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干部下基层锻炼这是一个新事物。如果要说说这事情的种种好处比如作用意义什么的,恐怕十条八条也可以说得上,像加强机关和基层的联系,像改变机关作风,像促进经济发展,像培养干部的实际工作能力,等等这一些话都可以包括进去,这毫无疑问。
这些道理大家都明白,只是在具体执行的过程中可能会有一些困难或者别的什么障碍,这基本上属正常情况,如果一点没有困难或别的什么,那倒是有些奇怪。在安排第三批下基层的时候,文化局说,这一次能不能跳过我们,我们有困难。有困难这是真的。文化局共有符合下基层首要条件的正科级八人,其中两人已经在前两批下过基层,剩下的六人中有两位女同志,这一次不在范围之内,再剩下四人,老张是慢性肾炎,不能去,小李正在党校学习,还有老余是局里的主心骨,虽是科级,却常常起着局级的作用,局里大家都知道少不了老余,最后就是吴为一。吴为一说,说得出的,叫我下去,我在乡下呆过十年。大家说,那你说叫谁去?吴为一说,我也不知道。最好是都不要去。都不要去当然是最好,本来局里的人手就偏少,工作偏多,再来些人倒是很需要。所以局长说,这一次能不能跳过我们,我们有困难。
其实局长也知道说也是白说,困难哪家没有,说起来还一家比一家厉害。所以局长说了一两回,见不到什么作用也就不再说,他只是回来把重点放在吴为一身上。
吴为一,年富力强,孩子读中学,妻子长日班,家里有丈母娘能做家务,还有什么好强调的?
吴为一说,我已经下过乡了。
大家说,你不是十年也下来了,这就去一年,你就帮帮忙。
吴为一说,真是的。
大家说,其实下这一年乡,还是很合算的,回来提副局谁也比不过你。
吴为一说,像真的似的。
这确实是真的,第一批下去的刘,已经提了副局,虽然调了一个单位,但副局是真的。第二批下去的钱虽然刚刚回来,已经有风声要动他了,这风声总也是有一些来源的罢。
大家说,吴为一,你再上来我们就叫你吴局了,这真是很合算。
吴为一说,既然真是合算你们怎么不去?
大家说,我们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们一起笑。
吴为一下基层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吴为一回去把事情和家里人说了,吴为一的妻子江小燕看看他,说:“你上次回来说第三批开始,我就知道你要去了。”
吴为一说:“你聪明。”
江小燕说:“不是我聪明,是我已经把你这个人料定了。”
吴为一说:“那还是说明你聪明。”
江小燕说:“你这个人,和别人家的男人正好相反,在家里狠霸霸的,在外面被人欺,真是没有用。”
吴为一说:“你怎么对别人家的男人这么了解?”
江小燕对他翻了一个白眼,说:“我知道你的,被人家几句话一说,就动心了。”
吴为一说:“什么叫几句话一说就动心了?你说,我们那地方,那些人,我不去,该叫谁去?”
江小燕说:“奇怪,我又不是你们局长,我怎么知道该叫谁去,问我,奇怪。”
吴为一说:“你不知道就不要乱下结论。”
江小燕反对吴为一下乡其实也不是反对得很厉害,这看也看得出来,要是她真的是非常的反对,那她的态度肯定还要差得多,现在她只是以一般的反对态度和吴为一说说,口气里也还是很有些余地的。再说下这一年的乡,大家对吴为一说的合算还只是从提不提副局这一个角度,其实另外还有许多的角度他们都没有提到,也许是没有想到,或者即使是想到了也没有很深的体验,所以也就没有当作一回事情说起来。这在下过基层的刘和钱那里是深有体会的。吴为一偶尔也曾听他们说过一些,但是印象并不很深,这完全是因为吴为一自己没有那样的体验罢。吴为一以后一定会有许多感受许多体验,这大概不用怀疑。
这样,在春暖花开的一天,由市里用车子把下基层的同志送到各个县里,县里给大家洗尘接风。县委书记和组织部长都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在讲话中书记和部长都反复强调了下基层干部对基层单位的帮助是多么的大,又说到了下面基层单位是多么的欢迎你们的到来,再就是说你们到了我们这里就等于是到了自己的家,我们一定在生活等等各方面给你们尽可能多也尽可能好的关心和照顾。说得下基层的干部心里真是暖暖的,十分感动。书记和部长甚至把下基层的干部称之为国宝,完全可以看出他们对下基层的干部真是很尊敬很信任。这些话对下基层干部也是一个很大的鼓励,他们想,既然基层单位这么看得起我们,我们也不能对不起人家,这一年,看起来是要好好地为人家做一点事情才对。这样就把他们来之前的一些不正确或者不够正确的思想消除了,已经开始确立正确的想法。最后由县里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同志宣布了有关的事项,一是年终分配,奖金跟所在乡拿,另外如果为乡里办成了一些事情,比如拉到一个合资项目,比如借到多少以上的贷款,再比如推销了多少产品等等,反正总是为所在乡或者是村做出一定的贡献,有了实际的成效,那么在奖金方面则是上不封顶,具体的实施办法,再由各个乡和下基层的干部分头落实。接着又说了前两批下到这个县的干部一年奖金的一个平均数,大家听了心里都暗暗吃了一惊。吴为一想,这不过是个平均数,就已经很可观的了,如果按上线来算,那还不知道在哪一个水平上呢,真是上不封顶,他想第一批的刘和第二批的钱不知道他们的水平是上线还是中线。他知道刘和钱都不会是下线,刘和钱的工作吴为一也是有数的,在单位里怎么样,到了别的地方也不会变到哪里去。刘和钱从来没有说起过他们拿下面奖金的事情,本来吴为一他们也不觉得这有什么,要他们把乡下的事情都向同事汇报这是不可能也是不必要的。但是现在想想,也许是拿得比较多了,不大好说话,说了这个话题,别人要是问起来,是说实的好,还是说虚的好呢,换了吴为一,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所以干脆避而不提倒也过去了。
接着负责同志又说了其他一些事情,比如规定每个星期六乡里负责用车子送大家回去,星期天照过,不受任何影响。这些都是总体方面的。还有更细的就要由乡里的领导来关照。这一天各个乡的领导也都来了,县里的领导都这么重视,乡里当然是更要重视一些的。一个乡一般能分到一两个下基层干部,乡里出来接他们的倒有好几个人,从乡党委乡政府到乡农工商总公司三套班子都有人来,这更使下基层干部感受到基层同志的热情亲切和尊重。
开过欢迎会就吃饭,饭是县里请的,乡里的同志跟下基层干部开玩笑,说,我们这是靠你们的福,平时我们上来,哪有饭给我们吃。
县里的同志就笑,说,真是的。
下基层干部听了越发地感动,觉得真是有一种到了自己家的感觉,在席上有人代表下基层干部发言时,就说了这一层意思,大家都觉得说到了心里。喝了点酒,吴为一也有点兴奋,他也站起来说几句,他说:“我这次来,更是比别人有一种亲切感,因为我从前也在乡下呆过,我插过队。”
大家都看吴为一,说那真是太好了,你对农村应该是很熟悉的。
吴为一说:“以前是比较熟悉的。”
大家又说,现在你再下去看看,跟以前可是大不一样了。
吴为一说:“那是的,谁不知道这几年乡下真是大发展了。”
说得大家很开心,又劝酒劝菜,菜也都是很上档次的,也想不到在一个小县城里能有这样水平的菜做出来,下基层干部都感叹现在农村的变化。
这时候县里的书记又站起来敬酒,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走出县城到基层。”
大家热烈鼓掌。
散席后,下基层干部就分手,跟了自己所在乡的干部走,都是有小轿车在门口等着,出门的时候,大家互道再见,不知怎么,竟已经有些不舍似的。其实这些人,在这之前根本也是不认识的,只是因为下基层才走到一起,好像觉得命运把他们捆在一处了。可是刚刚认识了,对各人的酒量也才有了一点半点的了解,却已经到了分手的时候。
坐上小轿车,很快就到了乡里,进了乡的办公大楼,看上去简直是比县里的还要气派还要豪华。会议室里水果香烟早已经放好,人一到,就有茶水端上来。到这个乡的只有吴为一一个人,却有三五个乡干部陪着,吴为一有些拘谨,喝着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乡干部里有能说会道的人,先问了吴为一一些情况,比如家庭啦什么的,又打听文化局具体做些什么工作,是一个什么性质的局。吴为一一一说了,他们听了,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后来又说起吴为一也是下过乡插过队的,这一说倒是有一些共同的话题,党委副书记说,我也是知青呀。
吴为一说:“真的?你哪一届?”
副书记说他是早几年的,还在老三届之前。别的几个干部就笑他,说他想跟吴为一套近乎,说他哪里是什么知青呀。
党委副书记也笑,说算是回乡知青罢。
大家又笑,说,你这样算是回乡知青,那我们也都好算了。
副书记说:你们算就是了,又没有人不准你们算。
又问起吴为一插队是插在哪里,吴为一说了他插队的地方,离这地方是比较远的,快要靠近苏北那一带。吴为一说:“本来我是想到我插队的地方去的,可是那个县不在我们这次范围内。”
乡干部异口同声说,不要到那里去,不要到那里去,到我们这里来好。
吴为一又一次被他们的热情所感动,他说:“你们对我这么关心,真是叫我不知说什么好,反正,反正以后有什么事情用到我,我一定要做好的。”
乡干部说,那是,那是,你们下来的,都是好干部,都是表现好的,这个我们都知道,县里早已经跟我们说过的,回去你们都是要那个的。
吴为一笑笑。
一下午就这么很随便地说说笑笑,吴为一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样,又不好问,只是这样和这些乡干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说,一直到下晚时,乡干部才站起来,请吴为一到另外一间屋里去。吴为一进去一看,是餐厅,一桌好酒好菜又摆好了,吴为一虽然觉得中午的饭还没有完全消化,但他也知道入乡随俗,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跟着入了席,坐在被指定的位子上又和中午一样饱餐一顿,到酒足饭饱,乡长说:“吴科长,关于你的工作安排,我们本来是想安排在总公司做副总的。”
吴为一连忙摇手,说:“我怎么行,我不行的。”
乡长笑笑,说:“不过,上面有个规定,正科级最好是放在再基层的一些,我们……”
吴为一说“这个我知道。”
乡长说:“那就好,我们想把你放在总公司下面的工业公司做副经理,还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呢。”
吴为一说:“做工业什么?”
乡长说:“工业公司副经理,抓经济。”
吴为一说:“我恐怕不能胜任,我原来的单位是搞文的,对经济真是一窍不通的。”
乡长说:“吴科长你不要客气,你是大学生,我们都知道的。”
吴为一说:“我那是读的中文呀。”
乡长说:“我们也中文呀,你以为我们都跟你说洋文吗?”
大家笑起来,吴为一也笑了,说:“我恐怕,我是怕……”
乡长说:“你们这些干部都是很谨慎,前一批也是这样,一开始说不行不行,到后来比我们还做得好呢。”
大家都说是,说吴科长你就不要再推托了,工业公司副经理你肯定是能做好的。
吴为一也不好再推托。
乡长说:“好,吴经理,你的宿舍也不另外安排了,反正就是一年,就在乡招待所住吧,洗澡食堂什么都有,很方便的。”
吴为一谢过乡干部,说:“我真的,等于是小学生,一切都要从头学起,从头做起,希望各位领导多关照。”
大家说,这不用说的。
乡长突然“哎”了一声,说:“对了,今天工业公司的经理也在陪客,在隔壁,我去叫他过来,你们先见过,以后就要一起做事。”
乡长到隔壁果真把工业公司的经理叫过来了,给吴为一介绍过,知道是钟经理,年纪也不大,好像还不到四十,十分精明强干的样子,见了吴为一,一把握住他的手,抓得紧紧的,说:“早就知道你要来,今天总算是来了。”
吴为一说:“以后要请你多关照。”
钟经理说:“吴经理客气,以后许多方面还要靠你外面的路子。”
吴为一连忙摇手,说:“我哪里有什么路子。”
钟经理也不和吴为一争什么路子不路子,他拉起吴为一,说:“走,到隔壁去敬杯酒,都是我们的老客户。”
吴为一糊里糊涂被拖过去,拿着一个酒杯,嘴上说:“请各位多关照。”一边说一边把杯中的酒干了。
一片叫好声,有好几个人也喝干了杯中酒,也有调皮做手脚的,或者喝了又吐在餐巾里,或者喝进口去又重新回到杯中,也或者就用雪碧什么冒充一下,反正种种手段都有,吴为一也不好和他们计较,倒是钟经理不肯放过他们,一一地逼着罚酒,闹了一阵,钟经理才介绍说,这是我们新来的吴经理。
大家又是闹,说新来的一定要自干三杯,以示诚心。吴为一也弄不过他们,估量一下还有一些余量,就干干脆脆地喝了三杯,只听得又是一片叫好。有人说,不好了,这下子我们要当心了,钟经理又弄了个酒坛子来。也有的说谁知道什么吴经理是真是假,怎么事先一点没有听说,喝喝酒就冒出个吴经理来,不要是弄来对付我们的呀。
钟经理笑着对吴为一说:“你看看这些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是不是醉了。”
吴为一只是笑。
钟经理眼睛盯着吴为一,说:“不管他们怎么说,有一句话我是中听的,我又来了一个好帮手。”
吴为一刚要说什么,被钟经理打断,说:“以后这样的场面你要帮我撑撑,我这两年,这个肝,已经变成一只酒肝了。”
吴为一想笑,但是一看钟经理的脸没有笑意,倒有些要哭的样子,吴为一说:“是要适量。”
钟经理苦笑笑说:“谁不知道要适量,医生也不知关照我多少次了,可是到了这地方,就由不得你了。”
吴为一不由有些担心起来,他说:“其实我的酒量,也是有限。”
钟经理朝他看看,说:“你反正是有出头之日,最多不过喝一年,我们这酒还不知到什么时候罢休呢。”
吴为一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想以后到了这样的场面确实应该帮钟经理应酬应酬,吴为一现在开始有一点了解乡下的事情了。但是这还仅仅是个开头。
那边一桌的领导见钟经理把吴为一借去一直不还,过来追,又把吴为一追过去,看得出吴为一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大家说,吴经理是个爽快人,和你这样的人一起工作有劲的,于是又劝了吴为一一些酒下去。吴为一直说不行了不行了,但是心里还很清楚的,大家不放过他,他们一致认为凡是说自己不行的,说明还行,还早着呢。又劝酒。吴为一明白了这一点,就主动去要酒喝,大家看他,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不要再劝了,不要第一天来就弄得喇叭腔。吴为一听了,心里暗暗好笑,他觉得乡下人真是很好骗,一点也不难弄,不比机关那些人,真是拿他们刀枪不入。
后来一群人就把吴为一领到乡招待所,到房间一看,还是说得过去的,床上有席梦思,房间里有沙发,地上是腈纶地毯,虽然没有空调,但是房间朝南,又在三楼,通风比较好,夏天不会很热,冬天不会很冷,乡里考虑得周到,在房间里还给装了电话。乡长笑着说,这是直拨的,夜里想老婆你就拨。吴为一没有好意思说他家里没有电话的,夜里往哪里去拨。
后来又叫招待所的服务员过来给吴为一介绍过了,说有什么事找她就是,说这是一个很能干的小姑娘,这一点吴为一看她样子也能看出来。服务员出去端了茶进来,给吴为一和乡里领导一一上了茶,本来大家说说就要走的,看上了茶,说,那就喝了茶走吧,这时候回去干不成别的什么,也是要喝茶。
喝着茶,又说到吴为一原来的工作单位,吴为一说文化局其实是没有什么花头的,是市里面比较不被重视的部门。
大家说,哪能呢。
吴为一说:“真是的,没有经济实力,现在到哪里都是要看经济实力的,没有经济实力的单位是不吃香的。”
大家说这倒也是的。
吴为一说:“下来第一天我就觉得现在乡下的实力真是很强,我想想也有点发慌,也不知以后怎么做贡献呢。”
大家说:吴经理我们相信你是有路子的,要不然也不会叫你下来了,是不是?
吴为一只是觉得脑子里沉沉的,说话也是在说,听话也是在听,只是好像不是受大脑指挥似的,好像那说的话和听的话都离他很远很远。
终于乡里的干部喝够了茶,都一一告辞了,招待所的服务员又过来告诉吴为一,现在还有热水,可以洗澡。吴为一说:“今天不洗了吧。”
服务员看看他,说:“吴经理,你是不是喝多了?”
吴为一说:“也没有喝多少,只是有点累了,想早一点休息。”
服务员点点头,退出去关了门。
吴为一也懒得洗脸什么,不比在家,偷一次懒要被老婆说几天,得不偿失,现在自由了,想洗就洗,不想洗就不洗。吴为一脱了衣服上床,刚想入睡,电话铃响了,拿起来一听,是钟经理。
钟经理说:“没有睡吧?”
吴为一说:“还没有呢。”
钟经理说:“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打打这电话灵不灵,灵的就好。”
吴为一说:“灵的。”
钟经理说:“那就这样。”
吴为一刚要挂电话,突然想起明天怎么安排还不知道,他说:“钟经理,明天我到哪里上班?”
钟经理笑了,说:“你真是很积极,明天你到工业公司来,晚一点不要紧,客人中午到。”
吴为一说:“我做什么事情?”
钟经理又笑,说:“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就是陪客啦。”
吴为一挂了电话,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