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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作证 范小青文集1 §二

这一年的年底彩红的哥哥结婚,嫂子是邻村的,家里条件什么也都可以,人也长得好,看上去脾气也是和顺的。据媒人介绍,做姑娘时,从来也没有和人吵闹过,连说话也不跟人大声说,低声细语,很守规矩的。彩红的父母亲对这一条是很看重的,其实说到底,在重男轻女的乡间,这样的姑娘并不少见,彩红自己也就是这样的人。虽然现在她高低也算是一个镇机关上的人了,但是在家里彩红仍然没有她的一席之地,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彩红每个月的收入,总是如数交给父亲,彩红并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对,她觉得这很正常。村里许多在厂里做活的女孩子也都是这样,自己没有权力使用自己的劳动所得,好像她们根本就不知道那种权力本来应该属于自己,她们也根本没有想到有一天要去争取这种权力。彩红也是这样,不过彩红在镇上工作做长些,她的认识慢慢会提高一些。有一天张镇长看着彩红突然说你怎么不去买件新衣服,百货商店有一种新款式,很适合你穿。彩红说,我没有钱,我的工资全部交给我爸爸的。张镇长听了,说,怎么会这样。彩红笑起来,说,就是这样的。她看张镇长摇了摇头,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她就没有再说话。在杨湾一带乡间,女孩子最风光的时候就是在订婚和结婚这一段时间,这时候她们是天使,这时间里婆家的人会善待她们,这种善待一直维持到进门,一旦进了门,成为人家的老婆,女孩子们的风光基本上也就结束了,也有的女人看起来很凶,那也只不过是表面上厉害一些罢了,骨子里永远是要被压在男子底下的,事情就是这样。彩红的嫂子应该说是一个很和顺的人,可是不知为什么,进门以后总是跟永明合不来,常常为一点很小的事情两个人就生起气来,其实他们两个的八字事先都是请人看过了的,并不犯冲,也不知是哪里搭错了什么。

彩红的嫂子和哥哥有些说不清的疙瘩,但是和彩红倒是很合得来,两个人在一起也有话说,也不闹什么矛盾,所以新年里嫂子回门的时候,一定叫彩红陪她回去,永明虽然也是一起去,但是由于嫂子只和彩红说说笑笑,反倒把永明丢在了一边,看上去很冷落,不过永明好像也不在乎,他和丈人家那边的男人们说话,谈得头头是道好像根本不是陪新娘子回门去的。这边嫂子带着彩红在一帮女人中间神气得很,嫂子告诉大家她的小姑子在镇上做事情,镇长什么,都是要看她三分面子的。女人都很赞叹,嫂子的嫂子也许有点酸溜溜的,她看看彩红,说:“倒看你不出,有这样大的本事。”

彩红的嫂子说:“我们彩红高中毕业呢。”

嫂子的嫂子说:“高中毕业怎么没有考大学呀。”

彩红的嫂子说:“我们不要考大学,现在考大学有什么了不起,毕业了出来才几钱工资呀,我们彩红在镇上做干部,那才实惠呢。”

嫂子的嫂子咽了一口唾沫,说:“彩红的相看上去是蛮好的,一个乡下女孩子,做了镇上人,真是好运呢,彩红你的户口也出去呀?”

彩红正要回答,嫂子抢在前面说:“那当然,在镇上做事,户口还成什么问题呀,我们彩红刚去几天,镇长就帮她农,农,那个,农什么?”

彩红笑,说:“农转非。”

嫂子也笑,说:“我就是不如我们彩红,农转非也说不清楚,你知道农转非是很难的,千分之几,一千个人里只有两个人可以转,有的人做了几十年工作也还没有转到呢。”

嫂子的嫂子想了想,又问:“那彩红刚刚去怎么就能农转非了呢?开后门的吧。”

嫂子说:“那当然,不开后门等到哪年哪月呢,我们彩红跟镇长做事,总是便宜的。”

大家说,那是,跟镇长做事,还能吃亏呀。

嫂子笑。

等后来人散了些,彩红说:“你怎么说我已经转了呢,农转非真是很难的不可能这么快的。”

嫂子说:“过了年你跟镇长说说,还不是一句话呀。”嫂子一边说,一边看着彩红意味深长地笑。

彩红嘴里说着那也不能那么容易之类的话,脸却有些红起来。

她们正说着,永明进来了,看看她们,问:“说什么?”

嫂子说:“说彩红,农转,那个,农转……”

永明看了她一眼,说:“话也不会说,农转非就农转非,农转那个什么?”

嫂子说:“我是不会说话,我哪里如你呀。”

永明没有理她,回头问彩红:“这事情倒是要紧事情,是不是有了什么说法?”

彩红说:“哪有这么快呀。”

永明说:“你不要以为你去的时间不长,就不把农转非的事情放在心上,这事情是要争取的,你知不知道?”

彩红说:“我知道。”彩红在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正在笑着呢,在放新年假的时候,镇长跟她说的话,这几天来,她一想起这些话,心里就觉得暖暖的,她甚至舍不得把这些话讲出来让家里人分享分享,她要一个人独自地慢慢地品尝呢。

那一天镇长特意把彩红叫过去,说彩红告诉你一个消息,你先不要跟别人说,家里人也暂时不要说,过了年来,有农转非的名额,给你先转。

彩红看着镇长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镇长笑了,他挥了挥手,说你走吧,回去过个开心年,这些日子也够你应付的,回去少喝点酒。

彩红除了知道点头,别的就不知道该怎么样了。

新年的几天假放完了,彩红在正月初五这天去镇上上班,她又走上了这条熟悉的路了。天气很冷,有霜冻,彩红一边走一边看着路边被霜打了的桑树,她看到桑树在严寒中居然已经开始冒出新芽,彩红心里就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感受,她觉得自己很快活,想到很快又要见到几天不见的镇机关的同事,彩红就愉快。其实彩红也明白,她心里想的并不是所有的镇机关里工作的人,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使她愉快的,彩红于是又想起了嫂子说起张镇长时的那种神态,嫂子看着她的那种眼光,彩红心里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张镇长不是杨湾本地人,他是当年的插队青年,也不是插在杨湾乡间的,而是在另一个地方,后来做了插队农村的先进,就在乡下扎了根,慢慢地做了农村的干部,经过几年的调动,后来就调到杨湾来做镇长,彩红到镇上工作的时候,张镇长已经在镇长位子上工作了一段时间,大家都觉得张镇长人也好,工作能力也强,好像就挑不出什么毛病似的。

张镇长能从刘厂长那里把彩红挖过来,说到底镇长也是有镇长的打算,当然这打算不大可能是为彩红考虑,只能是为了镇长自己,或者是为了镇上的工作。当时镇长和彩红谈话,彩红很愿意跟张镇长走,但她又觉得就这样跟了镇长走很对不起刘厂长。镇长听彩红这样说,他看了彩红一会,后来他说,刘厂长那里有我说话。彩红不作声,镇长问她你自己想不想到镇上工作,彩红说我想去的。镇长又问你想到镇上去做事,是不是因为镇上工作比在厂里有前途,彩红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镇长笑了起来,没有再和彩红说什么。彩红回去把张镇长的话跟家里人说,永明问,他是不是说过有可能转户口,彩红说是说的,永明说,那你还犹豫什么,比你在化工厂好多了,在化工厂就是有机会也轮不到你,厂里恐怕有成千的农村户口等着转,镇机关能有多少人,你的机会就大得多,而且在机关里一转就是干部编制,你怎么头脑不清呢?母亲说,她就是头脑不清。彩红看看父亲,父亲不说话,只是冷冷地哼一声,彩红不知道父亲哼的什么意思。后来张镇长直接和刘厂长说了,很顺利就把彩红调到镇上去。刘厂长在彩红走了以后很想再物色一个像彩红这样的女孩子,可是他始终没有物色到,这种事情也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也许在杨湾一带乡下,像彩红这样能喝上几杯的女孩子大有人在,只是厂长他碰不到她们。

应该说张镇长把彩红调到镇上的目的和刘厂长当初的目的是差不多的,张镇长自己身体不怎么好,酒量也是有限,常常为应付不了场面发愁,在化工厂他亲眼看到彩红喝酒的豪爽和气魄,一见之下,张镇长就想,要是我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就好了,过了不久张镇长的这种想法就变成了现实。从一个单纯的目的出发,后来却达到了超过这个目的的效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收获。彩红到镇上工作了半年以后,她的内在的许多潜力渐渐被发掘出来,喝酒原来只是她的许多能力中的小小的一部分罢了。

现在彩红走在通往镇上去的路上,彩红觉得四周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好,连寒冷也是好的,连霜冻也是好的。

彩红在走进杨湾镇的时候稍稍犹豫了一下,她是从杨湾的西口进入杨湾镇的,从西口到镇机关,有两条路可以走,彩红稍稍想了一下,她选了一条远一点的路,没有别的什么意思,这条街上,秀清在那里开了一家饭店,去年夏天,命运就是在这里开始照拂彩红的。

彩红很快走到了秀清的饭店门口,门开着,彩红没有想到要进去看一看,她只站在门前呆呆地看着,思想也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后来秀清出来,看到彩红在门口发愣,秀清过来,说:“哟,彩红,你现在不认得我们了。”

彩红愣了一下,说:“秀清。”

秀清说:“镇上的大干部,眼睛长到额头上。”

彩红说:“我怎么会。”

秀清说:“你不要忘记当初还是我帮的你呢。”

彩红说:“我怎么会忘记。”

秀清笑起来:“看你呆痴痴的样子,是不是有心思了?”

彩红说:“什么心思?”

秀清说:“你的心思不就写在自己脸上么,你有对象了是不是?外面哪个不知道呀。”

彩红说:“瞎说了。”

秀清突然笑了起来,说:“我随便说说,探探你的,你真是不经吓,你看你脸也变了。”

彩红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脸。

秀清说:“对象什么是跟你开开玩笑的,不过你交了好运这可是真的,农转非了吧?真快。”

彩红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哪有这么快。”

秀清研究似地看着彩红,又说:“我听人家说这一次总共一个名额,是给你的,定下来了,说镇长作的主,我听了就觉得有问题,镇长他凭什么对你这么好,彩红你是要当心一点呢。”

彩红说:“秀清你怎么也说这种话,我怎么会。”

秀清说:“这话也不是我说出来的。”

彩红说:“别人的话你就相信,我的话你就不相信。”

秀清盯住彩红看了一会,突然叹了一口气,说:“你呀,谁叫你念书念那么高的。”

彩红把秀清这句话想了想,后来她说:“我走了。”

秀清笑,说:“走吧,走吧,不走你心里也不好过,以后好起来不要忘记我们就是。”

彩红穿过小街就到了镇政府,政府大门前还张灯结彩挂着喜庆灯笼和彩旗,节日气氛还很浓,彩红进去碰到的人都喜气洋洋,互相道着新年好,来得早的都已谈开了,一边吃着新年的食物,一边说着新年里的新鲜事情。彩红走过几间办公室,一一和大家打过招呼,就到自己办公室去。和她一起办公的是镇上搞宣传、写通讯报导的小陈,新分来的大学生,家不在杨湾,回去过年说好了要呆到初十以后再来的,初十之前的工作就由彩红相帮做做,反正对小陈的一套工作,彩红也是有数,也能做好。彩红一个人坐了一会,听着隔壁房间的谈笑声,彩红想机关里大多的人都已经见到了,怎么不见张镇长,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虽然张镇长的家不在杨湾,但他是镇长,不能像小陈那样一回就回十几天,放假那天说好初五一定来上班,彩红很想往最里面的办公室看看张镇长来了没有,却又觉得迈不开步子,从前彩红并不是这样的,要看镇长她就到镇长办公室去,不会有别的什么想法,仅仅过了一个年假,人就变得犹犹豫豫的了,考虑得也多起来。

彩红又干坐了一会,觉得很难受,她走了出来,站在走道上朝里看看,里边的那扇门开着,有光线从门里射出来,这房子朝东,光线很足,但是光线并不能说明里面有没有人,彩红站了一会,终于没有朝里去,她朝外面的办公室去,和大家一起聊聊天。

这边的话题说到年初镇上要组织先进村的支部书记到深圳参观,镇上要派人带队,已经定下来张镇长去,说话间他们看到彩红,就说,彩红,准备到广东去吧。

彩红笑笑,说,“怎么轮得到我。”

大家说,就是你,已经定了。

彩红说:“去广州是不是乘飞机?”

大家说,那当然,跟着先进村的支部书记,有你的福享。

彩红说:“我不敢乘飞机,我连火车也没有坐过。”

大家都笑,说,那更应该乘飞机了,一步登天呀。

也有人说,你怕什么,这一次张镇长带队。

这话一说,别的人都看彩红的脸,彩红的脸红起来,大家就笑,也不再继续说了。后来话题又说到先进村的几个支部书记,杨书记怎么怎么,李书记怎么怎么,正说着就听到走道里面哪一间办公室的电话铃响起来,大家听了一下,听不很清是哪一间办公室的电话,彩红说:“是张镇长办公室的电话。”

大家说:“还是彩红听得出,彩红你去接吧。”

彩红就过去接电话,她心里有点异样,她想会不会是张镇长打来的呢,一听声音,正是张镇长,张镇长说:“彩红,我知道会是你来接电话的。”

彩红说:“是的。”

张镇长说:“新年过得好吧?”

彩红说:“好的。”

张镇长顿了一顿,说:“彩红你告诉他们一下,县里明天开两干会,今天下午报到,我就不去杨湾了,直接到县里报到。”

彩红说:“你要开几天会?”

张镇长说:“三天。”

彩红说:“好的。”

张镇长那边好像又顿了一下,最后张镇长说:“彩红,去广州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彩红说:“我听他们说的。”

张镇长说:“好,就这样。”

彩红回过来,把张镇长的话跟几位副镇长说了,他们都问别的还有没有什么话了,彩红说没有了,又问是不是说了广州的事情,彩红摇摇头,彩红摇头的时候觉得大家都怀疑地看着她,她心里有点难受。

张镇长开完会回到镇上,离出发去广州的时间已经很近了,已经派人去上海订飞机票,张镇长突然说他另有事情走不开,提议请镇委派一名副书记带队,镇委也同意了张镇长的意见,派了陆副书记,也就是化工厂那个小陆的父亲去,于是急急忙忙又派人到上海改飞机票,总算是赶上了。

出发那一天,由镇上派专车把大家送到上海,张镇长一一和大家握手道别,祝大家顺利,和彩红握手时,张镇长说:“彩红,去开开眼界。”

彩红点点头,车子开动了,彩红坐在车上看张镇长在车后朝他们挥手,一直到车子开出很远很远,彩红还能看到张镇长的身影。

这一队人都是男的,只有彩红一个女孩子,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村支部书记都认为镇上这个决定很英明,以往每次出门,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些糟老头子,真没有什么看头的,现在有了一个女孩子,支部书记们都很高兴,陆书记说:“你们小心,彩红的酒量可是没说的。”

支部书记们说,早有所闻,这次去广州,正好验证一下。

彩红说:“不行的,其实我的酒量不大的。”

支部书记们说,小丫头,还懂谦虚呢。

陆书记说:“我们说好了,不要内讧,一致对外。”

支部书记里也有去过广州的,介绍说,其实老广那边不像我们这边,来了客人非灌醉才是,他们是不劝酒的,很随意,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像外国人那样,先问你一下,喝不喝,你要说不喝,就此再不给你酒喝,所以像我们这样的酒徒是千万不能假客气的。

陆书记说:“你倒有了经验。”

支部书记说:“我也是从教训中得来的,第一次,就因为假客气了一下,弄得三五天没喝到一滴酒,馋死了。”

彩红笑起来。

支部书记说:“你不要笑,他们不请我们喝,我们自己请自己喝,到时候,就不可能不内讧了。”

彩红还是笑。

别的书记就对他说:“你想吓倒姚彩红啊,不要想了吧,姚彩红要没有三下两下的,张镇长能把她这么看重呀。”

这话说得大家点头称是,那个传授经验的支部书记也说:“我哪里敢吓姚彩红,姚彩红你不要吓我就谢天谢地了。”

大家都笑得很快活,彩红看到陆书记一边笑,一边注意地看她的脸,彩红经不起他看,好像陆书记的眼睛就是x光线似的,能一直穿透她的五脏六腑。

后来有了一个空隙,陆书记和彩红说:“我女儿在化工厂你认识的吧?”

彩红点点头,她又想起小陆的苍白的脸,发青的眼圈,冷冷的神态,她说:“小陆很好的。”

陆书记说:“你不知道,她有病。”

彩红吓了一跳。

陆书记说:“说起来也不能算什么大不了的病,可就是治不好。”

彩红说:“是什么?”

陆书记叹息一声:“晚上睡不着觉,失眠。”

彩红想怪不得她的眼圈总是乌青乌青的。彩红说:“晚上睡不着觉,很难受的,我有的时候也睡不着,真是难受。”

陆书记听彩红这样说,眼圈也有点红,他说:“可是许多人都不理解,觉得她是装假,是仗着我摆小姐派头。”

彩红说:“怎么会,小陆不是那样的人。”

陆书记说:“难得你能跟她相处得不错,虽然你们在一起时间不长,她也回来说起过你,对你的印象蛮好的,这是很不容易的,你知道她长期睡不着觉,性情全变了,变得很怪,跟谁也合不来。”

彩红叹息一声。

陆书记停了一会,说:“其实像我这样,在镇上不过做一个副书记,有什么牌头好靠。”

彩红说:“是的。”

陆书记又说:“像我这样,已经五十出头,再往上也没有什么希望了,周书记张镇长都是年富力强,彩红你说是不是?”

彩红点点头,但是她并不知道陆书记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彩红想原来他们做干部的人心里也是有很多很多的想法呢,她从陆书记又联想到张镇长,她也不知道张镇长心里是不是也像陆书记这样对这些事情看得很重,彩红想镇长已经是一个镇上最大的官了,虽然镇委那边还有周书记,虽然张镇长这边有些事情还是要由那边的周书记说了算,但是在级别上,张镇长和周书记是平的,分不出高下,所以如果张镇长也有和陆书记一样的想法,那么张镇长的发展就要走出杨湾镇,也许要走到县里去了。

彩红看出来陆书记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她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再说什么,彩红想陆书记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思不好跟人说呢,她又想到小陆的失眠,会不会也有什么心思不能说才弄得这样子呢,彩红看着陆书记疲惫不堪的脸色,心里有点难受。

在飞机上彩红透过机窗看见白云在脚下飘,她忍不住呕吐起来,整个内脏翻江倒海,镇机关大家跟她开玩笑,说她一步登天,彩红在呕吐的时候她想这一步登天的滋味实在也是很不好受的。就在这时候,彩红开始感觉到在她的头上有着一种力量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这东西时时刻刻注意着她,笼罩着她,彩红突然就有了一种不踏实的感受,她努力想弄清楚那是什么,可是她没有能弄清楚,她所能做的,就是往前走,不看后面,也不看两旁,一直往前走。

在广州彩红确实是大开了眼界,支部书记们很喜欢这个同行的女孩子,他们一致认为彩红长得漂亮,其实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人说过彩红长得怎么样,在家里母亲不高兴的时候说“不要看你张倒霉脸”,彩红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漂亮还是不漂亮,支部书记们后来一致认为彩红到了广州一定要买几套时装,他们自告奋勇做彩红的参谋,彩红却苦着脸说我没有钱,我出来爸爸总共给我一百块钱,要给嫂子买一块手表的。支部书记们哈哈大笑。

在回家的路上,陆书记又和彩红说起镇上的一些事情,他问了一些关于张镇长的情况,彩红都说了,后来陆书记说:“其实张镇长人是很好的,是不是?”

彩红说:“是的。”

陆书记顿了一下,后来他终于说:“彩红你知不知道镇长怎么突然决定不到广州了?”

彩红说:“我不知道。”

陆书记朝她看看,说:“你没有听说有几封信?”

彩红说:“什么信?”

陆书记说:“是写镇长的,不大好,反正县里收到信,大概跟镇长谈过的。”

彩红问:“信上写的什么?”

陆书记叹了一口气,说:“你真是不懂,反正也没有好话,不说也罢,省得要你也跟着烦心。”

彩红想了想,说:“是不是因为我的事情?”

陆书记说:“你还是知道的,农转非的事情,你知道农转非是一件不好惹的事情,谁惹上了谁没有好果子吃。”

彩红点了点头。

彩红从广州带回来两块表,一块女式表是村支部书记送给她的,彩红拿带去的钱买了一块男表,她把女表给了嫂子,那块男表在她的口袋里放了好多天,最后彩红终于下决心把表放在张镇长的桌子上。

张镇长那时正在看一篇文章,看到彩红把一块表给他,镇长拿起表来看了看,说:“做什么?”

彩红说:“我送给你的,我看你的表也很旧了。”

镇长愣了一下,看看自己手上的表,真是很旧了,他说:“旧虽然是旧了,可是有意义的,我和我爱人谈恋爱的时候,她送给我的,几个月没有舍得买肉吃,才省下来的。”

彩红听镇长这样说,她也愣了一会,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镇长看她的样子,笑了笑,说:“说什么也不能收你的东西,你现在倒是应该装扮装扮自己了,在镇机关工作,样样要跟得上,衣装也要跟得上呢。”

彩红不说话。

镇长把表拿起来,交到她手里,说:“拿去吧。”

彩红收起表,心里乱糟糟的,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她正要走出去,镇长又叫住了她,说:“彩红,你还好吧,听说坐飞机不习惯是不是,吐了?”

彩红点点头。

镇长顿了一下,说:“我还是跟你说说,本来这一次的农转非——”

彩红张了张嘴,她看到镇长挥挥手,就没有说话。

镇长说:“有些情况比较复杂,你来的时间不长,可能还不清楚……”

彩红说:“我不要,我不要农转非。”

镇长听她这样说,倒笑起来,说:“这不是你要不要的问题,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就不能是你的,对吧?”

彩红点点头。

镇长叹息了一下,说:“还没有最后定,正在做些工作,你做好两种准备,好吗?这一次如果不行,下一次再来,反正你还年轻。”

彩红再点头,她觉得镇长说得真好,意思全在里面了,她实在也没有什么说的了。

彩红从镇长那边出来,回到自己宿舍,刚坐了一会,就听到有人敲门,去开了门一看,原来是镇上的老丁,老丁一看到彩红,就流下两行眼泪。

彩红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慌得连忙说:“老丁你怎么啦,老丁你怎么啦。”

老丁一边哭着一边说:“彩红,我求求你了,让我一次。”

彩红说:“老丁你说什么?是不是农转非呀?”

老丁说:“彩红你是好人,大家都说你心肠好,你知道我家里实在是有困难,我的老娘长期病在床上,一年光是医药费不知要花多少钱,你让我转了户口,有了公费医疗,不管怎么说,老娘的药费多少可以揩揩公家的油,现在这样下去,我真是负担不起了呀。”

彩红说:“老丁,其实我没有要……”

老丁说:“我知道这次有一个名额,镇长说给你的。”

彩红说:“我没有要,我不要这个名额。”

老丁睁大眼睛看着彩红,问:“真的?”

彩红说:“真的,我没有资格农转非。”

老丁用手摸了摸眼睛,愣了好一会,才走了出去。

过了一日,镇长见到彩红,说:“老丁去找你的?”

彩红点点头,说:“老丁家里很困难,他的老母亲——”

镇长笑起来,说:“彩红你真是,你以为老丁说的都是真的?”

彩红惊讶地看着镇长,镇长说:“你慢慢地了解。”

镇长告诉彩红农转非的名额已经定了,既不是彩红的,也不是老丁的,是另外一个人的,镇长问彩红会不会想不通。

彩红笑了,说:“我不会想不通的,我看那些村书记,他们都是乡下户口,过得比谁都好呢。”

镇长说:“你能这样想,当然好,不过,有机会还是要争取的。”

彩红说:“是的。”

镇长说:“彩红你能正确对待我真高兴,我真怕你有想法,影响工作,你知道我们杨湾建设新区的规划上面已经批下来了,以后的工作更要紧张,应酬也更多。”

彩红说:“镇长你放心,我真的没有什么想法。”

镇长点点头,说:“我没有看错你。”

杨湾的新区建设果真很快就上了马,新区地点放在古运河沿岸,交通便利,环境优美,既依托着古镇,又与古镇保持一定的距离,恰到好处,吸引了许多投资者,从破土动工,到第一批标准厂房的建成,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眼看着一座千年不变的古镇旁,即将以惊人的速度出现一座新的城镇,真是令人振奋。

正如张镇长所说,新区建设开始后,镇上的工作更紧张,应酬也更多,到了下一年的三月份,杨湾镇举办了一次比较大的活动,为了使上面各个部门都能给杨湾的新区开绿灯,这一次主要邀请对象是县里的一些要害部门,实权部门,像税务、工商、财政、金融、交通、供电、保险等等,活动名称就叫作桃花节恳谈会,杨湾地方出桃花,阳春三月,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

上午九点多钟,小车开始一辆接一辆地来到杨湾,镇政府门前的空地上很快就停得满满的,有好几位局长一到镇上先就嚷着要见一见杨湾镇的巾帼英雄,彩红就被拉了出来,居然博得大家的热烈鼓掌,她被一一介绍给王局李局陈局杨局,局长们几乎没有别的话跟她说,所有的话题就是说的酒,彩红就和他们一起说酒,张镇长找了个空隙,把彩红拉到一边,说:“看样子今天会很热闹,你怎么样?行不行?不行就早一点走开,现在退还不迟。”

彩红说:“不碍事的,你放心好了。”

镇长说:“最近一阵,我看你好像不如刚来时的酒量了,是不是有哪里不好?你不要硬撑,有什么就跟我说。”

彩红说:“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很好的。”

镇长还要说什么,局长们都围过来,说,镇长这么急着面授机宜,一定是要放倒我们了。

张镇长说:“哪里哪里,诸位神仙的量,我怎能没有数,我们姚彩红,身体不大好……”

不等镇长说完,局长们又叫起来,说,你们唱什么英雄惜美人,姚彩红的大名我们都知道,这美人是不让须眉的,用不着你镇长怜香惜玉,要怜要惜我们也会,保证做得不比你差。

镇长笑着说:“那是,那是。”

到最后一位该到的人物到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只在会议室里稍坐一会,喝了些茶,就到吃饭时间,重场戏由此拉开大幕。

席间大家果然兴致盎然,采纳了彩红提议的猜拳喝酒,转勺子喝酒,猜火柴喝酒等办法,这样闹了一阵,局长们才发现上了当,但是又不知是什么原因,每次都轮不到彩红,大家说不公平,说彩红做了手脚,彩红只是笑,说:“说我做手脚,你们没有证据。”于是专门换了人来作监督,还是轮不到彩红,最后就提出再换方法,税务局长提出来大家念喝酒顺口溜,挨到谁,念不出就罚酒,一致赞成,就开始了。

感情深,一口闷。

感情浅,舔一舔。

唱反调的说,只要感情深,不管假与真。

又说喝酒的几部曲,第一部和言细语,第二部花言巧语,第三部胡言乱语,第四部一言不语。

再说,工作要抓紧,喝酒要宽松。

三种全会(白黄啤),肠胃(常委)通过,永醉(垂)不休。

又说,早上做相公,中午做关公,晚上做济公。

说,革命老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

说,生命不息,老酒不止。

说了许多许多,还是难不倒彩红,有人说,姚彩红,真是拿你没办法,另外的人就说,你不知道姚彩红是干什么的,酒上面的事还能难倒她。这话得到一致的赞同,看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只有放弃彩红,把目标对准书记镇长。镇委周书记是有挡箭牌的,他一喝酒就皮肤过敏,这一块牌子往前一挡,别人也拿他没办法,于是只剩下张镇长一人挑重担。

当然最后的担子还是由姚彩红挑起来,这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的结果,这时候彩红还不知道,在她以以一当十的气势应付那些酒场老手的时候,她已经被一个人注意上了,这个人是随着局长们一起来的,是一位记者,他的报纸是一张很小的微不足道的报纸,所以大家并没有怎么注意他的存在,这样倒使记者有了注意和观察众人的很好的条件,他本来并不是来注意姚彩红的,他在到杨湾之前还根本不知道有姚彩红这样一个人,但是现在他已经把姚彩红深深地印在脑子里,记在心上了。以后的事实将会证明,有时候小报记者的能量是超常的。

活动顺利结束,结果和镇领导事先期望的完全一致,杨湾镇在这一次活动中得到许多好处,不过,杨湾也不是没有一点损失的,第二天彩红就进了医院,当然这一点点损失和杨湾镇在这一次争取到的经济发展中的许多优厚条件比起来,实在是算不上什么的,镇领导都先后去看望了彩红,这对彩红来说已属多余。

镇长看着躺在医院挂盐水的彩红,他的眼圈有点红,他说:“我本来应该让你走开,我知道这一次是……”

彩红说:“你调我过来,不就是要我做这个工作的么?怎么能走开呀。”

彩红说这话的时候,她好像感觉到有一丝凄伤的意思从镇长脸上掠过去,彩红心里也跟着动了一下。

镇长摇了摇头,说:“我真是有点后悔把你调过来。”

彩红笑笑,说:“其实一样的,不调过来,我在厂里也是一样。”

镇长摇了摇头:“要是你也不到厂里去,那就不一样。”

彩红说:“那是,要不是刘厂长把我弄出来,我就是在乡下种种田了,或者到哪个村办厂做做,跟现在是不一样的。”

但是彩红她毕竟已经出来了,她毕竟已经走出了乡下,一直守在她头上的命运早已经给她安排好了这一条路,谁也拗不过命运的安排,彩红也是如此,命运既然已经安排彩红走这一条与一般的乡下女孩子所不同的路,那么彩红她也只能这么走下去,永远也不可能退回去,也不可能再和乡下的别的女孩子一样了。

镇长想了想,问彩红:“你觉得那样好,还是现在这样好?”

彩红也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你说呢?”

镇长轻轻地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才好。”

彩红也笑了,她的胃痛得很厉害,但她还是笑了。

镇长看着彩红的笑意,他想到医生说的话,镇长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