛使用的1936年的中国,一份文件的传递需要六十来天,除了说明它轻于鸿毛外,再寻不出别的意义了。
是的,谈判对国共双方的1936年夏初,的确像个弃儿。“两广事变”爆发后,***在几个月里很可能在梦里梦过几次红军。5月28日,陈济棠、李宗仁联合两广将领发表通电,表示誓死反对日本增兵华北,要求对日宣战,并调军北上。6月9日,两广北上军队前锋已抵衡州。6月22日,陈济棠当上了两广方面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兼抗日救国联军总司令,李宗仁副之。***哪里还有工夫去管只有几万兵马的红军!两次“下野”的旧事还历历在目。第一次“下野”,李宗仁算是主谋,陈济棠那时还算是他的同志。1923年至1931年这八年间,***待陈济棠不薄,于1929年让他控制了两广,成就了“南天王”的美名,陈济棠也可以称作***的左膀右臂,1927年向他提出“清党”、“反共”的建议,1930年助***战胜了冯玉祥和阎锡山。因1931年***软禁胡汉民,陈济棠跨入了和蒋敌对的阵营,成了逼他第二次“下野”的关键人物。随后,蒋、陈的合作就没那么“愉快”了。同志关系彻底消逝。1934年,陈济棠为保存实力,曾为红军让出一条生路。这两个人都是羽毛丰满举足轻重的实力人物,这个时候在后院放火,醉翁之意不仅仅在日本人,而且要借抗日之名逼他第三次下野呀!他一嗅就嗅出了别样的意味。一石三鸟!十三年后,***被桂系所逼,第三次“下野”前,曾说过这么一番肺腑之言:“共产党只要我的命,李宗仁、白崇禧他们不但要我的命,还要我的钱呀!”由此可以推断出***和地方各派系关系的实质:纯粹的相互利用,***从来没有在实力和人格魅力上完全征服他的这些合作者。综观***1949年以前的事业,他似乎从来没有寻找到怎样才能彻底折服部属的良方,除了他对黄埔系的控制卓有成效外,尽管他成立了“军统”、“中统”等恐怖组织威慑地方实力派领袖人物,但几无建树。他在这方面的失算,是造成他在大陆失败大悲剧的原因之一。作为一代帝王,他对中国沉淀了两千多年的博大精深的治人之术未增添任何新鲜的、可以作为后来者加以效尤的内容。他在处理内部关系上,倒更像一个维持会长。
请看!***又故伎重演了。他一手拿枪,一手拎着盛满黄金的盒子,背靠着日本人去处理“两广事变”了。7月4日,广东空军连人带机飞离广州投蒋。7月6日,两广地区大部分中央委员自广州出发至南京开五届二中全会。7月7日,陈济棠部第二军副军长李汉魂通电拥蒋。7月8日,政治上已臻化境的陈济棠的主要部将第一军军长余汉谋一看机会来临,直飞南京,从此跻身国民党要员之列,接着,粤方邓龙光、邝文光等高级将领倾巢拥蒋。陈济棠成了光杆司令。7月13日,陈济棠被解除一切职务。五日后,他飞至香港,要求出国考察,行前表示一旦抗日炮声响,即回国共赴国难。***终于展开了皱了一个多月的眉头。他胜利了,却又失败了。胜利在于他在时隔多年后又一次亲自控制了广东,失败在于他亲手扼杀了一次抗日运动,再次失去一部分人心。
他能如此迅速平息“两广事变”,只能证明对手太弱。事实证明,广东在他眼里,要比解决国共冲突重要得多。他在7月下旬,立即加派曾养甫为广州市市长,令曾即日赴任。这个曾养甫,是国民党和共产党谈判国民党方面的主要负责人,十天前还曾答应去苏区与***谈判。曾养甫南下,害得***空等了十几日。
能查到的史料可以证明,***本人在1936年8月前,对政治解决国共冲突这件事并无多少热情。在这段时间里,***在干些什么呢?
***签发解除陈济棠一切职务的这一天晚上,即7月13日晚间,***步行去中华苏维埃人民共和国中央政府外交部那几间破旧的窑洞,看望本日刚刚到达保安的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和美国医生马海德。斯诺后来在《复始之旅》一书中为我们留下了他和***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直到吃晚饭时,***才来。他用劲和我握了握手,以平静的语调寒暄了几句,要我在同别人谈话过后,熟悉一下周围环境,认识方位,然后去见他。他缓步挤满农民和士兵的街道,在暮霭中散步去了。”
第二天,***出席了欢迎斯诺和马海德的欢迎会,并即席讲话。历史没有留下确切的记载表明是谁提出以这样的规格迎接一个普普通通的美国记者。但可以这么认为,这种做法很合***的心意。他们是第一批走进陕北红色苏区的外国人,让外交部出面接待来自西方大国的新闻记者,无疑会造成一种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某种官方接触的事实。记者会用笔说话,且有很多听众。主办过《湘江评论》的***从来不乏这方面的敏感。
***知道,在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中宣传的重要性。抗日战争的八年里,在和国民党进行的多次宣传战中,他的这一思想得到了彻底的实现。此是后话,暂且不提。且看他在1936年是如何身体力行地行动的吧!
据刚刚出版的《***年谱》记载:7月15日,***发表对哥老会的宣言,“欢迎各地各山堂的哥老会山主大爷,四路好汉弟兄都派代表来或亲来与我们共同商讨救国大计”,随后即会见斯诺,回答斯诺关于苏维埃政府对外政策的提问;7月16日晚九时至次日凌晨二日时,同斯诺谈中国抗日战争的形势方针问题;7月18日、19日,再同斯诺谈苏维埃政府的对内政策问题;7月23日,同斯诺谈中国共产党与共产国际、苏联的关系问题。在几次彻夜长谈里,一个卓有远识、热爱自己国家和人民、有坚定的政治信念、对治理中国有一整套施政纲领的杰出的政治家***的形象呼之欲出。更重要的是,斯诺感觉到了***身上散发出的无法抗拒的个人魅力。
请记住“个人魅力”这四个字。这是每一个成大业的政治领袖天赋和后天努力所结出的果实。很多情况下,它只会创造奇迹。若干年后的今天,***的形象成百上千次地出现在外国作家和记者笔下。斯诺著名的《西行漫记》最先画出的一幅仍是最好的之一。“他歪斜在枣树下那片斑驳的阳光里,像一袋倒下的土豆。”这句描写和《***传》里这样一句话:“***是一个经常把社会主义这棵大树拔起来看看下面生没生虫子的一个人。”同样是描述***的经典。
历史已经证明,***第一次向西方世界做广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让我们回到国共和谈这个敏感的话题上吧。首先,我们要修正一下前面说的“***对政治解决国共冲突这件事并无多少热情”。他只是对这件事的是与非缺乏考究的兴趣,思索的是得与失这个实质。正在这个时候,共产国际直接干预国共关系这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