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我们即将看到的那样,尽管19世纪初是维京人现代形象构建中的一个重要时刻,但我们还是应该追溯到更久远的过去以找到它的开端。当时的维京人并没有形成一个历史化的范畴,仍然常常被视为北欧民族中一个无法被准确定义的群体。
1514年,在巴黎人文主义者乔斯·巴登的出版社中,由萨克索·格拉玛提库斯撰写于大约1200年的《丹麦人的事迹》出版面世,这标志着北欧古代文化在欧洲精英知识分子中的传播进入重要阶段。由丹麦学者克里斯蒂安·佩德森整理编写的这部作品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并被数次重复发行(1534年巴塞尔版本,1576年美因河畔法兰克福版本),伊拉斯谟更是对作者的写作风格推崇备至。因而,该作品一方面满足了学者们对北欧历史的好奇心,另一方面也为作家们的创作与想象提供了灵感,包括不久之后的莎士比亚,他于1601年创作的《哈姆雷特》在读者中取得了热烈反响。实际上,由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二世委托并由丹麦主教支持出版的《丹麦人的事迹》不仅响应了人文主义的号召,同时,在丹麦支持的卡尔马联盟存续的最后几年间,该书还是丹麦与瑞典历史对抗的表现之一。这部著作歌颂古代丹麦人的功绩,尤其歌颂他们在与瑞典人对战时所取得的胜利,以便让公众们了解他们曾经的丰功伟绩。此外,在这本书中,瑞典人被塑造成了臣服于他们强大的南方邻居——丹麦人的形象。至于瑞典的史书创作,以瑞典的第一本国史《哥特纪事》为例,它的作者是埃里库斯·奥莱,写于1470年左右,该书支持主教乌普萨拉的见解,具有强烈的主教文化气息和反丹麦立场,并且将瑞典视为古代哥特人的摇篮。该书不遗余力地展示瑞典的力量,因此约翰·马格努斯和奥劳斯·马格努斯两兄弟对该书极为赞赏。在此我们不讨论这些作品创作期间的复杂背景——当时瑞典与丹麦相互斗争,宗教改革初期宗教分裂应运而生,并且以瑞典国王古斯塔夫·瓦萨为代表的新君主制备受批评——而是更应该强调这些作品在各自国家史学上以及在北欧国家斗争中更广泛的影响。约翰·马格努斯对哥特式血统的强调推翻了哥特人在欧洲历史中的角色,并且弥补了哥特人作为罗马帝国掘墓者的地位。通过将哥特人描绘成充满智慧的、受人尊敬的、有文化的、高尚的战士,就可以借此理所应当地宣称北欧人在那些因罪行累累而国力减弱的希腊人和罗马人面前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哥特人的这一命运也在奥劳斯·马格努斯于1555年撰写的《北方民族概况》一书中得到了更好的体现。在他的笔下,瑞典是一个为上帝所偏爱的国家,拥有丰富的资源,恶劣的生活环境使瑞典人民变得性情急躁但吃苦耐劳,他们过着自由而独立的生活。马格努斯兄弟的作品,特别是奥劳斯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在欧洲广泛传播。在瑞典,由于人们对古斯塔夫·瓦萨君主制的批评,他们的作品最初有一段时间因此受挫,但随后取得了成功,并滋养了哥特式主义——一种服务于斯堪的纳维亚君主制的权力意图,尤其是17世纪和18世纪初的瑞典扩张主义的思想派系。而哥特式主义的狂热者之一奥洛夫·鲁德贝克在其出版于1679—1702年的著作《亚特兰蒂斯》中宣称:“我们应该承认柏拉图所说的亚特兰蒂斯就位于古代瑞典。”终于,北欧国家可以为拥有像欧洲南部那样古老而辉煌的过去而感到自豪,其昔日的居民在艰苦的自然环境中,锻造出了勇气、坚忍、爱和自由的美好品质。
对历史的这一重新发现也经历了学术传承、资料收集以及资料编写的过程。例如,在资料收集方面,我们会想到冰岛学者阿尔尼·马格努松的行为,他努力收集了构成如今阿尔尼·马格努松收藏馆的大部分的冰岛手稿。而在资料编写方面,有的资料是被翻译成了拉丁文,因此可供欧洲知识分子阅读,还有一些是中世纪北欧国家的墓志铭和文学铭文,如奥勒·沃姆于1636年发现的如尼铭文,佩德·汉森·里森于1665年编写、翻译的古冰岛诗集《埃达》,还有瑞典学者奥劳斯·韦雷留斯于1666年和1672年出版的第一版传奇故事。1697年,约翰·佩林斯基翻译的《挪威王列传》,这是一部吟唱诗集,也是一部在这些资料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历史著作;同样重要的历史作品还有冰岛历史学家索莫德·托尔福斯于1711年所写的《挪威历史》。还有一些资料集和一些工具书,如词汇书、字典。学者们努力将其中的一些资料翻译成不同的欧洲语言,促进了这些资料的传播,能体现这一点的有:18世纪下半叶由保罗·亨利·马利特撰写的《丹麦历史导论》,1756年的《凯尔特人和尤其是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神话和诗歌的纪念碑》,还有托马斯·珀西写于1763年的《五首如尼文诗》,以及保罗·亨利·马利写于1770年的《北方古物》(该书在1809—1902年先后再版六次)。人们对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或者说更多的是对日耳曼人倍感兴趣,这也得益于欧洲各国那些出版如历史学家塔西陀所代表的古代文学和中世纪文学著作的大出版社,不过对这些关于当时史学和文学的作品进行分析和理解超出了本书的范围。但另一方面,对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形象的演变过程做一个简短的回顾也是十分重要的。
随着启蒙运动的到来,北欧人保留了从中世纪编年史家那继承下来的强烈的冷酷和野蛮气息。提到孟德斯鸠通常就让人想起他的环境决定论,而关于这一论点,在他之前早有先驱。在《论法的精神》一书的第十四章,拉布雷德男爵解释了环境对人们生理和道德品质的影响:如果在气候寒冷的地方,人们会充满活力与自信,具有勇敢、坦率等品质。当作者不是要为人类等级制度辩护,而是要阐述以自然原则为基础的管理理论时,这些观点便大行其道。孟德斯鸠著作中的其他段落内容则与诺曼人的入侵以及定居于后来成为诺曼底的地方的新移民有关。这个部分的主题虽然比重不是特别大,但其重要性却不可忽视。在此,诺曼人入侵得到了一种合理的解释,虽然这与历史的神学观点相违背,因为后者将前者视为神的惩罚,但也绝不排除是将其视为对偶像崇拜的复仇的一种宗教解释,即针对查理曼大帝用武力强制人们皈依基督教所犯暴行的赎罪。诺曼人入侵使欧洲进入历史上动荡不安的时期,是欧洲大陆经历的四大动荡之一。它与其他征战联系在一起,像是在欧洲南北方之间形成了一种钟摆效应,并与欧洲4—5世纪的征战相呼应。北欧人的传说也涉及其中,他们举止粗鲁,但热爱自由,反抗奴役,在加洛林王朝衰落和法兰克世界内部分歧加大之际,北欧人的传说给世界带来了新生。海盗们乘坐着“筏子或小船只”去抢劫,他们的掠夺行为被淡化为一种“反对教会的奇怪野蛮行为”或者说终结了法兰克人之间的争论的“奇怪的破坏”(《论法的精神》)。被征服的人们没有被奴役,也没有任何预先的妥协:新移民们保留了他们的习俗,并且建立了一种使斯堪的纳维亚人传统与法兰克人丢失的传承重新联系起来的秩序。因此,北欧人被视为欧洲历史上的重要一环,他们是北欧和南欧之间动荡的参与者,同时还与为政治建设奠定基础的自由理想联系在一起。
日内瓦人保罗·亨利·马利在其著作《丹麦历史导论》中向《论法的精神》的作者孟德斯鸠致敬,因为后者知道如何评估“北欧国家对欧洲的各种事件的影响”。马利将日耳曼人当成凯尔特人造成了种种混乱(早在他之前已经有其他人引发了此类混乱),他虽因此而备受批评,但马利仍然是在传播北欧的思想和知识方面的一个有趣的例子。马利在日内瓦接受培训,然后被丹麦国王聘为法语教师,他不仅与丹麦学者和外国学者保持密切往来,还时常出入国家档案馆和国家珍奇屋【1】,就像20世纪奥勒·沃姆【2】所打造的那个珍奇屋一样。马利用法语将不同地方(如巴黎、日内瓦、哥本哈根)的知识综合起来编写成书,由于法语是当时精英阶层的通用语言【3】,所以这确保了他的作品得以广泛传播,后来他的作品还被翻译成多种语言。他之所以一直享有盛名,还因为他提议翻译《埃达》和其他挪威经典著作,而他作品的成功和接受度也取决于他向读者提供了一种对北欧历史的新型阐述模式,即一种结合了欧洲风情和对自由的鲜明倾向的阐述模式。这种欧洲视角将北欧看作是欧洲大陆历史发展的中心。马利还在其著作《丹麦历史导论》的序言中写道:“历史告诉我们没有任何民族在欧洲引起过比斯堪的纳维亚人更大、更突然、更多的革命。”之后他还表明斯堪的纳维亚人是他那个时代的欧洲风俗习惯的“主要源头”。马利坚决拥护北欧是某一个民族的摇篮的观点,而这一民族的影响扩展到欧洲其他地区,后来由于气候变化,南方的自然环境发生改变,欧洲人民在习俗、法律和风俗方面也开始情况各异,然而在那些北欧国家,它们的“第一特性”仍然保持不变。而欧洲各国的这一共同起源,用一个表达最完整的词语就是“凯尔特宗教”,即我们所说的欧洲基督教诞生之前的宗教,而基督教只是通过武力强加于人们的异物。此外,马利还认为北欧国家是欧洲的自由之源,他还参与了当时(尤其是在法国)关于自由起源和政府模式的辩论,这样的辩论模糊了哥特人、日耳曼人和凯尔特人的界限,将他们看作同一起源的民族,以便拉近他们的关系。但在模糊这三个民族区别的问题上,马利并不是唯一的代表——有一个胡格诺派的柏林人名叫西蒙·佩洛蒂埃,他在马利之前就已经对这三个民族的区别进行了模糊处理,这种模糊处理产生了持久的影响。马利似乎是最早结合了维京人后来被刻画的形象中的某些主要特征的人之一,而且其描绘方式独出心裁,这一点在他的作品《丹麦历史导论》中可见一斑:(维京人)热衷于武器和战争,尽管这并不是什么新发现。同时,他们还是具有宿命感和使命感的海上冒险者。“当王子到了18—20岁时,他的父亲就会送给他一些船,让他和他的客人一起乘船踏上追寻荣耀和战利品的道路。”这样,我们就离刻在维京人骨子里、代表其形象的浪漫特质不远了。
在浪漫主义和民族思想的诞生,以及多种相互作用和丰富的表达方式共同存在的背景下,维京人形象出现了,且该形象在19—20世纪绝大部分时候都处于统治地位,至今仍然能引发人们的共鸣。尽管维京人形象是基于“维京神话”的一系列特点,但我们还是要重点强调维京人形象在持久性和不稳定性之间所表现出的可塑性及其在不同场景或特殊情况下的适应性,在这些特殊情况下,维京人的形象既令人熟悉又十分奇异。作为一个想象中的社群,维京人形象诞生于19世纪初,接下来让我们来看看维京人形象是如何诞生的。
矛盾的是,苏格兰吟游诗人莪相在这方面充当了一个非常好的开端。詹姆士·麦克菲森于1760—1765年间假托莪相之名“发现”并出版了据传为喀里多尼亚(苏格兰的古名)诗人莪相创作于3世纪的作品,该作品随后在欧洲迅速获得了巨大成功。另外,这些作品不只包含为浪漫主义所吸收的感性,它们在读者中引发的热情也证明了从古希腊罗马正统文化向其他原创传说的转变,而那些深受古典文化教育影响的博学精英人士则对这些原创传说采取回避态度。这一点在面世于该时期(指上文的1760—1765年)不久之前的保罗·亨利·马利的作品和该时期不久之后发表的托马斯·珀西的作品中都已得到了说明。凯尔特人、北欧人、日耳曼人的诗歌(当这些诗歌对应的是同一领域范围的情况下)可以作为一种新的文化参照物,它们具有古典的色彩,同时又更好地呼应了现代的感性,更好地反映了人们的民族志向和对自由的追求。这一看法出现转变的迹象之一是在1800年哥本哈根大学的一场考试中提出的一个问题,该问题要求学生阐述用古斯堪的纳维亚神话来代替古希腊罗马神话的好处。北欧已经成为人们创作灵感的源泉,并且将北欧从终结了罗马帝国统治的原始污点中解放出来也变得更容易,就像恩索的雅各布·格拉伯格在其出版于1822年的作品上所题的书名那样令人回味——《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洗雪关于曾经作为野蛮民族摧毁罗马帝国的指控》。但这并不是说我们要否认北欧地区古代居民的野蛮特征,而是说这种野蛮其实传达出一种带有纯粹、美德和力量的光环,并且在这些光环中,我们也许能发现衰落的南欧得以复兴的因素,另外也许还能了解骑士精神的发端。
法国历史学家安妮·玛丽·泰瑟斯创建了一个名为“构建国家身份的宜家(ikea)系统”,它包含了一系列基础类别(这一系统使得此后不同类别的组合成为可能),如:历史、英雄、语言、文化古迹、民俗、高地、典型风物、官方形象(如赞美诗、国旗)、别致的标识(例如通过服装)。在19世纪,大多数欧洲国家或多或少具备了这一套体系,从而也决定了他们的民族遗产以及后来传播宗教信仰的手段。这个体系里没有一个统一的模型,而是描绘了在欧洲范围内形成了一种确立民族意识的普遍趋势的社会背景,并且每个国家程度不一。对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来说,对拿破仑时期的动荡不安做一个回顾尤为重要。1809年,瑞典割让芬兰给俄国;1814年1月14日,《基尔条约》为丹麦(不幸作为拿破仑的盟友)与挪威两国联盟画上了终止符号,并提出将挪威割让给瑞典(除了挪威的三个旧属地冰岛、格陵兰岛和法罗群岛,这三者将继续处于丹麦的监管之下);1814年的春天,在与瑞典联合之前,挪威王国获得短暂独立,并一直处于共主邦联【4】体制之下,直到该国于1905年取得独立。在丹麦,亚当·戈特洛布·奥伦施拉格【5】和尼古拉·格朗德维格的作品均取材于英雄故事和神话故事,他们在作品中赞扬异教徒时代的伟大:如奥伦施拉格于1814年创作的《赫尔格》里汇集了一个维京人英雄的特征——他离开故土直面大海,踏上海外掠夺的道路,声名横扫北欧各国。而在不久之前,经历了割地创伤的瑞典于1811创立了哥特联盟【6】,目的在于激发爱国主义,宣传北欧历史并鼓励关于北欧历史的民族艺术创作。在瑞典哥特联盟的《伊杜纳期刊》的第一期中,埃里克·古斯塔夫·格蒂赫尔【7】于同年出版了他的著名诗作《维京人》,该作品后来被翻译成多种语言。这首诗普及了“viking”(维京人)一词以及与之相关的一系列形象。在一首十六节诗中,他描述了一个15岁时就离开故乡、摆脱了家园和家人桎梏的年轻人,毫无束缚地走向了海上世界。“我手握着父亲那锈迹斑斑的剑,誓要征服海上王国。”这个男孩在登上一艘船之后,杀死了那个嘲笑他脸颊上没有胡须的维京人,后来他成为了海上之王,在作战中赢得了城堡、战利品和女人,然后与他的同伴重新回到海上,过着像风一样随性自由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20岁的时候,他才终于结束了他虽短暂却十分充实的一生。他被海浪带进了深渊,只留下一段关于一个勇士的回忆。年轻、冒险、战斗、海洋、无边无际的空间、兄弟义气、终究离世却赢得名声与自由,这些都将维京人塑造成了一个浪漫主义的英雄。同样地,哥特联盟的另一位成员埃塞亚·特涅尔于1825年出版了《弗里硫卓夫的北欧传说》(基于中世纪冰岛的一篇文章而写成)一书,讲述了一个骄傲的冒险家的故事。为了得到丹麦英格堡公主的爱,主人公勇敢地直面无数危险,并为自己和他的同伴建立了一个“维京密码”。由于该作品的广泛传播,这一“维京密码”对维京人形象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不久以后,该书便以插图版本出版,其中最著名的版本之一是由瑞典画家奥古斯特·马姆斯特罗姆于1868年制作完成的。
19世纪和20世纪期间,人们在关于维京人的这些主题上不停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这些主题仍然以熟悉的方式引起我们许多当代人的共鸣。雷吉斯·博耶和安德鲁·沃恩已经很好地确立了维京人“神话”的特征,在此无须重新详细介绍一遍:如冒险、跨越海洋、在海上以实现功绩——其功绩包括对北美洲新大陆的发现,还成为了丰富的文学和艺术作品创作的主题(克里斯蒂安·克罗赫格【8】的那幅创作于1893年的著名画作便证明了这一点。这幅画作如今展出在奥斯陆国家美术馆,画作的内容是著名探险家维京人莱夫·埃里克松【9】在掌舵时,手指指向新大陆)——勇敢、难以抑制的鲁莽、歧视懦弱、坦然笑对死亡、具有自由的灵魂。雷吉斯·博耶说,“维京人‘极其野蛮’的特点完全吸引住了19世纪的人们的目光”,包括那些人们难以为维京人辩解捍卫的方面,如维京人的愤怒、暴戾、凶残、狡猾,等等,人们认为这些特征都是因为维京人过分有勇气、有力量以及拥有过度的宗教狂热……但并不是要为维京人开脱,而是要把罪过算在所有那些加入维京人的队伍行劫掠之事的海盗身上。米什莱【10】说:海盗中的那些“北方人”(或“海盗”),通常是一些被放逐流亡的人,是那些因为饥荒而被驱逐的“狂暴的狼群”,而且他们迅速接纳那些违反驱逐令的其他逃犯来壮大他们的队伍。“通常,北欧人的愤怒及其残暴的野蛮行为,其原因更多的是为了替农奴复仇以及出于对叛教者的愤怒,而不是对奥丁神过度的宗教狂热。”人们笔下描绘的海盗更加愤怒——因为人们后来不再听任维京人假借洗礼的名义来搜刮财产了,然后海盗们乘着他们的龙头或蛇头长船沿河而上,四处劫掠,散布恐慌,甚至到了“塞纳河和卢瓦尔河之间的森林越来越拥挤……野兽们占领了法国”的地步。对这些现象的描述是为了更好地痛斥君主、主教、教士们大难前的临阵脱逃、疏忽大意以及可耻的政治交易。
在一些欧洲国家,维京人备受欢迎,而与之相关联的一连串形象也奠定了维京人的特征。在英国,沃尔特·司各特【11】的作品为“历史小说”类型在欧洲取得成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历史小说”就是指在一段进展良好的小说情节中插入真实的历史事件,从而充当一种用全新的视角去看待历史的媒介。于1819年创作了长篇历史小说《艾凡赫》的作者沃尔特·司各特,在1821年又出版了《海盗》一书(该书次年被译成法文),该小说的故事情节发生在17世纪末的苏格兰设得兰群岛,但作者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和阅读经验,重建了一些濒临消失的挪威人风俗和传统,而挪威人的过去又深深扎根于海上之王维京人的世界。
在维多利亚时期,人们对古代北欧颇有兴趣,于是,埃塞亚·特涅尔于1825年出版的《弗里硫卓夫的北欧传说》,苏格兰人约翰·佩林斯基于1697年翻译的《挪威王列传》以及乔治·达森特【12】于1861年翻译的《尼亚尔萨迦》【13】,这三部作品的英文译本成了当时的人们可以接触到的与北欧有关的重要作品。《弗里硫卓夫的北欧传说》的成功(直到1914年,该书的英文版已经再版了15次!)可能是因为“莪相主义”、骑士精神主题(骑士精神可以与传奇故事的情节相结合)备受欢迎以及人们对前往苏格兰奥克尼群岛探险的殷切盼望。同时,它的成功也在传播与维京人有关的肖像画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大到装饰有盾牌的大厅绘画,小到兽角酒杯,特别是自1839年起出版的该书的插图版,用大量篇幅向大众普及了维京人龙头长船的图像(远远早于1880年的“戈克斯塔德”号【14】和1904年的“奥塞贝格”号【15】的考古发现)。一位名叫威廉·斯特朗的温莎牧师于1833年翻译了该书,并在维多利亚公主即位前四年献给了她—传奇小说的女主人公英格堡可以作为维多利亚公主的榜样。因为《弗里硫卓夫的北欧传说》被人们翻译成多种语言,后来甚至吸引了德意志皇帝威廉二世的目光,所以该书热度席卷的范围不仅限于英国。这激发了诗人凯瑟尔的创作灵感,写了一首以北欧海神命名的诗《埃吉尔之歌》。1896年,威廉二世还用“埃吉尔”一词命名了一艘军舰。
在20世纪初期,弗里硫卓夫和他的追随者都拥有代表维京人的所有标志性配件:如金色的头发,带角的头盔,闪闪发光的佩剑,当然,还有他们的“长船”。北欧人还走进了教学之中。乔治·达森特翻译的英文版《尼亚尔萨迦》被改编成适合不同读者的多种版本,甚至可以用于教育,其中就包括作为儿童读物版本,由艾伦·弗伦奇【16】于1905年编写的《冰岛英雄》。由赫伯特·马林在1917年改编的《尼亚尔和贡纳尔:古代冰岛的故事》则被引入了印度的芒格洛尔政府学院,并充当了大英帝国学生们的阅读书籍。从19世纪中叶起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法国学校对维京人历史的教育来源于奥古斯丁·蒂埃里【17】、弗朗索瓦·基佐【18】、儒勒·米什莱和亨利·马丁【19】的作品,而且其重点在于以下四个关键时刻:维京人“长船”蜂拥而入;维京人入侵及其造成的破坏;维京人围困巴黎【20】(885—886年);《埃普特河畔圣克莱尔条约》【21】收尾,从此维京人定居诺曼底。由于“以法国文化为尊”的态度,人们在面对新移民“诺曼人”的文化时,只会对维京人旅行和冒险的行为有共鸣,但对维京人带来的异教文化和野蛮习俗始终兴趣寥寥——尽管罗洛【22】及其追随者积极融入法国文化的努力已颇见成效,但这一段历史是民族国家对侵略者发起抵抗的象征,我们还要注意到凡尔赛宫战争画廊(于1837年揭幕)中,介于《帕德博恩的查理曼》和《布汶战争》两幅油画之间的油画就是让·维克托·施耐兹【23】创作的《厄德伯爵对战诺曼人守卫巴黎》。
维京人或多或少地与一系列关于日耳曼人和斯堪的纳维亚人的传统融合在了一起,他们还激发了文学、音乐、绘画、装饰艺术和建筑等各个领域的艺术创作。以北欧历史为灵感参照既适用于各种含义解释,也可以作为传统和现代性的象征,还可以达到形式和体裁的创新,表达对源头的追溯,对浪漫主义的呼应,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对民族性的传播。我们不会勾勒出这些艺术创作的概貌,甚至不会做一个简单的概括,但我们要注意到一些名词、运动或趋势。如在安德烈亚斯·汉嫩的《维京人哈拉尔》,欧内斯特·赖耶的《西格鲁德》,伊曼纽尔·查布里尔的《格温多林》,威廉·彼得森·伯杰的《安纽特》等剧作家创作的一系列抒情作品中,最著名的一部歌剧当数理查德·瓦格纳于1874年创作完成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24】,这部歌剧同时表明了人们通过北欧历史来建立文化认同的心愿,或者其文化认同在各个国家不同国情下的适应。从19世纪上半叶开始,哥特联盟就宣扬一种真正的民族艺术,倡导异教文明和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生活方式,尤其是从19世纪60年代起,“新哥特式主义”飞速发展,并且很快就被发掘和考古发现的增加以及它们在博物馆或展览中的普及所带动。这种新哥特式装饰的主要特征就是龙,其灵感来自如尼石碑、考古文物或挪威木板教堂【25】的装饰。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龙风格”装饰在北欧盛行,瑞典和挪威两国尤为流行,它们在此演变成了一种北欧新艺术风格【26】。这种“龙风格”同时也在建筑以及应用艺术或次要艺术【27】(如家具、图形艺术、纺织品、银器、玻璃器皿、陶瓷)中充分发展。“龙风格”还被应用在了那些能展现昔日维京人生活的器具上(例如兽角酒杯,就像1911年诺曼底千禧年庆典之际被挪威巴黎学会赠与鲁昂市的那一只兽角酒杯;再如高基座,那些像如尼石刻的基座),或者作为装饰物应用在那些与维京人无关的物件上(如咖啡壶、啤酒杯、糖罐等)。
维京人穿越了历史和国家的想象,在不同的国家或地区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场景下出现。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们可以像赞美英国人的德行一样去赞美北欧人的德行,并且可以将英国在19世纪的进步和创业精神与曾经的维京人做一个类比。1851年,丹麦学者詹斯·雅各布·阿斯姆森·沃尔萨亚认为诺曼人具有十分杰出的殖民天赋,而现代英国人似乎已经继承了这一天赋。在创作于1889年的《维京时代》一书中,法裔美籍探险家保罗·贝洛尼·杜·查鲁将英国殖民地扩张的成功和英语世界的扩张归因于英国人的北欧血统。1820—1830年,诺曼人因其北欧血统而表现出的优越性也在奥古斯丁·蒂埃里和蒂奥多·里奎特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后来又在历史学家亨利·普伦特以及费迪南德·罗特的作品中以一种表达更为细腻的方式出现。费迪南德·罗特在其作品中高度赞扬了那些将诺曼人“推向法国和法国文明先锋”的“诺曼人”精神——冒险、征服、进取。在1870年以后发展起来的整个区域文学的广大作品中,人们常常会对前文所提到的这些要素夸大其词,但我们对此都并不觉得奇怪。费雷特在其于1902年创作的作品《尊贵的诺曼底》中着重强调该书是“献给维京人的子孙”,这部作品近乎狂热地宣扬诺曼底人的种族优势,但同时又增强了所谓的科学理论的支撑。
对那些用极端理论来解读维京人的作家们来说,从优越性到超人类性(作为证明人类群体统治地位和等级的要素)来看待维京人,他们还只迈出了一步。因在1853年发表《人种不平等论》而为人所知的作家约瑟夫·阿蒂尔·德·戈比诺,在他的其他作品中,更是毫不掩饰他对北欧人的赞赏,并自称是北欧人的后代。他在1838—1849年间撰写的未完成作品《曼弗雷丁》,还有1879年出版的《挪威海盗奥塔尔·贾尔——诺曼底及布赖地区的胜利者——及其后代的故事》中,也都表达了他这一观点。然而,他的《人种不平等论》在法国的受欢迎程度明显不如在德国,这一点在许多地方都可见一斑。如在德国,理查德·瓦格纳是戈比诺的忠实仰慕者之一,路德维希·舍曼【28】还于1894年创立了戈比诺学会。他的理论也在某些区域主义作家的作品中得到了响应,但我们始终无法断定这些作者的响应是源于一种意识形态支持,还是源于一种极端的爱国主义形式。
在此之前,研究者们运用了史无前例的方法来发掘史前和原始史学期的“日耳曼人”的源头(自1935年起研究者们就开始组织考察队前往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以研究那里的岩石雕刻艺术及其符号传达的意义)以及让那些作为斯堪的纳维亚历史的杰出见证者的遗址重见天日,如自1935年起人们便重启了海泽比【29】商业中心的挖掘工作。因此,尽管其他德国机构也曾采取过行动,但祖先遗产学会【30】在法国占领区的唯一任务便是——委托海泽比的考古学家和党卫军军官赫伯特·扬库恩在1941年6—7月间对巴约挂毯【31】进行观察和摄影记录活动。根据任务要求,这份刺绣除了毋庸置疑具有讲述征服英格兰的故事的用处外,在当时还被认为是“维京时代最珍贵和独特的文物之一”。确实,对巴约挂毯的研究是战前由祖先遗产学会在1939年7月的一份文件中建议的,该文件强调,在11—12世纪,“北欧国家的维京人遗产和习俗以相对纯粹的形式在诺曼底得以继续保留”。以前的研究工作有助于证明德国向东扩张的理由,德国历史研究的一位大家——东欧研究的灰衣主教【32】阿尔伯特·布拉克曼——试图根据语言学、考古学和种族研究方面的书面资料来证明维京人是波兰国家的真正奠基人(出自《波兰的维京人及其开端》)。在挪威,由维德昆·奎斯林创立的国民议会变成了一个军事化组织,并且该组织的名字为“希德”,指的是古代战士所着的套装。该组织还在象征该国维京时代历史的地方举行了年会,如斯蒂克莱斯塔、博勒等地。尽管以上这些理论在1945年之后完全丧失声望,但由于意识形态上被重塑的“新右派”的支持,这些理论并没有完全消失,甚至在1970年有所回温。当我们在考察“泛斯堪的纳维亚主义”在诺曼底的发展变化时,可以发现这些理论对地区主义运动的影响尽管非常微弱但确实存在。在一些欧洲国家,特别是在一些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国家,维京人的形象在极端右派和民粹主义的言论中也占有重要地位。尽管维京人没能逃脱被历史工具化的命运,但现在我们将要探索的是从历史文献中诞生的维京人的形象。
【1】珍奇屋:15到18世纪间,欧洲贵族用于陈列稀奇物品和珍贵文物的屋子,是博物馆的前身。
【2】奥勒·沃姆(1588—1654年):丹麦医生,自然历史学家和古董收藏家。
【3】马利在序言中写道:“我打算出版一本新的关于丹麦历史的书,并且用一种最合适的欧洲语言来回应外国读者的热切要求。”
【4】共主邦联:指两个或两个以上主权国家共同拥戴同一位***,遵循同样的法律所组成的特殊的国与国关系。
【5】亚当·戈特洛布·奥伦施拉格(1779—1850年):丹麦国歌作者,丹麦诗人和剧作家。
【6】哥特联盟:于1811年由许多瑞典诗人和作家创建,作为瑞典学者进行文学研究的社交俱乐部。
【7】埃里克·古斯塔夫·格蒂赫尔(1783—1847年):瑞典作家,历史学家,诗人,哲学家和作曲家,其著作促进了瑞典民族浪漫主义的发展,他也是一名极具影响力的自由主义倡导者。
【8】克里斯蒂安·克罗赫格(1852—1925年):挪威自然主义画家、插图画家、作家和记者。
【9】莱夫·埃里克松(约970—1020年):著名的北欧维京探险家。他比哥伦布早500年抵达美洲,被认为是第一个发现北美洲的欧洲探险家。
【10】儒勒·米什莱(1798—1874年):法国历史学家,被誉为“法国史学之父”,擅以文学风格的语言来撰写历史著作。
【11】沃尔特·司各特(1771—1832年):18世纪末苏格兰著名历史小说家及诗人。
【12】乔治·达森特(1817—1896年):英国民间传说翻译家。
【13】《尼亚尔萨迦》是冰岛萨迦中最长,可能也是最出色的作品之一,描绘了960—1020年间的事件。故事情节是有血缘关系的一些人为过去受过的伤害而复仇。作品中有两位英雄,巩纳尔和尼亚尔,前者是勇敢、诚实、慷慨的青年,后者是一个聪明、谨慎的人,并具有先知的天赋。
【14】“戈克斯塔德”号:是一艘9世纪的海盗船,于1880年发现于挪威西福尔郡的戈克斯塔德墓地。
【15】“奥塞贝格”号:是在挪威奥塞贝格农场的一个大型墓穴中发现的保存完好的维京船。
【16】艾伦·弗伦奇(1870—1946年):美国历史学家和儿童读物作家。
【17】奥古斯丁·蒂埃里(1795—1856年):法国历史学家。
【18】弗朗索瓦·皮埃尔·纪尧姆·基佐(1787—1874年):法国政治家和历史学家,1847—1848年间任法国首相。
【19】亨利·马丁(1810—1883年):法国历史学家。
【20】885年,大批丹麦维京人在抢劫了鲁昂之后,乘船直驱巴黎,与法国军民之间开始了历史上著名的巴黎保卫战,最后法国人保住了巴黎,但法兰克国王查理三世无法战胜维京人,被迫与维京人签订和约并支付赔偿金。
【21】《埃普特河畔圣克莱尔条约》是查理三世与维京首领罗洛于911年签订的和约。从此法兰西西北部成为诺曼人的领地,即诺曼底地区。
【22】罗洛(约846—932年):第一位统治诺曼底(法国地区)的维京人,人们时常称呼他为“诺曼底第一公爵”。
【23】让·维克托·施耐兹(1787—1870年):法国学院派画家,因其历史风俗画而广受好评。
【24】《尼伯龙根的指环》:一个由四部歌剧组成的系列,作曲和编剧是理查德·瓦格纳,创作灵感来自北欧神话《诸神黄昏》及日耳曼叙事诗《尼伯龙根之歌》中的故事及人物,特别是冰岛家族传说。该歌剧一共分为四部:《莱茵的黄金》《女武神》《齐格弗里德》《众神的黄昏》。
【25】木板教堂:一栋中世纪的木制基督教教堂,在西北欧曾经很常见。该名称源于该建筑的柱和柱梁结构,这是一种木构架类型,在古挪威语中,承重的松树柱被称为“stafr”。大多数幸存的木板教堂都在挪威。
【26】新艺术风格的特点在于创造力、节奏感、色彩,以及受启发于树木、花卉、昆虫、动物的装饰,将感性引入日常装饰中。
【27】次要艺术:这个名称表示既不是绘画、雕塑,也不是建筑的所有形式的形象艺术。
【28】路德维希·舍曼:德国翻译和种族理论家。他提倡反犹太主义,在将戈比诺主义推向德国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29】海泽比:日德兰半岛南端附近的重要的丹麦维京时代贸易定居点,现在位于德国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
【30】祖先遗产学会:纳粹德国1935—1945年的国家智库。它主要研究和宣传希特勒及纳粹党种族主义教条。尤其是支持现代德国是古雅利安人的后代,因而认为德国人从生物学上比其他种族更加优越。
【31】巴约挂毯:也译作贝叶挂毯,又称作玛蒂尔德女王挂毯,创作于11世纪。挂毯上详细描述了整个黑斯廷斯战役,其中包括于1066年出现在空中的哈雷彗星。
【32】灰衣主教:指的是拥有很大权力的决策者或顾问,他们在幕后操纵决策,或以非官方的身份进行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