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草庵其实早已经不是一座庵堂,但是大家习惯上一直还是叫作结草庵。在一座古老的小城,民风笃雅,民间信佛吃素者很多,城中寺庙甚众,许多年迭经兴废,其中自然不乏一些古寺名刹,但大部分是小寺小庙,僧人不过三五七八,一般庙舍也以简陋居多,僧人早晚课诵,以经忏为主要收入,这种小规模的寺庙,也比较符合小地方的特色,受大家欢迎。
结草庵从前是一座家庵,由吴中富豪李济同所设,起先只是为李母供奉佛事之用,并不对外,李母归西,即由寂净师太主事。寂净师太不是本地人氏,乃外省一大军阀之妻,因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先是在上海某大寺庙修宗念佛,受戒后不久即来本地做了结草庵的住持。寂净师太的弟子圆信原是大户人家出身,因家庭变故而出家,圆信也就是慧文慧明的师傅。
结草庵虽然规模有限,但在从前却是相当有名的一座尼庵。五十年代政府商量保留一批寺庙时,曾有人提出结草庵的保留问题,但是最后因为种种原因而放弃了结草庵。一直到许多年以后,一些可以恢复或者说应该恢复的寺庙都在陆续地恢复,拨乱反正,这是一项相当艰巨的工作,佛教协会全力以赴。
在第一批的恢复名单中就有结草庵,恢复结草庵,当务之急是腾出结草庵的庵宇。
佛教协会的秘书长安济和宗教局的干部胡炎一起到街道,又到了结草巷居委会,这是土地神,不拜不行。
许梅芳做了结草巷居委会主任,也接待过不少人物,来个和尚却还是第一次。
胡炎给许梅芳介绍了安济,许梅芳按照胡炎的介绍叫了一声“安济师傅”。
接下来胡炎又自我介绍:“我是宗教局的,我叫胡炎。”
许梅芳“扑哧”笑了。
胡炎说:“请问主任——”
许梅芳说:“我叫乱语。”
胡炎没有听明白,说:“你姓什么,姓乱,是姓栾,是不是?”
许梅芳笑得弯了腰,旁边的几个副主任看不惯她,说:“小许,人家是来谈工作的。”
胡炎听他们叫她小许,恍然说:“对了,刚才街道介绍过,你是许主任。”
许梅芳还是笑个不停,说:“你可以叫胡言,我为什么不能叫乱语。”
胡炎自己也笑起来,说:“你这个人,哎,怎么年纪这么轻做居委会工作呢,我还没有见过呢。”
许梅芳说:“你今天不是见到了么,也没有什么奇怪是不是。”
胡炎说:“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只是不多见。”
他们扯了一会,就由安济把收回结草庵的事情跟许梅芳说了,许梅芳听了说:“结草庵的房子不是我们管的呀,是服装厂,要叫街道出面的。”
胡炎说:“已经跟街道说过了,街道没有空,想请居委会领导和我们一起过去看看,有你们在,话也好说一些。”
许梅芳又笑,说:“居委会领导,嘻嘻,什么领导呀。”
胡炎也笑了,说:“你这样的主任倒是很发松的。”
许梅芳站起来说:“走吧,我陪你们去。”
他们一起到了结草庵,先看了看用作仓库的那几间,已经是很破旧,厂里的人也已经知道要归还结草庵的事情,从仓库保管员的态度就知道厂里是不情愿的,但是政策之下没有办法。
保管员看他们东张张西望望,说:“有什么好看的,几间破房子。”
许梅芳说:“破房子你们还舍不得放手呢,要是新房子,恐怕是要打官司才能解决的了。”
保管员自言自语说:“什么意思,破尼姑庵又要恢复,不是活倒回去了。”
许梅芳说:“这叫拨乱反正。”
保管员嗤一嗤鼻子,没有再说什么。
看过仓库,安济提出来要看一看慧文师太,许梅芳就领了他们绕过来,在慧文这边坐了一会,安济告诉慧文结草庵恢复是指日可待了,慧文说:“好呀。”
安济说:“很可能再把慧明师太请出来主事。”
慧文说:“她这几年,还好吧?”
安济说:“这几年好了。”
正说着一些往事,有几个小孩子进来,嚷嚷着问慧文要什么东西,慧文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抓出一些小珠子给小孩子拿去玩。
安济看那些小珠子,问道:“这是什么,是莲心刻的?”
慧文点点头,说:“平时没有事情,刻了玩玩的。”
用莲心干刻成佛珠或者别的小动物,这还是寂净师太传下来的手艺,传到圆信那里,再传到慧文这里,和慧文同一个师傅的慧明却没有学会。所以现在会这一项手艺的只有慧文一个人了。
安济看到那些小孩子拿了这么精致的东西出去玩,他觉得很可惜,他对慧文说:“怎么给小孩拿去呢?”
慧文笑笑说:“他们要就给他们玩玩,有什么用?”
胡炎和许梅芳也都把莲心佛珠拿过来看,看了他们都觉得很好,许梅芳说:“慧师傅,你刻了这些就是给小孩子玩玩的?”
慧文说:“那你说刻了做什么呢,本来就是刻着玩玩的么。”
安济说:“你有没有串好的佛珠?”
慧文说:“有的。”
安济就向慧文要了几串,他没有说要了去做什么,慧文也没有问他。
胡炎看慧文身体很不错,他问慧文:“您是不是练功的?”
慧文说:“没有。”
胡炎说:“奇怪,你身体看上去很好的。”
许梅芳说:“身体好也不一定就是练功练出来的,有些人天天练功,也不见得就长生不老。”
胡炎说:“这倒是的。”
他们说着又谈到了这一阵很热门的香功,问安济师傅对香功怎么看。
安济说:“依我看,不管是香功还是别的什么功,都是师傅们经过多年的实践经验总结出来的,我想如果在同一个起点上,练功的人身体总要比不练功的人好一些。”
胡炎说:“这倒是的。”
许梅芳看着胡炎又笑了,说:“你这个人,真是的,别人说什么你就附和什么,好像没有自己的主见。”
对于许梅芳这样不知道轻重的话,胡炎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说:“哎呀,你说得正是,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们领导一直批评我就是这一点,自己没有主见,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听听人家说的话总很有道理的。”
许梅芳说:“那你觉得练功到底怎么样?”
胡炎说:“我也不知道。”
许梅芳笑着说:“所以你不敢直言,只好跟着别人说说。”
胡炎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们从慧文那边出来,胡炎对许梅芳说:“恢复结草庵,慧师傅的这一间恐怕也是要腾出来的。”
许梅芳说:“为什么,慧师傅一直住在这里,你叫她搬到哪里去?她是五保老人,归我们居委会管,居委会到哪里去弄房子给她住?”
胡炎回头看看安济。
安济说:“是要搬出去,她是还了俗的。”
许梅芳说:“她算什么还俗呀,这么多年她一直一个人,又没有结婚,又是吃的素,还什么俗呀。”
安济说:“但她确实还了俗的。”
许梅芳问:“什么叫还俗?”
胡炎说:“你不搞这一行不懂的。”
许梅芳看了他一眼,说:“你懂?”
胡炎脸有些红,他说:“说老实话,我也是不大明白,特别像慧文师太这样的,到底算是什么,我虽然在宗教局工作了几年,我也弄不大懂。”
许梅芳看胡炎很认真的样子,她自己的脸突然也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