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后就下起雨来,这很正常,在南方这一带每年夏初都要下雨,应该说入了夏下雨这没有什么,如果入了夏不下雨,却会使人觉得不踏实,好像日子里少了些什么,少得令人不安,令人怀疑。现在既然雨已经开始下起来,大家也就安安心心地继续过自己的日子,谁也没有想到,人夏的这一场雨后来居然下出了一场百年未遇的大水灾来,只十来天的时间,地势低洼的杨湾已经陷于一片大水的围困之中,从杨湾的四乡一直到杨湾镇,好多地方农田已经淹没,厂房进水,民居民宅岌岌可危。
建设在运河沿岸的杨湾新区首当其冲,到七月初的时候,整个新区几十座新厂房,新设施,几百亩土地,只靠了一道很不坚固的运河堤坝维系着,随着大雨不断从天而降,河水不断地从下往上涨,只要堤坝缺一个口子,很快就会造成整个新区全军覆没的后果,那些天,杨湾镇的气氛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堤坝终究还是被冲破了。
那天夜里,彩红正在镇上值班,听到河沿方向的紧急信号,连忙和大家一起赶到大堤,这时候,缺口已经被一道人墙挡住,抢险的战斗正在进行,彩红看不清水里的人,但她能听见张镇长的声音,她的心好像踏实了些。一个多小时后,缺口被堵住了。
张镇长回到镇上,没有来得及换下湿衣服,连忙给县里打电话,汇报情况,彩红看镇长累得说话也说不动,脸色发青,她去冲了一杯咖啡过来,没有打扰镇长,正想走出去,忽听镇长“呀”了一声,彩红回头看,见镇长正看着自己光光的手腕,说:“表掉了。”
彩红说:“会不会掉在河里了?”
镇长点点头:“大概是的,刚才下水的时候没有注意。”他看了彩红一眼,问:“你表上几点?”
彩红说:“十二点零五分。”
镇长说:“彩红你去睡吧,这几天看你也瘦下来了。”
彩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她走出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她在窗前站了一会,窗外的雨继续下着,后来彩红拉开抽屉,拿出一块男式表,又回到镇长这边,把表交给镇长。
镇长抬头看看彩红。
彩红说:“我放了一年半,还是给了你。”
镇长什么话也没有说,就把表戴上了。
彩红说:“要不要叫醒李师傅给你做点面条?”
镇长摇摇头:“不用了,我一点也不饿,彩红你不要再熬了,快去睡吧。有事情会叫你的。”
彩红慢慢地走出了镇长的办公室,在昏暗的夜色中,命运正在注视着她,此时此刻命运到底是一副怎么样的嘴脸,彩红她是不能知道的,就连命运自己也有点不能确定这时候它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彩红。
彩红走到门口,她回头深深地看了镇长一眼,彩红不能预料,她这一眼,差一点成为她看到镇长的最后一眼,虽然她后来还是看到了镇长,但是被死神拉过去又放回来的镇长,和现在彩红看到的镇长是很不一样了,对这一点彩红现在真是一无所知。
彩红回到自己宿舍,没有一点预感,也没有一点不安,她很快就睡着了,她实在是很累很累,睡得很沉很沉,她并不知道在凌晨三点钟,大堤上的紧急信号又一次传过来,在镇上值夜班的人都惊醒了,他们甚至来不及披上雨具,就向大堤奔去,谁也没有想到漏掉了一个姚彩红,只有张镇长,他是想到彩红的,从彩红宿舍门前经过的时候,张镇长稍稍停顿了一下,他知道彩红在睡觉,他也知道彩红累,睡得太实,她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他想是不是喊彩红一下,从纪律要求来说,他应该把彩红喊起来,但是镇长他只是稍稍地停了一下,他到底没有惊动彩红,他和大家一起,从彩红门前奔过去了。
此时此刻彩红也许正在做一个温馨愉快的梦,大雨是她的催眠曲,许多人的惊慌紧张的声音是一种很美的伴奏,彩红在这样一种梦境中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彩红惊醒的时候,彩红一看时间,已是上午九点,她爬起来开了门,门口站着的是小陈,彩红看到小陈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小陈变了,仅仅只有一夜时间,小陈身上的那种大学生气味已经荡然无存,小陈两眼通红,浑身烂泥,发出颤抖的声音,小陈说:“你怎么,你真的在睡觉?”
彩红看着小陈,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她一时不明白小陈在说什么。
小陈怀疑地看着彩红,顿了一会,说:“你夜里没有听到报警声?”
彩红摇摇头。
小陈更加怀疑,一脸的不信任,说:“我们那么大的声音,你怎么会听不见?”
彩红说:“我真的没有听见,真的,我睡得太死。”
小陈盯着彩红看了一会,说:“我想你也不会做那种事情,听到声音不起来。”
彩红说:“我真的没有听见,你们怎么不叫我一声?”
小陈说:“那样的场合,人都紧张得要命,谁还知道谁在不在,到天亮后才发现没有你,还以为……没想到你在睡大觉。”
彩红低下头:“真是,对不起,我真的……”
小陈说:“出事情了,小赵,没有了。”
彩红问:“什么没有了?”
小陈流下两行眼泪,神态却是汹汹的:“什么没有了?你问得出,小赵死了!”
彩红呆呆地看着小陈,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
小陈又说:“还有张镇长——”
彩红一把抓住小陈的手:“张镇长怎么了?”
张镇长被一棵顺流而下的大树撞了,送到医院抢救。彩红说:“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小陈说:“你夜里要是在场你就知道怎么会了。”
彩红说:“可是我没有在场,我怎么会,我怎么会……”
小陈注意地看了彩红一眼,说:“你也不要多想了,也不会说你什么。”
彩红问:“镇长的情况怎么样?”
小陈告诉她,镇长的腰被撞断了,虽然手术比较顺利,但是医生不敢保证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医生说严重的后遗症,就是终生瘫痪,小陈又说,从医生严峻的脸色和谈吐中大家都能感觉出医生的担忧。
彩红没等小陈说完,就说:“终生瘫痪,怎么会,怎么会!”
彩红一边说着,她只觉得心口很痛,也很闷,她不由得抬头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就在这一抬头的过程中,彩红突然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种东西,她早就有一种感觉,这东西好长时间以来,一直在她头上守着她,看着她,左右着她,现在彩红终于看到了它的一点影子,但是彩红却不能看清它的嘴脸,她也不知道那就是命运,彩红努力地想看清楚一点,但是不能,那种感觉时隐时现,彩红深深地叹息一声,她想,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呢。彩红不能明白。
彩红到医院去看镇长,镇长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他看到彩红,笑了一笑,说:“彩红,我可能要瘫在床上一辈子了。”
彩红拼命摇头,她说:“不会的,不会的。”
镇长又笑,看得出他每说一句话,每笑一次都很痛苦,镇长说:“假如真的瘫了怎么办呢?”
彩红盯着镇长看了一会,她说:“要是你真的瘫了,我服侍你一辈子。”
镇长看着彩红,没有说话。
彩红说:“你不相信我,我可以嫁给你。”
镇长又笑,这一次痛得更厉害,他“咝咝”地抽了几口冷气,但是痛过之后他又笑了,说:“我是有老婆的,你再嫁我,让我犯重婚罪呀,要判我的刑呀。”
彩红也忍不住一笑,不好意思地说:“怎么会,我是说,我是说,万一,万一……”
镇长说:“万一我老婆不要我了是不是?”
彩红没有说是不是。
镇长说:“彩红,你不了解我们,我们的感情不是一年两年,我们一起读书,一起长大,一起插队,一起走人生的路,好多好多年了。”
彩红低下头去,轻轻地说:“我知道。”
他们有一会没有说话,后来彩红振作起来说:“镇长,你不会有事,你一定会好起来,你相信不相信我的话?”
镇长说:“我相信,其实就是站不起来了,我想也还是值得,小赵的生命,还有我的健康,还有大家的努力,换回来的杨湾新区可是无价的呢。”
彩红点点头,她的胃隐隐作痛,彩红想,为了杨湾,为了新区我也付出了代价,我付出的代价到底比生命的代价轻多少呢?
彩红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慢慢地在长大,彩红想我的成长的代价又是什么东西换来的呢?
大水退了以后,一切工作又重新开始,镇长暂时还没有出院的可能,由一位副镇长代替他的工作,杨湾的新区建设以加倍的速度补回大水造成的损失,彩红的胃病已经很严重,但是酒却不能不喝,应酬越来越多,越来越重。
从彩红第一次喝酒到现在也不过两年时间,在彩红自己的感觉上却是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对于酒,彩红一开始根本不觉得是一种负担,同时也是没有什么感觉,没有什么感情的,现在却是很不一样了,现在彩红在感觉到喝酒是一个沉重的负担的同时,她对酒的感觉和对酒的感情都在渐渐地丰富起来,她已经开始能喝出酒以外的一些味道。如果说杨湾镇的经济建设和杨湾新区的发展,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那么,也许可以说,在彩红的血液中流淌着的酒精,已经足以用来点燃这把火焰了。
回头想起来,彩红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才付出代价的,从一开始彩红就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她只是做别人希望她做的事情,如果有一天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女孩子突然交了好运,她一定不知所措,彩红也是这样。彩红在两年中付出的代价是大的,她到底得到了什么,得到了杨湾的发展吗?也许是的,但是杨湾的发展是属于彩红的吗?这很难说。
不管彩红最后能够得到,还是不能得到,彩红一如既往,做她应该做的工作,这是由彩红本性中的优秀成分所决定,还是因为彩红她从一开始就走进了一种命运的规定性,彩红自己显然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别的任何人恐怕也是难以说清楚的。
从彩红的本意来说,彩红也许确实能够一如既往地做她的工作,但是彩红的工作是否能够长期不间断地做下去,这恐怕还要看一看守在她头上的命运的嘴脸。
在这一年秋天来临的时候,县长到杨湾来了,他先去看了还住在医院的张镇长,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回到镇上已经到吃饭的时候,上了饭桌,县长举起酒杯,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声,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说:“今天来喝你们一杯挥泪酒。”
一桌子的人都惊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看着县长,气氛十分紧张。
为了彻底解决洪患,决定采取分水泄洪的办法,大水要从杨湾新区经过,县长说,一个月以后,杨湾新区就是一片汪洋了。
县长宣布了决定,全场鸦雀无声。
县长说,为了更多更大的新区,只能牺牲杨湾新区。
没有人说话。
县长说,杨湾的损失,上面会考虑的。
没有人说话。
县长再说,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出来。
仍然没有人说话。想法太多太多,已经不是能说出来的了。
从来滴酒不沾的周书记突然站起来,端着酒杯大声说:“喝!”他一仰脖子喝下一杯酒。
县长也站起来,说:“喝吧。”
这一天夜里,镇上许多人喝醉了。
分洪那一天,彩红离开了现场,到医院去看镇长,随着时间的推移,镇长的病还是没有痊愈的希望,看起来重新站起的可能性越来越小,镇上专门请了一个农民工帮助他料理生活,彩红在分洪的那一天早上走进镇长的病房,她一看到镇长青灰消瘦的脸就哭了起来,镇长没有说话,一直等彩红觉得自己的眼泪流完了,镇长才拿一块手巾给她。
彩红擦着眼睛,镇长说:“今天分洪?”
彩红点头,她说:“这时候,恐怕已经是一片水了。”
镇长笑了一下,说:“多少辛苦多少努力多少代价,化成了一片水,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结束。”
彩红看看镇长的脸色,说:“不说那些了,我们都希望你能好起来,要是你能——”
镇长摇了摇头,黯然地说:“没有希望了,你大概也知道,昨天已经和我谈了,免职,我不再是镇长了。”
彩红张了张嘴,彩红是知道的,只是她不愿意承认这个事情。
镇长又说:“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你……”
彩红说:“镇长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镇长说:“我一直想跟你说说,一直没有找到开口的时机,现在也许到了这时候,彩红,我很自私,当初我把你调来,完全是为了——”
彩红要打断他的话,镇长却说:“你让我说说,彩红其实我从来没有为你考虑过,说得不好听,我也就是想利用你把我自己的仕途走得更远大些……”
彩红说:“你这样说不公平,你对我好,我怎么能不知道?”
镇长叹息一声,说:“我对你好,是我害了你,我不知道怎么来补偿你的损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应该说,在碰到你之前,我做事情从来不多考虑,很干脆,自从你来了,我总是有一种亏心的感觉,慢慢地我做事情变得犹豫,变得多虑,我从前真不是这样的,我在杨湾工作也好多年了,和我合作的人也不少,但是没有人能够改变我,最后却是你,彩红,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女孩子影响了我,我说不清楚,在你身上有一种什么东西……这许多天我躺在这里一直在想着……”
彩红看镇长嘴唇很干,倒了一杯水给他喝,镇长摇了摇头,说:“不喝水,喝多了不方便。”
彩红听着心里一酸。
镇长继续说:“我的这些想法,你过去可能不知道,我现在说出来,你也许从此会看不起我,但是我还是要说——”
彩红笑了一下,说:“我都知道。”
镇长顿了一下,想了想,后来他点了点头,说:“是的,你是明白的,正因为你都知道,你才能做到。”
这时候护士进来送药,她看到彩红在,很奇怪,说:“今天分洪,大家都去看了,你怎么不去?”
彩红说:“我不想看。”
护士点点头:“也是的,看着真是叫人难过,吃了多少苦,最后被水一冲,真是的。”
护士走后,镇长叫彩红从他的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彩红看里面是一大叠钱,镇长轻轻地摸了摸那钱,说:“彩红,我最对不起你的,就是没有能帮你办了农转非,其实我要是再坚持,也许能坚持下来的,可是后来我让了步,说到底我还是不想为了你和周书记和县里搞得很僵,当时我想,这一次不行,还会有下一次,可是我想错了,对我来说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彩红再一次流下了眼泪,她说:“镇长,你不要说了。”
镇长把那包钱交到彩红手上,说:“这是我自己积下来的一万二千块钱,我的私房钱,你拿着,镇上为了集资,马上要卖户口,一万二千块钱一个户口,这也算是我对你的一个迟到了的补偿。”
彩红说:“我不要。”
镇长说:“你看不起我。”
彩红说:“镇长你说得出,我怎么看不起你,你是我最敬重的人,也是我……”彩红说着脸有点发红,她停了一下,继续说:“这钱我不能拿的,就像上次你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做台湾老板的干女儿一样,本来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能要,也不想要。”
镇长听了彩红这话,认真地朝彩红看了一会,后来镇长说:“彩红你真的长大了。”
彩红从医院出来,她在杨湾镇上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一条街,走到了秀清的饭店门口,她朝里面看看,没有看到秀清,却见一个比秀清年纪更小一点的姑娘在张罗着,彩红过去问她秀清在不在,姑娘朝彩红翻了个白眼,说秀清早不在这里了,现在她是这里的老板娘了,彩红问秀清的男人是不是也走了,那姑娘笑起来,说,什么秀清的男人,现在就是我的男人了,秀清她是一个人滚蛋的。彩红不能相信这样的事情,她进了里面的厨房看,果然看到秀清的男人在掌勺,他看到彩红进来,一脸的笑,彩红说,秀清呢,男人说秀清老太婆了,还要她做什么,走了,说着他和那个姑娘一起笑。
彩红在他们的笑声中走了出来,她想,事情怎么会这样呢?秀清一直说她的男人是最老实最可靠的,事情怎么会这样呢?
分洪的第二天,陆书记接替了张镇长坐到了镇长的办公室,陆书记在杨湾镇工作了几十年,从好多年前开始就是副书记,一直不能拨正,他已经五十三,眼看就没有机会拨正了,现在突然拨了正,这也许是陆书记一辈子所追求所努力的,现在他终于得到了结果。
可是陆镇长在这一天早晨却没有来上班,到了上午九点多钟传来消息,说是陆书记的女儿自杀了,用自己的裤带把自己吊在运河边的一棵大树上,陆镇长一家人找了她一夜,终于在天亮的时候找到了已经归去的女儿。彩红赶到陆镇长家,小陆的尸体就停放在门堂间,彩红想去揭开盖在她脸上的白布最后看她一眼,可是被人挡住了。彩红想,我为什么没有抽时间来看看她,我说好要来看她的,我并不是没有时间,我缺少的只是对别人的关心。
陆镇长手臂上套着黑纱,走过来对彩红说:“我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彩红并没有听清陆镇长说的什么,她在想,虽然她不能再看小陆一面,但是她能够想像小陆最后的模样,小陆的神态一定是平静而安详的,小陆的脸上不会有什么痛苦,她已经走完了自己的路,不必有什么遗憾,也不必有更多的悲伤。
彩红最后对陆镇长说:“你不要太难过了,你说过的,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有时候你想这样,事情偏要那样,没有办法。”
陆镇长点了点头。
到这一年的年底,彩红就从镇上回家了,镇上并没有谁叫她走,但是这一年又新分来几个大学生,大家坐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彩红想与其坐在这里白耗时间,不如回去帮帮父母亲,父母亲这一两年老得快,永明已经走出去,也不知到了哪里,反正是不能常常回来,嫂子一个人带着小小的孩子,又要照顾老人,又要管一个大家庭,真是很累很累。彩红在向陆镇长提出这个要求时,陆镇长有些发愣,他想了半天,问:“是不是你觉得我对你不好,我不如张镇长?”
彩红笑起来:“陆镇长你怎么会想到那上面去,是我自己要走,家里也是需要人,我在这里也没有很多的事情好做,再说,我的身体也不大好,想回去休息休息。”
陆镇长又想了一会,他说:“你要想走,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就这么走,叫我怎么说,叫我怎么向张镇长说,你的农转非事情,我正在想办法。”
彩红又笑笑,陆镇长知道彩红的笑是一种很坚决的表示。
陆镇长最后说:“也好,给你走,不过彩红,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什么时候镇上的大门对你都是开着的。”
彩红很感动,但是她没有动摇回家的决心。
彩红终于又走上了那一条熟悉的路,这一回她是走回来,而不是走出去,彩红自己也没有想到,走出去好些年,最后还是走回来。对这样一个结果,彩红并不懊悔,这一次的回来,和她当年高考结束时的回来却是不一样了,路还是那条路,人还是那个人,但是彩红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彩红回到家里,家里人也没有多说什么,母亲身体不好,躺在床上,她看到女儿,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彩红的父亲只说了一句话,父亲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很难说父亲是否早就知道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父亲从一开始就认定彩红走不出去,骨子里的重男轻女思想,好像使父亲把彩红的一生都看得很透很透,但是父亲如果觉得女儿走的是一条回头路的话,那么父亲他又犯了一个错误,以后的事实将会继续给他这种思想以重击。
彩红听父亲这样说,彩红说:“我回来不好吗?”
父亲说:“好的。”
父亲对彩红的态度仍然是蔑视的,但是在父亲的内心深处,决不是没有变化的,时间在向前,一切都在变化,父亲尽管他是一个大字不识几箩的老农民,但是父亲的思想也在变化,这是事实。
冬天的时候彩红跟着父亲在田里敲麦泥,父亲说:“你看田埂上站的是谁?”
彩红回头看,她看见肖老师站在田埂上。
彩红走过去,肖老师说:“彩红,你瘦了。”
彩红说:“我退回来了,不再在镇上工作。”
肖老师说:“我知道。”
彩红说:“我的胃,很不好,医生说——”
肖老师说:“我知道。”
彩红再没有话说。
肖老师说:“我来约你出去走走。”
彩红说,“到哪里去?”
肖老师一笑,说:“不远,你猜猜。”
彩红说:“到运河边。”
肖老师说:“是的,我知道你能猜出来。”
他们一起笑了,父亲在田里看着他们,他也笑了一下。
傍晚的时候,他们一起来到运河沿岸,从前的杨湾新区,现在就在这水的下面,虽然在冬天,运河的水流却还很急,它匆匆忙忙地向前奔去,它不知道自己要奔到何处,也不知道要奔到哪一天才算到头,但是它并不管这些,它只是急急地奔着,永不回头。
彩红抬起头来,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就在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虽然天色已黑,但是彩红却很明白很清楚地看到了她一直没有能看到的东西,那就是始终守在她头上的命运。
彩红看到命运在微笑。
彩红回头看了肖老师一眼,肖老师也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