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小镇杨湾一带的乡间,对女孩子的轻视这算不了什么,这是一种风俗,一种习惯,像“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外孙一桌,外孙女一戳”这一类的说法遍地都是,就连女孩子自己她们也是这样想的。女孩子们在走过外婆家的时候她们并不走进去看一看,却是远远地用手指一戳,说,那就是我外婆家。然后她就走过去了。就是这样。
在从前杨湾乡间的女孩子家里多半是不能让她们去念什么书的,后来情况不一样了,女孩子也要和男孩子一样念书,这事情是政府管着的,开始的时候悠久的风俗习惯总是和政府的要求有一些冲突,以后时间慢慢地长了,大家也知道政府要管的事是一定能管起来的,所以也就不再冲突,反正大家的经济条件也好了些,女孩子要念书让她们去念念也无妨,但是女孩子总不能让她们念得很高,一般到小学毕业就差不多了,要给念到初中那真是凤毛麟角。对于一些聪明好学的女孩子老师很为她们中断学业中断了美好的前程而遗憾,老师也会上门去动员,多半不起什么作用,老师也就作罢,每年老师碰到这样的事情多去了,多了也就不怎么很惋惜。说到底在乡间教书的老师他们毕竟和城里的老师有所不同,他们已经学会适应许多难以理喻却又理直气壮存在着的事情。
在杨湾一带乡间,像彩红这样的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能念到高中真是很不容易,但是不管怎么难,彩红她到底是把高中念完了。并不是彩红的父母亲对彩红有什么特别偏爱,彩红的父亲也和杨湾乡间的许多父母亲一样,从骨子里散发出重男轻女的思想,说到底他们也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要求他们有高于别的农民的思想觉悟那是不现实的。可以说从彩红一生下来他们就没有怎么把彩红放在心上,彩红上面有一个哥哥,这就有了一切。当然作为父母来说,他们也不会不管不顾女儿的长大成人,他们在十九年中,也把彩红养育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大姑娘,这是事实,他们觉得,这已经足够,女儿是一盆早晚要泼出去的水,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在这盆水里花去很多的精力和投资。这样的想法,也许有一些自私,但却很适合乡情乡风,这一带的人都这样想,也就不以为有什么不好。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之下,彩红的父母对于彩红的读书问题,那也是不言而喻。在彩红初中毕业的时候,谁都以为彩红不会再念下去了,彩红的功课是不错的,老师也是惋惜的,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要动员一个女孩子去上高中,连老师也觉得彩红的这一段人生之路到此已经可以划上一个句号,下一段的人生路也就是许许多多农村姑娘走过的路,不会有什么奇迹出现,嫁人,生孩子,到老,做婆婆,大家都是这样,彩红也会这样走过她的一生。
可是彩红却出人意料地念上了高中,毫无疑问,这里面有一个人起了关键的作用,这个人就是彩红的哥哥永明。在彩红初中毕业的时候,永明对父亲说:“让彩红读高中。”
父亲愣了半天,说:“你说什么?”
永明说:“让彩红读高中。”
父亲说:“你说得出。”
母亲也说:“泼出去的水……”
永明说:“你们鼠目寸光。”
父亲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儿子,不说话。
永明接着说:“我们这样平头百姓人家,要想出头,总要付出一点代价。”
父亲说:“出什么头?”
永明说:“不做农民。”
父亲吓了一跳:“不做农民,做什么?”
永明说:“不做农民,做什么都好。”
父亲说:“你的老子,老子的老子,你的上辈上上辈,都做的农民。”
永明说:“正是这样,你不觉得我们家做农民的时间太长了些吗?”
父亲哑口无言,我们家做农民的时间太长了些,他一时不能明白儿子的意思,那么别人家呢,这村上,哪一家不是世世代代做的农民呢,父亲突然想到,现在跟过去真是不同了。
永明说:“我们家的事情,都在彩红身上了。”
母亲“嘿”了一声,没有说话。
永明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人是不行,我已经没有希望,只有靠彩红。”
父亲说:“彩红是要嫁人的。”
永明说:“嫁了人她还是彩红,还是我们家的女儿。”
父亲张了张嘴,过了一会他问:“你要彩红怎么样?”
永明说:“考大学。”
父亲很蔑视地看了彩红一眼,问:“你自己说,你能保证考上大学吗?”
彩红看看父亲,再看看哥哥,说:“我,不知道。”
永明说:“那你自己说,你想不想上高中?”
彩红想了想,低声说:“我,我随便。”
永明说:“好啊,我在这里帮你说话,你倒想两面讨好。”
彩红说:“我没有两面讨好。”
永明脸上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这时候父亲说:“你看看,这种丫头,你帮她争什么。”
永明说:“不跟你们罗嗦了,话就说到这里,要让彩红上高中。”
永明一锤定音。
父母亲再没有说话。
很明显永明作为这个家庭的新生代的权威在这时候已经初露端倪。
至于永明在当时为什么一定要坚持让妹妹读高中,是如他自己说的他们家的希望就在彩红身上了,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也或者是作为他自己没有能上得了高中的一种补偿,这只有永明自己心里明白,父母亲不明白,彩红更是不明白。其实彩红不明白的事情很多,要说聪明好学,哥哥恐怕要胜她几倍,哥哥看的书也不知要比她多多少,彩红在读书的时候,只不过管好自己的功课而已,哥哥却是要博览群书的,可是到头来,博览群书的永明却连高中也没有考取,这对永明的打击也许很大,这一点彩红能够看出来。
彩红到杨湾镇的中学去念高中,杨湾中学的升学率一直是比较高的,在这样的学校读书,彩红应有信心。三年的时间里彩红确实是努力的,没有偷过一点懒,该学好的她都学好,老师说,以这样的情况,只要在高考的时候临场发挥正常,你是能上大学的。其实也不仅仅是老师有这样的看法,许多人都觉得彩红是能考上大学的,如果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女孩子,能顺顺当当地进入重点高中,那么她离大学的门槛一定不远了,大家就是这样想的。
这想法确实很美好也很善良,却缺少一些科学分析精神,其实在大家哄抬彩红的时候,也有人头脑始终是清醒的,那就是彩红的父亲。那时候连最看不起彩红的母亲也已经为女儿的前途心旌摇曳,幻想着以后怎么样消受女儿的福分,却被丈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他说,你做梦。
彩红的父亲到底凭什么认定彩红不能考上大学,这谁也不知道,也许他是最了解彩红的,或者他是最不了解彩红的,也或者是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重男轻女思想蒙蔽了他的眼睛,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彩红的父亲觉得彩红不可能考上大学这想法里绝没有什么科学的分析,彩红的父亲是一个大字识不了几个的农民,他还不懂得科学是什么,他只是凭自己的心说话罢了。在他的心底深处,就是顽固地存在着彩红不能上大学的想法,你拿他没办法,也不知他这想法从何而来,因何而生,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在彩红出生的时候给小丫头算过一命,命中注定的事情你无法改变,但事实上家里却从来没有给彩红算过命,像彩红这样的丫头片子,根本连给她算命的必要都没有,父亲完全不必为她花去那一笔不该花的算命钱。
父亲的预言果然应验,彩红没有考上大学。
这时候乡间的工厂已经有了些趋势,虽然还没有像后来那样遍地开花,乡下已经有一些年轻人进厂做起工人来,只是他们进厂作工人,并不是看他们的学历什么,在乡间大家知道许多事情的决定因素是亲戚关系、人情关系以及其他一些复杂的和不复杂的社会关系。当彩红的父亲帮女儿到厂里去打听情况时,父亲说,我们彩红高中毕业。厂长说,我们的工作有小学水平就能做得很好了,父亲再没有别的话好说。他们家的亲戚朋友中,也不是没有掌一点小权的,只是有些人关系实在太远,而且好多年都不怎么来往,现在要进厂了,突然求到人家门上,这口真是不知怎么开才好,这话也真不知怎么才说得出。父亲找到一位做了副厂长的远房表弟,远房表弟很客气,答应把彩红放在心上,可是父亲也知道这种应付完全是礼节性的,是不负任何责任的。
彩红刚刚离开学校的那一段日子,正是乡下的大忙时候,彩红帮着父亲一起种地,母亲说:“你看看你插的秧,什么样子。”
彩红抬头看看秧行,是不像样子,抿嘴一笑说:“我真是不行了,读书读笨了。”
父亲在一边说:“你还笑,你不争气。”
彩红又笑笑:“我是不争气。”
她继续插秧,母亲也继续批评她,彩红在母亲的批评中把秧插得好些了,其实彩红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大人下地劳动,她并不害怕劳动。
到了中午时分,母亲回家去做饭,父亲也到树荫下去歇息,抽烟,和别的男人说话,田里只有彩红一个人,她慢慢地插着秧,她也不着急,反正总共就这一些田,插完了秧也就没事情做。有时候彩红抬起身子看看这一大片的秧田,茫茫的,心里好像有许多想法,却不知道到底是些什么想法。太阳照下来,秧田的水都是烫的,彩红的衬衣都湿了,有人走过彩红家的田,看着彩红,说:“高中生,歇歇吧”。
彩红笑笑:“要歇的。”
也有人说:“彩红你真是可惜呀,考上大学,就不吃这苦头了。”
彩红说:“是的。”
就这样彩红和家里人一起忙完了农活,彩红人也晒黑了些,歇了一日,父亲叫彩红到镇上去买些生活用品,父亲把钱给了彩红,彩红就上路了。
这一条路彩红真是走得熟透熟透的,三年高中,她就是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的走,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就告别了这条路,现在她又走过来,虽然中间也不过一两个月时间,但是在彩红的感觉上却像是有了好多年了,她甚至觉得这条路已经很陌生,彩红一路走着,心里又有了些说不清的感受。
彩红不知道,这时候命运正在她的头上看着她,后来命运发出了善意的微笑,它开始朝彩红招手,只是彩红还没有看到。
彩红很快到了镇上,她在走过杨湾中学校门口的时候,看到那墙上贴着高考的红榜,彩红走过去看看,她看到了一大串熟悉的名字,已经说过杨湾中学的升学率一直是很高的,这一年依旧,在全县名列前茅。彩红看那红榜上的名字,看到一个名字,她就想起这个同学的音容笑貌,一切的一切又浮现在眼前,彩红心里真是有许多许多的感慨呢。她想为什么没有我的名字呢,我哪怕考上一所中专一所护校也是好的呀,可是她的成绩离专科成绩线还差一大截,彩红一直也不明白她怎么会考得那么差。彩红站了一会,她轻轻地叹息一声,已经过去的事情,彩红尽量不再去想了。彩红正要走开,突然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彩红回头一看,是班上的两个女同学,这两个女生,从高一开始就是班上最差的学生,又笨又懒,老是挂红灯,老师同学都很看不起她们,她们也不在乎,两人形影不离,自称姐妹花,一个叫白牡丹,一个叫红玫瑰,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彩红记得老师还曾拿她的例子去批评她们俩,说你们看姚彩红一个农村的女孩子能凭自己的努力念到高中,那是多么不容易,你们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老师说这番话的时候,彩红正在想到大学里是睡上铺好呢,还是睡下铺好,彩红是在电视电影里看到那些女大学生的,她想,下铺稳当,但是上铺很新鲜,最后彩红也不知到底是上铺好还是下铺好。
白牡丹看了一眼红榜,回头问:“姚彩红,你怎么也来看榜?你不是考得很臭么。”
彩红说:“我不是来看榜的,我是路过这里。”
红玫瑰看看彩红的脸色,说:“其实,这些人,你看,她,还有她——”她指着榜上的一些名字,“她们其实根本不如你学习好呢,是不是,怎么她们都考上了,你考不上?”
彩红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怎么会考得那么差。”
白牡丹拉着红玫瑰走开,一边说:“到底是乡下人,不经吓的,一上考场就鸡头昏。”
彩红听红玫瑰说:“我看姚彩红真是可惜,不像我们……”
彩红看两个女同学走远,她又叹息一声,继续向镇上走去。其实这时候彩红如果抬起头来,她也许能看到命运的微笑,彩红就不会叹息,但是彩红她没有抬头,她一直往前走。
彩红在镇上买了东西,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彩红准备回家,她在经过一家饭店的时候,她闻到了饭店里的香味,也听到饭店里的嘈杂,彩红想这一切都和我无关,都不是属于我的,就像大学也不是属于我的一样。彩红咽了一口唾沫,她根本不可能知道这小小的饭店却是她十九岁人生的一个关键的转折点。杨湾镇上有好多条街,每条街上都有饭店,但是彩红偏偏在这一天,又是在这样一个时间,在这一条街上,走过这一家饭店,以至于给她的人生带来了很大的变化,这一切好像是早已注定了的。事实正是如此。不要忘记,从这一天起,彩红走到哪里,命运就在她的头上微笑到哪里。
如果这一天父亲没有叫彩红上街买东西,如果彩红上了街,但是她没有在杨湾中学的红榜前停留那一会,或者彩红在街上买东西的时候多耽搁一点时间,比如到布店看看花布,到服装店看看服装,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完全是可能也是应该的,如果彩红不是到这一条街上的店里买东西,而是到了另一条街上,因为父亲并没有指定彩红一定要到哪一条街上的哪一家店里买东西,所以这里面的随意性也是很大的,那么事情的结果就完全可能是两回事了。可是事实上却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和或者,也没有那么大的随意性,彩红就是沿着命运给她确定的路线走,就是在那一天,那一个时间,走上那一条街,走过那一家饭店,于是,事情突然发生了。
就在彩红闻到了香味,听到了嘈杂声的一瞬间,从饭店里跌跌撞撞出来一个人,酒气熏天,一出门正和彩红撞了个满怀,他斜靠在彩红身上,哼哼着站也站不稳,彩红正要把他推开,定睛一看,却发现这人正是她的那个做副厂长的远房表叔,彩红连忙推他:“表叔,你怎么啦?”
远房表叔睁眼看看彩红,他没有认出她来。
彩红说:“我是彩红呀,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姚水泉的女儿呀。”
远房表叔又睁开眼睛看看她,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姚水泉,姚水泉……”
彩红说:“表叔,你要到哪里去?”
远房表叔指指饭店:“我到里面去喝,喝……”
彩红用力把远房表叔扶好,慢慢搀着他进饭店去,那一桌子的人都喝得七荤八素,看副厂长被一个女孩子搀了进来,大家起哄,要罚他的酒,彩红看远房表叔人也认不得,话也说不很清了,就说:“我表叔已经不能喝了。”
大家笑,说:“原来是表侄女呢,好好,表叔不能喝,侄女代喝。”
彩红抿嘴笑,说:“我不会喝,真的。”
远房表叔拉住彩红的手,说:“你喝,你喝了你要什么表叔给你什么。”
彩红心想我要上大学你能给我大学吗,彩红又想我爸爸请你帮忙,你说放在心上,其实你根本也没有放在心上。当然彩红也不过就是想想而已,她也不会把表叔怎么样,她也不能把表叔怎么样。
远房表叔端起一杯酒送到彩红嘴边,彩红想让开,可是她看表叔的样子,她的心就软了,她看看酒杯,是空的,笑起来,说:“空的。”
表叔也笑,说:“小姑娘老实。”
桌上别的人叫起来,喊老板娘加酒。老板娘过来,珠光宝气的,穿得很好,体态也很丰满,看上去就像一个老板娘,她朝彩红一笑,彩红看她很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是哪里见过的,老板娘给杯子加上酒,对彩红说:“喝吧。”
大家都盯着彩红,彩红没有办法,她一口喝了下去,准备辣得怎么样,可是过了好一会也没有一点辣的感觉,她突然想到那根本不是酒,是白开水,彩红惊得差一点叫起来,一眼看到老板娘正在对她使眼色,笑,彩红的脸就红起来,她听到有人说:“能喝的,你看看,六十度的,下去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远房表叔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有一种捉摸不透的表情。
后来彩红又在老板娘的手脚之下连喝了好几杯白开水,把一桌子的人都震住,只听得大家说,果真如此,酒桌上要防三种人,老人、病人和女人。又说,女人上场,果真厉害。于是一个个都举手作投降状,不和彩红喝,彩红只是看着他们笑,后来终于站起来一个不服气的,向彩红挑战,彩红再找老板娘,却发现老板娘不在店堂里,大概进去端菜了,彩红眼看着那个站起来的人,拿了酒瓶在她的杯子里加满了酒,彩红心里很害怕,但又不能不喝,在众目睽睽之下硬着头皮喝下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杯酒,结果呛得直咳嗽,大家看她咳得眼泪也要流下来,都说,太猛了太猛了,吃点菜,远房表叔也说:“空肚子吧,快吃菜,空肚子喝酒伤身体的。”
彩红连忙吃了几口菜,又在别人的逼迫之下,喝了第二杯酒,这一杯已经和第一杯感觉很不一样了,不仅没有呛着,也不觉得很辣,只是感觉到有一股滚烫的东西从嗓子里一直到肚子里,也不觉得特别的好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难受,倒是脸上开始有点发热,大家看着她笑,说,脸红了,脸红了。
于是又争论起来,有的说脸红是不能喝酒,也有的说脸红能喝酒,说是喝红喝红,无底洞,争来争去又叫彩红喝,彩红说:“不喝了,不喝了。”
大家说,你不喝,叫你表叔喝。
彩红看表叔的样子也是不能再喝了,倒是觉得自己好像还能喝一点,就站起来对大家说:“对不起诸位,我表叔这几天累了,实在要喝,我代他喝了。”
大家一片叫好声,彩红又喝了几杯,杯杯货真价实,终于没有人再敢和她对阵。彩红看没有人再哄,自己给自己斟满了酒,说:“我再代表我表叔敬大家一杯,我干了,大家随意。”
坐在主位上的一位中年人一直在注意着彩红,没有说话,这时候他也站了起来,说:“小姑娘,勇气可嘉,我敬你一杯。”
彩红连忙说:“不敢,不敢,我是小辈,应该我敬你,先干为敬。”一边说一边抢着先喝了。
大家说,这是化工厂的刘厂长,你敬得对。
彩红肃然起敬,说:“原来是刘厂长,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我再敬一杯赔礼。”
刘厂长看着彩红的风姿,不住地点头,后来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远房表叔刁着舌头说:“她叫姚彩红。”
刘厂长笑,说:“你叫姚彩红?”
彩红点头,可是她心里好像有点糊涂,谁是彩红,我么,我怎么是姚彩红呢。
刘厂长又问:“姚彩红你念书念得不少吧?”
彩红说:“高中毕业。”
刘厂长说:“怪不得,就是不一样。”他说着又端起酒杯,说:“来,这一次不说谁敬谁,为了我们将来可能的合作,我们干一杯。”
彩红喝了那杯酒,只觉得飘飘然,很想说话,她不停地说了许多话,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醉话,有没有说错什么,只是看到刘厂长不住地点头,看着她笑,彩红想,我这是怎么啦。
闹了一会,老板娘把彩红拉到一边,说:“怎么,姚彩红,不认识我啦?”
彩红说:“我应该认得你的,面孔真是很熟。”
老板娘笑了,说:“我变化大,你们都认不出我了,我是秀清呀,初一和你同学的,考试的时候,你还让我偷看你的考卷,你倒忘了,我可是忘不了的。”
彩红说:“哎呀,就是你秀清,就是你呀。”
秀清说:“也难怪记不得了,我只念了一年就不念了。”
彩红说:“你走了我真是很想你。”
秀清说:“也有好几年了,我很老了是吧,人家都说我有三十了。”
彩红说:“主要是你烫了这种发型。”
秀清说:“没有办法,在饭店做,不装扮得老一点,要被人欺负的。”
彩红说:“你们家老板呢?”
秀清笑起来:“他不出趟的,在灶房里做厨子。”
彩红也笑:“你真是早,你比我大两岁吧?”
秀清说:“我大两岁,对了,我听说你没有考上大学,真是可惜。”
彩红说:“算了,不说了。”
秀清说:“你其实可以重念一年,再考,我相信你能考上的。”
彩红摇摇头:“我考不上。”
秀清说:“有的人复习三四年,最后还是考上了呢。”
彩红说:“我家里也不让我再念了。”
秀清说:“不念也好,现在考大学也没有什么意思。”
彩红说:“你怎么走开了,我后来都是喝的真酒了。”
秀清说:“你还说呢,我出来一看,你正闹得厉害,能说会道,伶牙俐齿,比我还像个老板娘呢,我都觉得你变了,不像你了,现在看看,倒还是你。”
彩红摸摸自己的脸,笑起来。
她们正说着话,那一桌也散了,大家和老板娘告辞,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吃吃老板娘的豆腐,秀清也不在乎,别的人也和彩红开几句恰如其分的玩笑,只有刘厂长郑重地和彩红握了握手,说:“后会。”彩红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最后彩红的远房表叔走出来,他朝彩红看看,说了一句:“回去向你爹问一声好。”就跟着大家一起走了。
这一天彩红回家晚了些,被父亲骂了几句,彩红也没有解释。
到了第二天上午,远房表叔突然来了,还带着礼,虽然不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但是这一份情,却叫彩红家里的人都承受不了。远房表叔告诉彩红家里人,镇上最大的厂化工厂厂长看中了彩红,叫彩红去上班。
远房表叔的话真是没头没脑,说得彩红父母亲发愣,远房表叔看看彩红的脸色,说:“怎么,你昨天回来没有告诉他们?”
彩红说:“告诉他们什么?”
远房表叔说:“咦,你这个小姑娘,昨天那一桌上有一个人就是化工厂的刘厂长呀。”
彩红说:“我知道他是刘厂长。”
远房表叔说:“你知道化工厂有多大,你知道刘厂长他们一年创造的收入要占整个杨湾镇收入的百分之四十呢。”
彩红说:“我知道的。”
远房表叔说:“现在人家刘厂长要请你去他们厂做事呢。”
彩红父亲说:“你倒热心。”
远房表叔开门见山,说:“我不能不帮他,我们厂里的料,都是靠的他们,他们的下脚货,就能支撑我们一个厂,要是没有他们,我们厂只有喝西北风。”
彩红父亲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化工厂是很难进去的,他看中我们彩红哪一点?”
远房表叔说:“你们自己的女儿有本事,你们都不了解,看你们做长辈的怎么做的,要不是昨天碰上我,也没有这么好的事情,彩红的酒量,大得吓死人。”
表叔把昨天的事情说了一下,彩红父亲盯住彩红看,说:“怎么会,你怎么会喝酒?”
彩红抿嘴一笑,说:“哪里呀,我喝的都是开水呀。”
远房表叔脸色变了,说:“彩红你不能瞎说,这事情我已经跟刘厂长打了包票,他已经答应给我们二十吨。”
彩红说:“我没有瞎说,老板娘是我初中的同学,她做的手脚。”
远房表叔一听,有些慌,说:“既然已经事到如此,你只能将错就错了。”
彩红笑笑,不说话,看着父亲。
彩红父亲想了想,问:“化工厂要彩红去做什么工作?”
远房表叔说:“厂办文书,告诉你,最好的位置,又轻松又风光,多少人抢也抢不到,也算你们彩红转运了。”
远房表叔这话说得正是,此时此刻,命运正微笑着看着彩红,只是彩红自己毫无觉察。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进化工厂是杨湾一带乡间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彩红的父亲他不会放弃这一次机会,决定这件事情的时候,彩红的哥哥永明不在家,如果永明在家,他会怎么想呢,他是支持还是反对,这很难说。其实不管永明的态度怎么样,既然命运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一般的人恐怕是很难扭转过来的。
彩红到了化工厂才知道,其实厂办早已经有了一个文书,姓陆,是镇上一个副书记的女儿,放在那里也是摆摆样子的,厂办有不少人,放一两个人摆摆样子也算不了什么。彩红刚去的时候,只是觉得手脚都没有地方放似的,她也和小陆一样有一张办公桌,正放在小陆的办公桌对面,她在小陆冷冷的注视下,走到桌子边上,她朝小陆笑笑,小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彩红觉得小陆的脸色不大好,灰灰的,眼圈下面一圈乌青乌青的,好像有什么病。
彩红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她突然听到小陆开口说:“你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彩红不好意思地笑笑,摇摇头。
小陆冷冷地说:“陪客人喝酒。”
彩红抿嘴笑,说:“怎么会,我又不会喝酒。”
小陆有些鄙视地看着她,说:“年纪不大,倒会说假话。”
彩红说:“其实那天我喝的许多杯都是白开水。”
小陆仍然冷冷的,说:“那就是喝假酒。”
彩红忍不住又笑了,说:“正是的,是喝的假酒。”
小陆不再说话,只是盯住彩红又看了一会,慢慢地居然看出了点怜悯的意思来,彩红看小陆突然不说话了,小心地说:“我,应该做什么?”
小陆说:“等吃饭。”
彩红其实应该明白,命运的微笑中原来却是蕴含着好多复杂的成分,但是彩红她不明白,她连命运的微笑都看不到,她更不能看到微笑中的复杂的成分。彩红完全是在一种纯净的气氛中开始走她的人生的新的道路的。
彩红第一天到化工厂工作,就觉得小陆像上帝一样,她坐在她的对面,时时刻刻注意着她,使彩红在无形中感受到自己面对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小陆在第一天说的话,从第一天起就开始被证实。
一直到那一天彩红走到秀清的饭店门口那时候为止,在十九年的人生中,彩红根本没有喝过一口酒,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能喝还是不能喝,酒量是很大还是很小。彩红也见到过种种人的种种酒态,有的人一喝就骂人,也有的人喝了酒就哭,或者笑,也看见过喝了酒难受得痛不欲生的,也看见过喝酒快活如神仙的,彩红从来没有把自己和酒连在一起,别的任何人恐怕也不能把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姑娘和酒连起来,也许只有命运才有这样的能力罢。
情况正是如此,命运把彩红推到秀清的饭店门口,让她的人生之路从那一步开始转折,从此彩红开始了她的人生的新阶段,实际上也就是彩红的喝酒生涯的开始。后来的事实证明,彩红确实是能喝酒的,这看起来是一个巧合,瞎猫抓死老鼠,完全是瞎蒙,也许还有许许多多像彩红这样的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孩子都是能喝酒的,只是她们没有像彩红这样被人误会,被人发现,偏偏彩红就被撞上了。由此不难看出,在巧合的表面现象后面,彩红撞上的实在不是别的什么,而是命运。其实说起来彩红的酒量不能算很大,并不像有些人想像的那样女人喝酒无量无限,彩红喝多了些也会和男人们一样醉酒,别人所有的种种感受她也会有的,只是彩红不好意思像男人那样毫无节制地甚至夸张地表现出来。彩红要是醉了酒,也不多说什么,等应付过场,她就回家去睡觉,于是大家觉得彩红从来没有醉过酒,就是这样。当然,以彩红的那一点酒量,虽然不大,但应付一般的场面却是绰绰有余。在一般的酒席上,只要有一个姑娘站起来对别人说,来,我陪你喝,结果常常使举座皆惊,没有人敢应战;如果这时候她能先于他人喝下两三杯去,那效果一定更好。在开始的时候彩红只是听命于厂长,叫她和谁喝就和谁喝,她并不能喝出酒以外的别的什么感受,不能喝出快乐和悲伤,也不能喝出甜美和辛酸,对于酒,除了感受到有一点辣,别的彩红实在也是说不出什么体验,相信以后彩红慢慢会有一些别的感受,时间长了彩红会从酒中喝出酒以外的许许多多的意思,这不用怀疑。还有一点也是不用怀疑的,那就是彩红在她的喝酒生涯中,注定要以假酒为主,注定要做各种手脚,这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了预兆,老板娘秀清的办法只是许许多多办法中的一种罢,雕虫小技,以后彩红在她的实践中必将不断丰富和发展喝假酒和假喝酒的技巧和水平,但是在彩红喝这些假酒的同时,她也必将喝更多更多的真酒,她的喝酒的本能,也会最大程度地被发挥和调动起来,这一点也是不用怀疑的。
彩红在化工厂的喝酒生涯是她到化工厂报到的第二天就开始的。那一天中午,刘厂长过来叫她,小陆还没有下班,彩红朝小陆看看,说:“你,去,不去?”
小陆好像没有听见彩红的话,阴沉着脸,盯着一张报纸看,彩红有点尴尬,刘厂长说:“小陆身体不好。”
彩红就跟着刘厂长向厂里的餐厅去,一进餐厅,看到主客多位都已经就座,刘厂长道了一声歉,就把彩红安排在一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男人旁边坐下,酒席就开始了。一直到酒席开始,彩红也还不知道她来参加的是一次什么样的宴会,请的是些什么人,她在酒席上有些什么任务,这一切,刘厂长都不向她交待,也许刘厂长觉得彩红完全有能力应付这一切。
在席间彩红慢慢地知道了这些客人是他们的联营厂上海一家大化工厂的人,彩红知道这些客人对自己厂的分量,一开始彩红有些拘束,觉得手脚活动不开,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刘厂长向客人们介绍了彩红,戴眼镜的客人是联营厂一位主管副厂长,他看看彩红,说:“是文书,笔杆子,对了,你们还有一位文书,是小陆,是不是?”
刘厂长说:“赵厂长好记性,是小陆。”
赵厂长问:“她人呢?”
刘厂长说:“她身体不好。”
赵厂长说:“呀,要当心,我看她也是不好的样子,脸色一直是灰灰的不像这位姚小姐,很健康。”
彩红笑笑。
上的冷菜有十二盘,热菜有清蒸河鳗,甲鱼,都是补人的,大家笑着说,这是开十全大补汤了。
刘厂长说:“十全大补,不如九九归一。”
大家又笑,说,刘厂长自己先归。
刘厂长就先喝了,别人看刘厂长喝,也都开始喝起来,一边喝一边说话,刘厂长感叹地说:“想当年,我们厂刚刚办起来的时候,要想请一桌席还要偷偷摸摸,上面三天两头下来检查。”
赵厂长说:“那是,三年前的事情还就在眼前呢。我记得那时候,大家满嘴说什么酒杯一端,政策放宽,筷子一提,可以可以那样的话,批评不正之风。”
大家都笑,说,就是,想起来真是好笑,其实几杯酒算什么呀。
化工厂建厂初期就来帮助工作的工程师老李说:“三年的变化真是很大呀,当时我到你们厂,一看,什么厂呀,就是几间破草房,心里大叫上当,现在真是不能比了,财大气粗了,要赶上我们的百年老厂了,我们的人都说我帮了别人忘了自己。”
刘厂长点头,说:“我们厂的发展,全靠你们的支持,没有你们,也就没有我们。”
赵厂长说:“刘厂长也客气起来。”
刘厂长说:“我没有客气,完全是心里话。”
赵厂长说:“有你刘厂长这样的能人,哪能办不起事情呀。”
大家说是,厂办主任也说:“这倒是的,我们厂三年来,刘厂长真是吃尽千辛万苦。”
赵厂长说:“那是,你们乡镇企业是有名言的嘛,千辛万苦,千山万水,千言万语,千方百计,刘厂长哪一样没有尝过,对不对?不说别的,就说这九九归一,恐怕也是要不断归出新水平的吧。”
刘厂长笑,说:“那是,各种度数都要应付,各种颜色都要掌握,各种方法都要运用……”
赵厂长说:“刘厂长是全能冠军,我们都是很服贴的,什么一天两天不睡,三步四步都会,七两八两不醉,别的我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打打麻将跳跳舞也算不了什么,倒是这每天七两八两不醉我是真服贴的,我真是没有办法对付的。”
刘厂长说:“什么七两八两不醉,你不看我这个人,跟三年前是不大一样了,我这张脸一走出去,别人就说我是一张酒脸,还有看不见的呢,一只肝,医生说早就是酒肝了。”
大家听了都有些感慨的样子,有人叹息起来,刘厂长却仍然谈笑风生,他一边说笑,一边朝彩红看了一下,彩红端着酒杯站起来,说:“我敬老大哥厂各位一杯,没有老大哥厂的支持帮助,也不会有我们厂的今天,你们随意,我干。”于是先干了一杯。
坐在彩红边上的赵厂长兴奋起来,说:“果真,果真,刘厂长把姚小姐往我身边一放,我就知道姚小姐会有两下子的,果然英豪,果然英豪。”
彩红乘势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就先敬赵厂长一杯。”
赵厂长也没有含糊,应战干了一杯。
彩红再敬李工程师,再敬别的客人,一一单线联系,单独作战,不断地在酒桌上掀起一个又一个的高潮,厂办主任也是第一次见到彩红喝酒,见她如此爽快,怕她不懂得自我控制,不断地向她暗示,彩红也不是不明白主任的暗示,只是她好像已经管不住了,在众人的哄闹中,彩红一杯杯地往肚里灌。
大家说,女中豪杰。
又说,面若桃花。
又说,从没见过。
彩红在酒的作用下,确实也觉得自己变了个人似的,这种感觉在秀清的饭店里有过一次,这是第二次,好像比那一次更强烈,更明显。彩红不断地喝,不断地说话,话语真是妙不可言,风趣幽默,一桌子的人她最活泼,赵厂长反复对刘厂长说,姚小姐真是难得的人才,能喝,尤其能说,我也算是有些见识的人了,像这样有口才也有说话水平的女孩子我还真见得不多。彩红听到赵厂长的话,她努力地想他是在说我吗,彩红想自己什么时候有了好口才的呢,彩红记得自己从小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小时候家里人叫她“哑巴”,进了高中以后,也一直是沉默寡言的,书面作业总是很好,可就是课堂提问回答不好,老师也曾多次提醒她,希望她能克服这方面的缺陷,彩红看到一个坐在教室里闷声不响的女孩子就是她自己,而现在这个坐在酒席上妙语连珠的人是谁呢,彩红又一次对自己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怀疑。其实这也正常,酒精毕竟不是白开水,这道理其实很简单,人喝了酒总会有些或者说也应该有些不平常的想法或做法,彩红也一样。当然酒精并不能做到平等待人,对一些人来说酒精是害人的东西,他们在酒精的作用下,丧失理智,犯法作乱,弄得很不成体统,但是酒精对另一些人却是一种再好不过的东西,它能使人高兴,使人振奋,使人头脑清醒,使人豁达大度,彩红就是属于这后一种情况,酒把彩红变得更漂亮,更聪明,更机智,彩红的内在的几乎所有的才能,在酒精的作用下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
刘厂长深深为自己庆幸,怎么就偏偏让他碰到了姚彩红,也是他的运气,他的酒肝也到了好好养养的时候了,彩红也许是上帝派来帮助他的呢。
彩红在刘厂长这里也过得很好,她暂时还没有感觉喝酒陪客是一种负担,她觉得她能接触这许多人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她看他们说话,看他们喝酒,看他们吹牛,看他们醉酒,她自己也和他们一起说话,一起醉酒,她觉得人真是很有意思的。
在彩红进了化工厂不到半年后,有一次杨湾镇长张卫平陪着县里几位领导到化工厂检查工作,彩红早就听说张镇长的名字,这名字是和杨湾镇的发展和成绩连在一起的,所以彩红尽管知道张镇长,但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张镇长会和她有什么关系。彩红是在张镇长陪县领导来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张镇长的,她看到一群人走进餐厅,她一眼就看出其中哪一个是张镇长,彩红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在那许多人中一眼就看出他来的,以后很长时间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是她始终没有想明白。
也许这又是在她的头上微笑着的命运暗示了她吧。
那天刘厂长把彩红安排在张镇长的身边,张镇长在彩红身边坐下,朝彩红笑笑,说:“你是姚彩红。”
彩红奇怪地说:“你怎么知道?”
张镇长说:“我早就知道你的大名。”
彩红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什么大名呀。”
张镇长说:“当然是大名,我今天一进来就猜出是你。”
彩红想为什么张镇长能猜出她来,就像她也是一眼就能从许多长得差不多的人中看出哪一个是张镇长,彩红想这真是奇怪。她笑了,说:“我也是早听过你的大名,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就是你。”
张镇长开心地笑了。
虽然有县里的几位领导在场,但刘厂长还是把彩红放在张镇长身边,这无疑说明刘厂长的清醒和果断,县官不如现管,刘厂长明白。其实刘厂长如果知道这一安排的结果,他也许就不会这样做了。可惜刘厂长他不能未卜先知,于是他犯下了一个错误,虽然不是什么很严重但毕竟使他和他的厂蒙受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损失。
在张镇长来过后不久,彩红就被调到镇上去工作,也是做的文书,大家知道这是张镇长调的彩红,彩红在向小陆告别的时候,她很意外地看见小陆笑了一下,彩红忽然觉得小陆的笑原来是那么好看。
一直到这时候,彩红也还不知道命运在她的头上复杂地微笑着,彩红正是在命运之光的拂照之下从乡间走了出来,走上了通往城里去的路。
永明得知了彩红要往镇上去做事的消息。永明说:“我知道妹妹会走出去的,不是这条路,自会有那条路。”
母亲也很高兴,母亲说:“早知这样,也不必读什么高中,早一点让她到镇上做事,现在说不定已经转了户口呢。”
永明说:“那不一样,如果妹妹不是高中生,镇上也不见得要她去呢,彩红你自己说是不是?”
彩红笑笑,说:“我也不知道。”
彩红确实是不知道。命运曾经怎样摆布了她,以后还将怎样摆布她,彩红是不会知道的。
只有父亲,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对于彩红有希望转成镇上户口的说法持怀疑态度,他不相信彩红有一天能从他的这个农民的世家走出去。他说不出理由,就是不相信,骨子里的重男轻女思想使这个根牢果实的农民从女儿一出生就看穿了女儿的命运。
事实一定会对姚水泉的重男轻女的思想来一次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