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听见朋友讲:年青一代的人要读鲁迅的作品恐怕非有注解不行了。
这话是完全正确的。不仅年青一代的人,就象我们这一代的人,要通晓鲁迅作品中的许多新旧故实和若干语汇,恐怕都要有精确的注解才行。中国古代大作家的作品大抵都有注释行世,在欧美也是同样,如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之伦,连他们的语汇都有专门研究家来编成辞典的。鲁迅这位承先启后的代表一个新时代的作家,把他的博洽的学识和经验融化在他那千锤百炼的文体里,非有耐心的人而且和鲁迅生活比较接近的人来细心地做一番疏释的工作,恐怕时代愈经久远了,愈要使人难于通晓的吧。现在已经有鲁迅研究会创立了,我希望参加这个研究会的友人切实地担负起这项任务。自然我们应该景仰而学习的是鲁迅的精神或思想,但要把握鲁迅精神或其思想是以通晓他的作品为正确而且捷近的途径。关于途径的指示或除去这途径上的若干险阻,如有溪涧则为架桥梁,如有巉崖则为辟甬道,这正是推广鲁迅精神或其思想者应有的责任。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一年四月重庆《中苏文化》半月刊第八卷三、四期合刊。
我自己很抱憾,平生不曾和鲁迅见过一次面。多少挟着些意气作用,在他的生前我也很少读他的作品。一直到他逝世的以后,当时我还陷在日本,靠着朋友的帮助替我搜集了他的遗作的一部分,我才零碎地读了一些。最近我又借了一部[1]《鲁迅全集》来,偷着余闲,算把除掉翻译之外的前七册读了一遍。我在日本初读的时候,感觉着鲁迅颇受庄子的影响,在最近的复读上,这感觉又加深了一层。因为鲁迅爱用庄子所独有的词汇,爱引庄子的话,爱取《庄子》书中的故事为题材而从事创作,在文辞上赞美过庄子,在思想上也不免有多少庄子的反映,无论是顺是逆。这些引起了我的注意,所以我一边读,一边便笔记了下来。当然,这是并不甚完全的,因为读的时候相当草率,而且翻译的一部分还没有读完。朋友们却催促着我,要我整理出来发表。我现在姑且作为一种注释的初步工作写成了这一篇小文。对于将来的注释家或一般读者,能够供给若干的参考,是我唯一的希望。
先举语汇吧。《准风月谈》的《“感旧”以后(上)》说:“他(鲁迅)的文章中,诚然有许多字为《庄子》与《文选》所有,例如,‘之乎者也’之类”,但其实不尽然。据我所见,为庄子所独有或创用的语汇,在鲁迅作品中实属屡见。例如:
一、“曼衍”(《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等。)
《齐物论篇》[2]“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又见《杂篇·寓言篇》)
《天下篇《“以巵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
二、“夭阏”(《科学史教篇》、《摩罗诗力说》)
《逍遥游篇》“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阻遏之意。)
三、“缘督”(《文化偏至论》)
《养生主篇》“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守中之意。)
四、“黮闇”(《文化偏至论》)
《齐物论篇《“则人固受其黮暗。”(不明貌。)
五、“吊诡”(《文化偏至论》)
《齐物论篇》“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即《德充符篇》之“諔诡”,或作“俶诡”,幻怪之意。)
六、“砉然”(《摩罗诗力说》)
《养生主篇》“砉然向然,奏刀騞然。”(古注云“砉音画,皮骨相离声。騞音近获,声大于砉。”)
七、“勃谿”(《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又妇姑勃谿”(《华盖集》——《碰壁之后》)
《外物篇》“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
八、“傲睨万物”(《文化偏至论》
《天下篇《“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睨于万物。”
九、“发如机缄”(《文化偏至论》)
《齐物论篇》“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鲁迅所引,略有字误。[3])
十、“天籁”、“地籁”、“人籁”(《集外集》——《“音乐”?》“庄周先生所指教的天籁地籁和人籁”。)具见《齐物论篇》。
这些单词和单句确系庄子所独有或创用的语汇,但大率见于鲁迅初年的作品。他如《科学史教篇》的“孰先驱是,孰偕行是”的这种句法,很明显地是摹仿《庄子·天运篇》的“孰主张是,孰维纲是”。这类的例子尚多,不及备举,但也只见于初年的作品。
其次说到他引用庄子的完整的词句。
一、“仁义之涂,是非之端,樊然淆乱。”(《文化偏至论》)《齐物论篇》“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辨?”(端涂二字被引用颠倒了。)
二、“虽有忮心,不怨飘瓦。“(《朝华夕拾》——《无常》)
《达生篇》“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
三、“名者实之宾也。”(《朝华夕拾》——《后记》)
《逍遥游篇》“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
四、“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华盖集》——《忽然想到之六》)
《山木篇》“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4]与?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
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
五、“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华盖集》——《“我的籍和系”及其它》)
《齐物论篇》“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
六、“‘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也是古圣贤的明训。”(《准风月谈》——《新秋杂感(二)》)
《逍遥游篇》“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七、“我们虽挂孔子的门徒招牌,却是庄生私淑弟子。‘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出处见上),是与非不想辩;‘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梦与觉也分不清。生活要混沌,如果凿起七窍来呢,庄子曰:‘七日而混沌死。’”(《南腔北调集》——《论语一年》)《齐物论篇》“昔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欤),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
《应帝王篇》“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鯈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八、“老子说得好:‘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南腔北调集》——《偶成》)
又“老子曰:‘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花边文学》——《偶感》)
《胠箧篇》“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两处都引用成“老子”去了。)
九、“庄生以为:‘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且介亭杂文附集》——《半夏小集之七》)
《列御寇篇》“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槨,以日月为连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齎送。吾葬具岂不备耶?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十、“先来引几句古书,——也许记的不真确——庄子曰:“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若相忘于江湖。’”(《且介亭杂文末编》——《“译文”复刊词》)又“庄子曾经说过:‘乾下去的(曾经积水的)车辙里的鲋鱼,彼此用唾沫相湿,用气相嘘’——然而他又说:‘倒不如在江湖里,大家互相忘却的好。’”(《且介亭杂文末篇》——《我要骗人》)《大宗师篇》“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又见《天运篇》,“不如”作“不若”。)《外物篇》“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耶?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之,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十一、“庄子曰:‘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伪自由书》——《内外》)
《田子方篇》“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以上共有十一条,有好几条都不免有些小小的错误。尤其象第九条的把庄子误引成老子;第十条的把两处辞意误合成一个;而且都误到两次,是值得注意的。但这,并不证明鲁迅对于《庄子》读得生,而是证明鲁迅对于《庄子》读得熟。我们把他早年的文字和晚年的文字并起来看,可以知道鲁迅在早年实在是熟读《庄子》的人,所以词汇和语法,都留下了显明的痕迹。但到晚年来,尽力想从古人的影响之下摆脱出来,《庄子》是丢生了。因早年熟读,所以有不少的辞句活在记忆里,但晚年丢生,所以有些实在不免“记的不真确”。《庄子》本是极容易接近的书,鲁迅作文时,虽是自己有些耽心“记不真确”,但也不愿意一查,这儿正表现着鲁迅的坚毅的性格的一面——虽略耽心,却有自信;因要摆脱,率性不翻。
第三,用《庄子》书中的故事或寓言作为创作题材的,在《故事新编》里有《出关》和《起死》二篇。
《出关》开首一大段是采自《天运篇》里的一段故事,我现在为读者便利起见,把两著比并在下边。
《出关》
老子毫无动静的坐着,好象一段呆木头。
“先生,孔丘又来了!”他的学生庚桑楚,不耐烦似的走进来,轻轻的说。
“请……”
“先生,您好吗?”孔子极恭敬的行着礼,一面说。
“我总是这样子,”老子答道。“你么怎样?所有这里的藏书,都看过了罢?”
“都看过了。不过……”孔子很有些焦躁模样,这是他从来所没有的。“我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很长久了,够熟透了。去拜见了七十二位主子,谁也不采用。人可真是难得说明白啊。还是‘道,的难以说明白呢?”
“你还算运气的哩,”老子说,“没有遇着能干的主子。六经这玩艺儿,只是先王的陈迹呀。那里是弄出迹来的东西呢?你的话,可是和迹一样的。迹是鞋子踏成的,但迹难道就是鞋子吗?”停了一会,又接着说道:“白□们只要瞧着,眼珠子动也不动,然而自然有孕;虫呢,雄的在上风叫,雌的在下风应,自然有孕;类是一身上兼具雌雄的,所以自然有孕。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换的;时,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只要得了道,什么都行,可是如果失掉了,那就什么都不行。”
…………
一过就是三个月。老子仍旧毫无动静的坐着,好象一段呆木头。
“先生,孔丘来了哩!”他的学生庚桑楚诧异似的走进来,轻轻的说。“他不是长久没来了吗?这回的来,不知道是怎的?……”
“请……”老子照例的只说了这一个字。
“先生,您好吗?”孔子极恭敬的行着礼,一面说。
“我总是这样子,”老子答道。“长久不看见了,一定是躲在寓里用功罢“那里那里,”孔子谦虚的说。“没有出门,在想着。想通了一点:鸦鹊亲嘴;鱼儿涂口水;细腰蜂儿化别个;怀了弟弟,做哥哥的就哭,我自己久不投在变化里了,这怎么能够变化别人呢!……”
“对对!”老子道。“你想通了!”
《天运篇》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熟)知其故矣。以奸(干)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耶?”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言,犹迹矣。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其得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
孔子出,三月,复见。
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腰)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
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这里面有好些话句,差不多完全是直译。开首的“毫无动静的坐着,好象一段呆木头”,是译自《田子方篇》的另外一段故事:“孔子见老聃。……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他的学生庚桑楚”也出自《庚桑楚篇》的“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役”字,古注云“学徒,弟子”。
《起死》开首一大段是出自《至乐篇》的一段寓言。这寓言在《庄子》中已经是一篇妙文字,经鲁迅把它演化为一幕笑剧,更加妙不可言。
《起死》
庄子——(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道冠,布袍,拿着马鞭,上。)出门没有水喝,一下子就觉得口渴。口渴可不是玩意儿呀,真不如化为蝴蝶。可是这里也没有花儿呀!……哦!海子在这里了,运气,运气!(他跑到水溜旁边,拨开浮萍,用手掬起水来,喝了十几口。)唔,好了。慢慢的上路。(走着,向四处看,)啊呀!一个髑髅。这是怎的?(用马鞭在蓬草间拨了一拨,敲着,说:)您是贪生怕死,倒行逆施,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失掉地盘,吃着板刀,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闹得一塌胡涂,对不起父母妻子,成了这样的呢?(橐橐。)您不知道自杀是弱者的行为吗?(橐橐橐!)还是您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年纪老了,活该死掉,成了这样的呢?(橐橐。)还是……
唉,这倒是我胡涂,好象在做戏了。那里会回答。好在离楚国已经不远,用不着忙,还是请司命大神复他的形,生他的肉,和他谈谈闲天,再给他重回家乡,骨肉团聚罢。
(放下马鞭,朝着东方,拱两手向天,提高了喉咙,大叫起来:)
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一阵阴风。许多蓬头的、秃头的、瘦的、胖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鬼魂出现。)
鬼魂——庄周,你这胡涂虫!花白了胡子,还是想不通。死了没有四季,也没有主人公。天地就是春秋,做皇帝也没有这么轻松。还是莫管闲事罢,快到楚国去干你自家的运动。……
《至乐篇》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然有形,檄以马捶。因而问之曰:
“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
于是语卒,援髑髅而卧。
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
庄子曰:“然。”
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而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
髑髅深□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第四,作为文章家,鲁迅也曾经赞美过庄子,他的未完成的《汉文学史纲要》第三篇论到老、庄,关于庄子的一段,虽然短简,却颇扼要。他说:
然文辞之美富者,实惟道家。《列子》、《鹖冠子》书晚出,皆后人伪作。今存者有《庄子》。庄子名周,宋之蒙人,盖稍后于孟子,尝为蒙漆园吏。著书十余万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言无事实,而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今存三十三篇,《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然《外篇》、《杂篇》疑亦后人所加。于此略录《内篇》之文,以见大概:
“齧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要疾偏死,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辨。’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海□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齐物论》第二)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泾,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宗师》第六)
(此处继引浑沌被凿而死一段,已见前,略。)
末有《天下》一篇(胡适谓非庄周作),则历评“天下之治方术者”,最推关尹,老子,以为“古之博大真人”,而自述其文与意云: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纵恣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环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
庄子在中国文化史上的确是一个特异的存在,他不仅是一位出类的思想家,而且是一位拔萃的文学家。我们仅从上面所零星征引的一些寓言和故事看来,便可以知道他的文辞的确是“环玮”而“諔诡”。是的,“汪洋辟阖,仪态万千”,但不仅“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秦汉以来的一部中国文学史差不多大半是在他的影响之下发展。他的著书的体例,他自己说过是“寓言十九”,即是十分之九是寓言,也就是他自己的富有文学性的创作。我是这样的感觉着,《庄子》这部书差不多是一部优美的寓言和故事集。他的寓言多是由他那葱茏的想象力所构造出来的。立意每异想天开,行文多铿锵有韵,汉代的辞赋分明导源于这儿,一般的散记文学也应该推他为鼻祖。足以和他分庭抗礼,在韵文方面当数屈原,在散文方面或当推司马迁吧。
第五,关于庄子的思想,在上举《汉文学史纲要》的同一项目之下,鲁迅有如下的批评。
故自史迁以来,均谓周之要本,归于老子之言。然老子尚欲言有无,别修短,知白黑,而措意于天下;周则欲并有无修短白黑而一之,以大归于“混沌”,其“不谴是非”,“外死生”,“无终始”,胥此意也。中国出世之说,至此乃始圆备。
察周季之思潮,略有四派。一邹、鲁派,皆诵法先王,标榜仁义,以备世之急,儒有孔、孟,墨有墨翟。二陈、宋派,老子生于苦县,本陈地也,言清净之治,迨庄周生于宋,则且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自无为而入于虚无。三曰郑、卫派,郑有邓析、申不害,卫有公孙鞅,赵有慎到、公孙龙,韩有韩非,皆言名法。四曰燕、齐派,则多作空疏迂怪之谈,齐之驺衍、驺奭、田骈、接子等皆其卓者,亦秦、汉方士所从出也。
看这批评,鲁迅是把庄子认定为纯粹的出世派,纯粹的虚无主义者,但过细研究起来,事实上似乎也不尽然。就拿一般认为可靠的《庄子·内篇》的七篇来说吧,第一篇的《逍遥游篇》是庄子对于自己学说的序论,第二,《齐物论篇》是他的认识论,第三,《养生主篇》论修身,第四,《人间世篇》论处世,第五,《德充符篇》论精神修养的价值,第六,《大宗师篇》是本体论,第七,《应帝王篇》是他的政治理想。由这一贯的叙列来看,庄子并不是纯粹地忘情于人世的人。他是不满意于他所处的时代为一时的小利小害和相对的是非得失而起的扰攘争夺,因而他要寻求一个绝对的真理来,泯是非,忘利害,整齐一切。在他所认识的“绝对的真理”,是一个形而上学的理解,那是毫无疑义的。他是认为宇宙万汇,一切芸芸种种的形象,都是出于一个超感官的真宰,即是“道”的演变。“道”是万汇的本体,它固然不是能视、听、食、息的所谓神,也不是纯粹抽象的理念,而只是在万象背后的看不见、听不到、摩不着,却可以直觉到的“实有”。因为看不见、听不到、摩不着,故在便宜上有时候称之为“无”,但并不是真无。时间也不能范围它,空间也不能范围它,它是无终无始,无穷无际,周流八极,变化不居。这是他的本体论的梗概。由这本体演化而为万物,即生种种的差别相。自这种种的差别相而言,是有终有始,有伦有序,有分有辨;在人则是有彼有此,有是有非,有争有竞;但都是一时的,相对的。如自绝对的本体而言,万象出于一源,则一切的差别都可消泯。本体无终始,万物亦无终始。本体无穷尽,万物亦无穷尽。因而是非彼此化而为一。这是他的认识论的梗概。他就根据着这些观念,建立出了他的人生哲学,要人去体念本体的大公无私与其不断的活动,而效法它,忘却世间上的一切相对的是非得失。要恬淡无为而无不为。恬淡无为者是毫无私心,毫无打算,而无不为者便是不断的活动。所以说“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只有死才是休息的时候,人的一生是应该劳动。不过这劳动是应该纯无打算,纯无私欲。不是为己,也不必就是为人,但同时也就是为己,就是为人。人要知道生死是相对的现象,死是不足怕的,死了便冥合在本体里去了,依然是无穷无际。你就火烧也罢,水溺也罢,丝毫都用不着惊动。人人都要如此,人人都各得遂其自由的生长,则人世上一切的竞争都可消灭,而成为理想的世界。庄子是在这样想念着的,当然是一个观念论者,但并不必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因为是观念论,又因为被鲁迅认为虚无主义,鲁迅对于庄子的影响是想尽力摆脱,虽然他在思想上也不免受过些庄子的影响。这层,在鲁迅自己都是承认了的。他说过:“就在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和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写在“坟”后面》)我们可略引两段鲁迅的话来和庄子比较吧。
虫蛆也许是不干净的,但它们并没有自鸣清高;鸷禽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凶残的罢,但它们从来就没有竖过“公理”“正义”的旗子,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还是一味佩服赞叹它们。
——《朝花夕拾》——《狗、猫、鼠》
古今君子,每以禽兽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虫,值得师法的地方也多着哪。
——《华盖集》——《夏三虫》
这在我看来,就是庄子的“唯虫能虫,唯虫能天”(《庚桑楚篇》)的主张。还有庄子的《天运篇》里面有一段对话,也仿佛有同样的警辟。
“商太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
庄子的思想固然是过了时,但在他的当时却不失为一个革命的见解。尤其象他那样建立了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以思想家而兼文章家的人,在中国古代哲人中实在是绝无仅有。他的生活和行为,也很能和他的思想一致。我在年青的时候,也曾经爱读过《庄子》。不仅喜欢他的文辞,并且还迷恋过他的思想。他的淡泊的生活,对于我尤具有过相当强靱的引力。我曾经做过一首诗,把他和荷兰的斯宾诺莎[5],印度的伽比尔[6],一同赞美过。这首诗,我至今都还记得,不妨把它写在下面吧。
《三个汎神论者》[7]
我爱我国的庄子,
因为我爱他的pantheism(汎神论),
因为我爱他是靠打草鞋吃饭的人。
我爱荷兰的spinoza(斯宾诺莎),
因为我爱他的pantheism,
因为我爱他是靠磨镜片吃饭的人。
我爱印度的kabir(伽比尔),
因为我爱他的pantheism,
因为我爱他是靠编渔网吃饭的人。
我感觉着庄子的思想和生活,跟斯宾诺莎和伽比尔实在相近。关于斯宾诺莎,在任何欧洲的哲学史中都是有比较详细的记载的。关于伽比尔,印度的这位古诗人,泰戈尔有一部《伽比尔百吟》(“one hundred poems of kabir”)的英译行世,卷首一篇长文介绍。只是关于庄子的生活研究,在中国似乎还没有专书。司马迁的《老、庄、申、韩列传》里面所写到的庄子很简略,所根据的多是《庄子》书中的材料,但也同样有略略引用错误了的地方。要知道庄子的生活除《庄子》一书外,很难找到[8]别的材料。我说“他是靠打草鞋吃饭的人”也就是从《列御寇篇》中的一段故事里抽绎出来的。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悦)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陋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晤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痔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耶?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就这段故事看来,曹商的话分明是把庄子的生活来和自己陪衬着,以自鸣得意。所以他所指摘出的“处穷闾陋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一定是庄子的写照无疑。据此可以知道,庄子所处的是“穷闾陋巷”,而他所靠着来维持“困窘”生活的职业是“织屦”——便是打草鞋。还有他的象貌是瘦长的颈子和无血色的黄瘦面孔——关于这,鲁迅的《起死》里面,描写成“黑瘦面皮”多少是失却根据。但庄子的回话,也是够毒辣,竟骂曹商替秦王舐了痔疮。我们从这儿更可以看出庄子的性格,也并不是怎样软弱随便,而是相当倔强或者俏皮的。
庄子的生活的确是穷,有时穷得没饭吃,前面已经引过一段贷粟的故事了。有时穷得连草鞋的耳绊断了都没东西更换。《山木篇》里有段故事,说他“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緳即《说文》“絜,麻一耑也”的絜字,言整齐麻之一耑以系其履(郭嵩焘说)。但他却穷得有志气,别人曾经想拿大官给他做,他却不肯。下面有两段这样的故事。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见焉。曰:“愿以竟(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秋水篇》
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蒭叔(菽),及其牵而入于太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列御寇篇》
这两段故事不知道是一还是二,但在司马迁的《老、庄、申、韩列传》里面是合而为一了的。楚王被他定为楚威王,“牺牛”的譬喻被引作对楚使的答辞,“曳尾涂中”的话被记成了“游戏污渎之中”,因而“孤犊”竟变了“孤豚”。我看分明是记忆绞了线。
但庄子的声望在当时是相当隆重的。他有过一群门人弟子,而且南游楚,北游梁,所游的地方相当广,到处都和高级的执政者打交道。梁国的宰相惠施[9],便是他很好的朋友,同时又是很强的论敌。他在游梁的时候也有过一段很有趣的故事,是他的朋友而兼论敌的惠施怕他来抢他的地位,把他搜捕了三天三夜。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耶?”
——《秋水篇》
到了使好友都不能相信得过的庄子,也可以证明决不会是完全出世的人。他“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倒是千真万确的。他本有执政的可能,但他很明白他的理想难于实现,因此多少是采取了一种玩世的态度。他曾经有过妻,妻比他先死。惠施去吊孝的时候,他却“箕踞鼓盆而歌”。惠施责备他道:“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至乐篇》)更可见庄子也是有儿子的人,而且他的夫人死时,是已经“老”了。世传庄子试妻的故事,那又是后人把庄子玩弄了一遍,虽然鲁迅也曾经提到“庄子……被劈棺。”(《准风月谈》——《“感旧”以后(上)》)
惠子也比庄子先死,《徐无鬼篇》里有“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的一段话,很思念他这位旧友,说:“自他死后没有人可以谈话的了”。惠子所相的是梁惠王,与孟子正整同时。孟子见梁惠王的时候,已经被称为“叟”,庄子妻死的时候,惠子已经说他“老”,大约庄子和孟子是上下年纪,不必一定是“稍后于孟子”的。但孟子和庄子,彼此都不曾提及,大约他们两位不曾见过面,否则便是古之人多少也有点“相轻”的气习吧?
1940年12月18日
补遗
(一)“空穴来风,桐乳来巢。”(《华盖集》——《我的籍和系》)
此乃庄子逸文,见《文选赋》注及《艺文类聚》卷八十八所引,作“空阅来风,桐乳致巢。”
(二)“庄子所谓:察渊鱼者不详。”(《两地书》第八信)此实见《列子·说符篇》“周谚有言:察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
1941年7月11日补记
[1]作者原注:我自己本预约有一部,可惜一直没有到手。
[2]作者原注:凡引《庄子》篇名,均著一“篇”字以示区别。
[3]鲁迅引自《庄子·天运》:“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而非引自《庄于·齐物论》。
[4]作者原注:布,财币。谓值钱也。
[5]斯宾诺莎(b.spinoza,1632—1677),荷兰哲学家,泛神论者。著有《神学政治学论》、《伦理学》、《知性改进论》等。
[6]伽比尔(1440—1519),通译迦比尔,出身于印度教四种姓(阶级)中的最低种姓首陀罗。曾当过织布工,后成为民间宗教诗人,经常带领徒众四处云游,顺口编诵诗歌,宣传其宗教哲理。这些口头诗歌,在其死后由嫡传弟子辑成诗集《宝藏核心》。
[7]这首诗已编入本编第一卷《女神》。
[8]作者原注:《史记·越世家》里面有一位与范蠡(陶朱公)为友的庄生,有人说即是庄子,但年代似乎稍早。庄子与孟子同时,越灭吴之岁,下距孟子生,恰一百年也。
[9]惠施(约前370—约前310),战国时宋国人。名家的代表人物。《汉书·艺文志》著录《惠子》一篇,已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