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活动是人类精神企图征服自然并改进生活的最显著的一面，也就是人类文化的最显著的一面。美术固不能脱离自然，然而也不能屈服于自然。美术固不能脱离生活，然而也不能执著于生活。摄取自然的美的要素，驱遣自然的物的资源，而加以综合配布，提炼造作，以供应人生之需要，并不断地提高社会福利的水准。这是美术活动的任务，也就是美术家的使命。美术的发展，因而应该是一条不断的进化的流。但由人类社会各个时代的不合理的关系，却每每使它受着阻挠，不能采取直线的进行，恰如在山谷中纡回着的泉水，委宛曲折，甚而有时后退。

中国的美术：绘画、雕塑、建筑、工艺等等，各个部门的发展历程不尽相同，而都是纡回曲折的一点，却是毫无例外。尤其在清代末期，可以说是整个地形成了一个大后退。绘画，无论是山水、人物、花卉、虫鱼，差不多都脱离了自然，仅仅在前人的窠臼中，古代作品的摹仿中，作着观念的游戏，和社会生活的游离更自不用说。雕塑已沦为最下贱的匠技，不仅盲目于自然与人生，而且盲目于古代的摹拟。一切成品仅存依稀仿佛的形似而失去生命。这是最可悲的一环。建筑喘息在因陋就简的不生不死的状态里面。各地的大寺院患了象皮肿。工艺品，都一般地堕落了，就以代表清代美术的磁器而论，乾隆以后也就日趋拙劣。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四一年一月重庆《中苏文化》文艺特刊。

这退潮的原因是很鲜明的。异族专肆的政治压迫，尤其是不合理的文化统制，使美术脱离了人民大众，而成为专供上等社会的奉侍品。聪明的美术家便有所不屑为，或不敢为，而养成高蹈或退撄的态度。上焉者浮游于生活之上而成为高等流氓，下焉者窒息于生活之下而成为庸俗工匠。美术家失掉被人尊崇的品格，美术教育也因而废弛。旧者失其传授，新者无由启发，驯至每况愈下而一落千丈。其次是外来的经济压迫，使全国的农村经济渐濒于破产，人民大众失去了生活的余裕，使那已和美术罕于接近的生活，更加与美术绝缘。美术与社会生活距离愈远，便愈益丧失其本来的任务而没却其存在价值。就由这内铄与外铄的两种因素，招致了中国美术的整个退化，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然而，文艺复兴的气运却也由这极端的退化而逐渐酝酿起来了。外来的资本主义几乎压死了中国的旧美术，而同时也确实的把旧时的封建社会诸种关系已经压得半死。已往的不合理的统制失掉了权威，而科学方法的输血，使我们对于自然重新睁开了眼睛，对于生活发生了改进的要求。我们要活，而且要活得自由、平等、幸福、美满。这个民族生活的迫切要求必然地要促进各种精神生产的复活，美术活动自不能例外。

复兴中国美术的客观条件，在目前是相当充分地具备了。科学方法的坚实步骤，社会生活的迫切需要，都促醒着民族美感的自觉与美术家的自觉。以自然为师而有所抉择，以社会生活为源泉而施以净化，为大众服务而导引大众，这几乎成为了现代中国美术家们所共守的一般原则。尤其是抗战以来，的确的，中国美术家们是逐渐担负起了他们的本来任务，而他们的社会地位也断然的提高了。他们是社会建设的工程师。人们是这样地尊崇着他们，他们也大率有这样的自负。复兴中国美术的主观条件，在目前也是相当充分地具备了。

绘画已经形成着复兴气运的前驱。抗战以来的绘画在跃进中。大之如壁画的制作，小之如方寸的木刻，都透露着美术的真实精神——科学的、大众的、现实的、革命的。这倾向如不受阻挠而继续下去——应该使它不受阻挠而且加以策进，扩充到一切美术的领域，那是断然预约着中国绘画乃至中国美术的一个伟大的将来。这，不能专靠美术制作家的努力，还须得一切文化部门的通力合作，而尤其是行政者的加意扶掖——至少是不生阻挠。

1941年4月[1]

[1]应为1940年1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