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约定的日子,乡下的车一大早就开出来,停在约定的地点,吴为一也早早地过来。等了一会,就见小田来了,问起来,说是孙先生由小沈去接的,又等一会,就见小沈来了,不过不止是陪着孙先生一个人,在孙先生背后还跟着三个女的,在张太太和何太太之外,又多了一个年纪很轻的女人。
吴为一迎上去,小沈苦着脸说:“又跟来了。”
厂长也跟着吴为一过去,吴为一先介绍厂长和孙先生认识,厂长和孙先生握手,说着热烈欢迎这一类的话,然后看着那几位女士,说:“这几位……”
孙先生大概也觉得不大好说,看了小沈一眼,小沈说:“这些都是孙先生的亲戚。”
张太太走上一步自我介绍过,又介绍了何太太,却不介绍那年纪轻的姑娘,那姑娘就自己说:“厂长,我叫小丽,我是孙先生的外甥女,孙先生是我舅舅,这次我舅舅愿意到你们厂投资,我可是出了大力的呀,到时候你们不好忘记我的呀。”她一边说一边过去挽住孙先生的手臂,说:“舅舅,你说是不是?”
孙先生笑笑。
小沈看了小田一眼,小田也没有办法,小沈说:“好了,你们几位送孙先生就送到此吧,我们上车了,你们请回吧。”
张太太和小丽同时说:“那怎么行,孙先生要我照顾的。”
小沈说:“照顾孙先生我来好了,你们都要去,车子也坐不下,你们看。”
厂长听小沈这样说,连忙说:“车子不要紧的,我们再叫出租也行。”
大家看着厂长,厂长说:“这怪我们事先没有考虑周全,真是很对不起。”
吴为一说:“这怪我,我说只要一辆车,要不,我就不去了。”
厂长说:“那不行,这里谁也不能不去,张太太何太太,小丽你们都去,我们乡下请还请不到你们呢。”
厂长这样说,小沈小田还有吴为一也不好再多什么嘴,看得出孙先生很高兴,情绪很好,厂长就让驾驶员另外去租了一辆车,正好八个人,分坐两辆车就往乡下去了。
小沈陪着孙先生和厂长坐一辆车,小丽因为一直拉住孙先生不放,也只好让她上了那辆车,这边出租车里是吴为一、小田还有张何两位太太。上路后,张太太就开始诉说小丽的种种不是,说来说去总不外是小丽把孙先生骗得怎么昏头转向,张太太甚至对小丽的身分表示怀疑,张太太说一句问何太太一句是不是,何太太就说是,张太太就回头对吴为一、小田说:“你们看,不是我瞎说吧,那女的,就是这样。”
吴为一和小田心里都有些好笑,但是嘴上又不能把她怎样,也只好由她去说说了。
到了乡下,先把一行人领到工业公司,钟经理正好在家,一起见过,坐了一会,喝过茶,厂长就提出来请孙先生到厂里去,钟经理笑着说:“你急什么,今天的午饭总是要在我们这里吃了。”
厂长说:“我那边已经准备了。”
钟经理说:“晚饭到厂里吃吧。”
就这样决定了,厂长也不好跟钟经理强调什么,虽然他一心急着要跟孙先生谈事情,但是起码的程序还是要遵守,一步一步来,从前也都是这样。
钟经理把孙先生来的事情告诉了乡里的领导,乡里书记乡长听了,也都表示中午要一起来陪客,弄得工业公司的餐厅有点紧张起来,临时又派人去弄些上档次的菜。
时间还早着,大家坐着说说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可说可不说的,别人也许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最坐立不安的是吴为一。他朝孙先生看看,看不出孙先生是什么心情,他又朝厂长看看,厂长也是和大家说说笑笑,好像根本就没有谈投资的大事在等着似的,很从容很悠然的样子。
倒是小沈和小田都有些不安,好在小沈他们是常常见到这样的场面的,心里很清楚,坐了一会,小沈就对孙先生说:“是不是请厂长先把情况说一说。”
厂长说:“是呀,先说一说,反正坐在这里也是说话。”
孙先生点点头。
张太太她们几个一听谈生意,就都围过来。小沈说:“厂长,是不是厂里请人带几位太太小姐到厂里看看。”
小丽说:“不用的,等会儿舅舅去看,我们一起去就行,不用专门陪着我们。”
小沈朝吴为一和小田做一个脸色,小丽和张太太她们也明明是看见的,但是只作不知,嘻嘻哈哈的。
厂长就向孙先生汇报了厂里的大体情况,孙先生问了一些问题,问过后,也没有明确表态,只是说要看了厂再说,这样一直到吃过午饭,又休息了一会,一行人才前呼后拥地到了丝绸厂。
到了厂里,先领着看样品室,一进去,张太太就有些咋乎,说:“哟,这么多丝绸,都是你们厂生产的?”
厂长点头笑。
张太太又说:“真不错,颜色真多,花样也很好,质量也很好的,你们看看,你们摸摸,怎么样?”
厂长说:“真是的,内行人一看就看出来了。”
张太太说:“那当然,我是有数的。”
小丽挽住孙先生,在一边斜着眼看了一下,说:“这算什么好,真是没有见过大世面的,舅舅,你说是不是?”
孙先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笑。
张太太又想说什么,被小沈打断,小沈说:“这样七嘴八舌能说出个什么来。”
张太太说:“我们不是要说什么,只是看到这丝绸好,市场上买不到,想等会在这里买一点,不知行不行。”
厂长说:“这个你们放心,已经给你们都安排好了。”
张太太说:“厂长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向你们要,我是想买一些,我真是看着好,钱我照出就是。”
小丽说:“跑这么老远来麻烦人家,真是不合算,这些东西街上也有卖的,只要有钱什么东西买不到?如果没有钱那是另一回事了。”
张太太说:“哪里有卖?我找遍了也没有见到,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小丽说:“你到友谊商店去,保证有。”
张太太说:“友谊商店,那里面我是不去的,东西比别的店贵得多。”
小丽笑了一下,说:“说到底还是没有钱啊。”
张太太很不高兴。
厂长连忙说:“你们说哪里话,怎么能要你们的钱,一点点丝绸料子,我们自己生产的,还要收你们的钱,那是不像话的了。”
厂长这一说,大家都笑了,说厂长真是客气什么。
看完样品室又看车间,等一一把厂里的所有设施看下来,大家都走得有点累了。到了会议室,小沈先进去,看是里外两间套的格式,就注意把人分成两拨,一拨是厂长、孙先生还有小田,小沈就把他们往里间请,孙先生带来的几位小沈就把她们让在外间,说:“坐,坐,就这里坐。”
然后小沈又对吴为一说:“你在这里陪陪她们。”
吴为一说:“好的。”
小沈进去很自然很随便地就把里间的门带上了。
外面张太太和小丽她们先是忙着喝茶解渴,等到歇过气来,才发现已经被隔在外边,张太太对吴为一说:“你这位同志,真是老实,人家把你蹬了,你还不明白。”
吴为一一笑,说:“你说什么呀。”
张太太说:“换了我我是没有这么好说话的,我是要挤进去的,你是牵线人是不是?”
吴为一说:“我是牵线人这不假,不过我是外行,谈生意还是要他们自己谈的。”
张太太说:“你真是拎不清的。”
小丽在一边笑着说:“你最拎得清,人家这是配合你懂吗,不懂就不要吹。”
正说着,厂里有人拿着水果什么的进来,大家吃水果,小丽就抱了水果进里间去,随手也把门关上了。
张太太看着那关上的门,对何太太说:“我们真是……”
何太太说:“你吃香蕉,这香蕉大。”
张太太说:“你就是知道吃。”
何太太笑笑,也不跟她计较,只顾自己吃水果。吴为一看她一口气吃了香蕉桔子又吃了一只很大的苹果,便想这何太太看上去很瘦小,胃口倒是很不错。吴为一也吃了一根香蕉,觉得很凉,就没有再吃别的。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里边的人出来了,吴为一心里很紧张,他注意看他们的脸色,看厂长很开心的样子,孙先生也笑眯眯的,吴为一心里一松,想大概事成有望了。
孙先生出来,张太太他们就围着他说话,吴为一找个空子,问小田是不是差不多了。
小田摇摇头。
吴为一说:“怎么?”
小田说:“孙先生觉得投资环境不行。”
吴为一说:“再谈谈还有没有希望?”
小田又摇摇头,说:“恐怕没有。”
吴为一叹息一声。
小田说:“你叹什么气,这种事情,你以为一谈就谈成的呀,像我们也不知做了多少的无用工了。”
吴为一说:“不管怎么说,线是我牵的,谈不成我心里总是有点那个的。”
小田说:“那当然。”
看看时间,又差不多了,厂长说:“吃饭,边吃边谈吧。”
小沈看看手表,说:“时间还早,我们其实可以赶回去吃饭,省得再打扰了。”
厂长说:“你说得出。”
不由分说就请孙先生,孙先生也没有推辞,一行人跟着又到了丝绸厂的餐厅,晚饭的招待又是相当的丰富相当的高档,吴为一吃在嘴里,心里却不是滋味,不住地朝厂长看,厂长和孙先生以及小丽张太太他们谈笑风生,一点没有失落的感觉。
吃过饭,送上车的时候,把每个人的礼也拿来了,一人一个包,张太太当场就拆了包,是两块丝绸料子。
吴为一也给了一份。他不好意思拿,说:“我就不拿了吧。”
厂长说:“吴经理看不起是不是?”
这样一说,吴为一倒不敢不拿了。
两辆车子送大家回去,一辆是丝绸厂的车子,再向乡里借了一辆,孙先生一行四人,加上小田小沈一共六人,吴为一问小田他要不要再陪上去,小田说不用了,吴为一就没有再去。没有谈成事情,吴为一的心里最沉重,他简直不知怎么向丝绸厂以及工业公司和乡里交代,他也实在不愿意再陪着这些白吃白拿的人走一趟。
客人走后,厂长对吴为一说:“吴经理今天酒没有喝够,我知道的,来,我们继续喝。”
吴为一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怎么喝得下去。”
厂长十分惊异,说:“怎么啦吴经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吴为一说:“没有,要说不舒服,就是心里不大舒服。”
厂长想了想,说:“是不是我们在哪里不周到?”
吴为一说:“我真是,我真是没有本事,怎么介绍了这样的人来。”
厂长说:“你是说孙先生?”
吴为一说:“是呀,谈也没有谈成,吃吃喝喝还带这么多人来,拿了这么多的东西走,真是的,我觉得不好向你们交代,都怪我没有本事。”
厂长听了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说:“吴经理,你这话是玩笑还是当真?”
吴为一说:“真的,我的真心话。”
厂长又是大笑,说:“吴经理你这人真是,怎么说呢,叫我怎么说呢,这算什么?我可以告诉你,这位孙先生,也算是我碰见的客商中比较讲道理也比较有水平的一位呢,有些人你真是想也想不到的,他这带两三个人来吃吃喝喝拿一点小礼品去算什么呀。”
吴为一看着厂长,知道厂长说的是真话,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想想总是有点什么的,介绍的事情不能成功,我真是……”
厂长说:“吴经理你还早呢,你下来至少是一年是吧,现在才几天时间,以后有你的事情做呢。”
吴为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
厂长说:“不管他们了,我们喝酒,叫小洪他们也来,一起热闹热闹。”
吴为一总还是放不下这件事,总觉得下乡来第一次办事情就办得这样,很不是味道,厂长也知道了他的心思,告诉他,这样的谈生意,二十次里有一次成功那算是大顺了,这一次两次的不成功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事情的,厂长一再叫吴为一不要再放在心上,小洪他们也说,吴经理你刚来,以后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你就不会这样放不下了。
吴为一想想这也对,乡下这些年来能发展成现在这样,也不知经过多少挫折,也不知碰过多少钉子,也不知失败过多少次,吴为一应该有一定的思想准备。
牵线搭桥的事情就过去了,事后谁也没有说吴为一什么不是,倒是更多的人认为吴为一确实是有路子,要不然怎么一下来就介绍了一个台湾客商呢,找他办事找他帮忙的人也很多,吴为一看大家信得过他,当然是要尽心的。
过了些时,乡里负责组织工作的党委委员到县里汇报下基层干部的情况,把吴为一大大地表扬了一番,说吴为一既有工作热情又有工作能力,到基层不久,就介绍了台湾客商等等,县里负责抓下基层干部工作的领导听了也很感兴趣。事后向县里一汇报,觉得可以把原来定下来的下基层干部一个季度集中一次的地点放到吴为一下去的那个乡去,这样就可以听吴为一介绍一下他自己的情况,也可以向当地的领导了解一些怎么关心帮助下基层干部的经验。
定下来后,县里就通知吴为一本人,叫他再向党委汇报。吴为一接了这个电话很为难,这一来,又是好几十人,不说别的光一顿饭就要好几桌,他自己下来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帮乡里办成,现在倒要乡里为了他付出许多,他实在是有些开不了口,可是时间已经定下来,很快就要来开会的,不说也是不行的。吴为一找到乡党委书记,支支吾吾不大好说,乡党委书记再三催促,吴为一才把事情说了,最后他说:“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已经过了好几天没有找你,可是时间也来不及了,我本来是想推托掉的。”
乡党委书记说:“哎呀,吴经理,差点给你误了事呢,这么好的事情你怎么可以推托掉呢,你要是真推掉,我们是要生你的气的。”
吴为一说:“我是怕给乡里添麻烦。”
书记说:“这叫什么麻烦,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要是一个乡什么人也不来,这个乡也就完了,你说是不是?”
吴为一想想也对。
书记又说:“下次要是有这样的机会,不要说推托了,我还希望你能为我们争一争呢。”
吴为一说:“要来好几十人,县里组织部长也要来的。”
书记笑着说:“人多才好呢,说明大家看得起我们乡,吴经理你放心,我乡党委出面接待,保证不会差的,一顿饭,要什么酒你开口,只要能办到一定办,每人一份礼品,这是老规矩,你也不用操心,总之不会不给你面子。”
吴为一说:“我主要是为乡里考虑。”
书记说:“你能把这个会拉到我们乡来开就是为乡里出了最大的力了,你前一任的下基层干部在这方面就不如你,我们一直想通过他拉些什么会议来,结果一次也没办成。你看你一来,又是台商,又是开会的,原来别人还认为你是文化局的,不会有什么花头,我就不信,我说文化局自有文化局的路子,我说得果然不错。”
吴为一面对这样的书记,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他真不知是要感谢乡里的领导还是要怎么样,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下基层的干部碰头会如预期的那样开得很好,县里的领导很满意,各乡集中过来的下基层干部也都觉得吴为一所在的这个乡确实是很不错,无论是在对待下基层干部的问题上,还是乡里其他各方面的工作,都是无可挑剔。
吴为一在发言时说了乡里对他的关心等等,最后他说他觉得惭愧,因为这一次介绍的生意并没有谈成,倒是给乡里厂里添了不少麻烦。
大家听了都说,这一次的不成功算不了什么,一年下基层还刚刚开始呢,以你这样的劲头和本事,这一年下来,一定会有很大的收获。
吴为一说,这倒是的,乡里领导和厂长他们也都是这样说的。
大家说那就是了,还惭愧什么。
会开过后,到了星期六,照例有车子送吴为一回家,这一天晚上吴为一心情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他向江小燕详细讲述介绍台商、谈判没有成功以及乡里怎么关心县里又是怎么重视把会议放过来开等等,讲了好一会,吴为一才发现江小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夜很静,江小燕发出轻轻的均匀的鼾声。
吴为一想,是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