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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全集 文学编 第十九卷 §由“墓地”走向“十字街头”

黄芝冈[1]先生的《评棠棣之花》,在未印成铅字之前,我已过细地读了两遍,甚感佩。他在十分认真的观赏之后,又十分认真地执笔批评,而且有很多深入的见解提供了出来,这在剧作者实在是感觉着非常高兴的事。

《棠棣之花》要认为诗剧或史剧或话剧,在作者都无可无不可。因为本是话剧形式,说是话剧固不算错;题材是史事,称为史剧也是应该;有些诗趣在里面,并从广义而言则一切文学作品皆可名诗,认为诗剧不用说也是恰当的。不过,总之是“剧”,芝冈先生的文字也是“剧评”,因此在戏剧构成上,便不免想补充一些意见。

在戏剧构成上,第三幕的插入,我认为依然是不可少的。戏剧注重在形象与动作,如无第三幕,则第四幕上盲叟的叙述,仅是抽象的言词,不能深切地感动观众。还有作者的微意是在用对比手法,于静景之中插一动境,于田舍生活中插一宫廷生活,于纯真的人性美中插一诈伪的人性恶,以图两两相形,增加效果。这种手法,倒也并不新鲜,即以“厨师”为喻,则甜菜之中一定要放点盐,酸菜之中也一定要加点酱,倒是一般厨师们所奉守的原则呢。

本篇最初收入一九四二年四月重庆文学书店版《蒲剑集》。原题为《由“墓地”走到“十字街头”》。

插入,我看,是不成问题的。至于因这一插入“竟将全剧庸俗化了”,那倒不是插入的不应该,而是插入得没有十分巴式吧。换句话说,便是盐放多了一点,酱加多了一点,使全盘的菜不能让“食客”进“嘴”。这责任似乎也不好让“韩哀侯、侠累[2]之类的人物”来负,这些“之类的人物”,只要写得好,也尽可以使“诗趣”不致“稀薄”。但丁不是描写过地狱,歌德不是描写过恶魔,鲍特莱尔[3]不是做出了《恶之华》,罗丹[4]不是雕出了《没鼻子的人》吗?而依然是“诗”,依然是“美”。大概“诗”和“美”的范畴相当多,不是那么单纯的问题。近代的音乐家也爱使用破调,故意要让不调和来增加其调和。看来毕竟是“厨师”手腕的问题,实在是抱歉得很。

不过让我作为第三者来说话的话,在舞台上的第三幕,我倒感觉得它并不“庸俗”。灯光、布景、服装,都收到了应有的效果,演员诸位也都演得恰如其分。假使因为材料“庸俗”便显得“庸俗”,那倒是成了功的。因为导演并没有把地狱演成天堂,演员也并没有把曹操演成刘备。《捉放曹》不要上“公堂”,固然是可以,我也希望,一幕,二幕,四幕,或四、五两幕(即曾经单独成为四幕剧的《聂嫈》)个别地单独上演,但要说“二、四两幕‘完全一个景’问题是十分之小”,那倒未能赞同。不仅那样呆板的戏不曾见过,便是那样呆板的文章也不敢恭维。就算是“盲肠”也罢,只要没有发炎,对于“本身健康”并无妨碍。毛延寿[5]应该挨骂也就让他挨挨骂,王莽[6]应该受剐也就让他受受剐,舞台艺术是不能那么洁癖的。

酒家母[7]的转变成了问题,倒是出乎意外。我以为人性中都有一片纯真,即使受了锢蔽,也都有发露的可能。何况“转变”了的酒家母,依然还是“平凡”。即使把她写得来“比聂母还高明”,似乎也并不是不应该的事。聂母并不一定就是至高无上的圣母,严仲子④[8]初访聂政时并未把请求目的说出,而聂母也不必一定就非得预闻不可,在这一点上,作者是可以敬告无罪的。然而我要说一句心坎里的话,酒家母转变那一节,在作者倒是认为全剧中最得意之笔,或许也怕是“嫫母⑤[9]不自知其颜之丑”吧?

酒家女[10],事实上写得比聂嫈还要高明,这本是作者所手造出来的人,自然应该完全负责。至于“诗剧主人”如能被认为就是酒家女,我也并不想提出异议。不过要把酒家女写成“忧伤以终老”,于我的兴趣全不相投。而且要写成那样,必得再来一个第六幕的《濮阳桥畔》,仍然是免不了“喧宾夺主”,效果不用说完全是相反的。假使要那样消极的东西才算是“诗”,我宁肯顾全我的剧不愿意多去粘惹“诗”。由墓地到十字街头是我的目的,“依恋之情”正是想“借考古、史实、情理、结构等等”把它斩断的。

“一定叫许多歌女歌男,在台上大舞几阵”,也得申述几句。在我最初写成的《聂嫈》里面本来是没有歌女歌男出场的,假使有人收藏有《聂嫈》单行本或光华书局出版的初版《三个叛逆的女性》便可以查出。到在上海上演时由歌舞指导欧阳予倩[11]先生让一群歌女出了场,载歌载舞,我觉得很有意义,使空洞的气氛形象化了,于是在商务出版的《塔》里面所收的《聂嫈》,便加入了歌女出场的节目。本来这《棠棣之花》的完成,由民国九年到现在,是绵亘了二十二年的岁月。中间经过了好些次的删改。民九《时事新报·学灯》[12]双十节增刊,初版《女神》,《创造》季刊创造号,《聂嫈》单行本,光华版《三个叛逆的女性》,商务版《塔》,北新版《甘愿做炮灰》,这些资料如收得齐全,我倒很想把它们汇集起来,以表示一个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的一些苦心的痕迹。但这工作,恐怕比重新创作一种剧本还要艰难吧。这一次的上演,歌舞者出场凡两次,本是剧本所规定,不应由导演者负责。抗建堂的台面太小,歌舞者出场不能展开,是一件小小的遗憾。但于“使空洞的气氛形象化了”这一点,我的信念是没有动摇的。还有因舞台活动而偏集于左侧,右侧空隙如不让歌舞者一二次出场,会使舞台成为“半身不遂”,这也是值得考虑的一件事。

“聂嫈是小姐呢还是太太”,芝冈先生以为“不将两造从古坟里挖出来,说《战国策》全是史实,司马迁毫无根据。是终嫌太早了”。这个非难虽然不属“剧评”范围,但差不多是根本把考证方法否认了。《战国策》的《韩策》究竟是韩国那一位史官或非史官所写在竹简上的已不得而知,当然不能“从古坟里挖出来”,即使万幸把司马迁“从古坟里挖出来”了,他也不会说话的。《史记》的《聂政传》和《韩策》的文字几乎全部相同,仅仅略有些添削,《韩策》是《聂政传》的蓝本,我看是毫无问题,司马迁引用古书,总爱加以添削,是学术界所通认的事,因而我说司马迁是“画蛇添足”,决不是任意诬蔑。同一的水,由上游取的总比下游干净,因而我认定“聂嫈是以不嫁夫为更美满”。在这两个断案之间,我倒并不觉得有什么“破绽”。自己是有点考证癖的人,这一来又不免“将历史、考古的话说得太长”了一点,希望芝冈先生原谅。

1941年12月19日

[1]黄芝冈,原名衍仁,湖南浏阳人。南国社社员,戏剧艺术理论家。著有《花鼓戏与秧歌戏》、《汤显祖年谱》等。

[2]侠累(?—前397),战国时韩国人。曾任相国,后被严遂所遣的聂政刺死。

[3]鲍特莱尔(c·baudelaire,182—1867),通译波德莱尔,法国现代派诗歌创始人,散文家、文艺评论家。著有《恶之花》、《巴黎的忧郁》、《浪漫派艺术》等。

[4]罗丹(a·rodin,1840—1917),法国雕塑家。作品有《青铜时代》、《思想者》等。

[5]毛延寿,杜陵(今陕西西安附近)人。相传为汉代名画工,曾为汉元帝画后宫美人,以供帝按图召幸。

[6]王莽(前45—23),字巨君,汉元帝后侄。以外戚而掌握政权。后又篡夺帝位,改国号新,在位十五年。终被农民起义军所杀。

[7]《棠棣之花》剧中人物。

[8]严仲子,名遂,卫国濮阳(今河南濮阳)人。战国时韩国大臣。因与韩相侠累有隙,乃求聂政刺死侠累。

[9]嫫母,亦作嫫姆,古之丑妇,相传为黄帝之妻。

[10]《棠棣之花》剧中人物。

[11]欧阳予倩(1889—1962),原名立袁,湖南浏阳人。戏剧艺术家,话剧运动倡导人之一。著有历史剧《忠王李秀成》、京剧《桃花扇》等。

[12]《时事新报》,一九○七年十二月创刊于上海。初名《时事报》,后与《舆论日报》合并,改名《论时事报》,一九一一年五月十八日起改名《时事新报》。一九四九年五月终刊。《学灯》系其副刊,一九一八年三月四日创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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