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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全集 文学编 第十九卷 §屈原考

屈原不但是中国最伟大的一位诗人,而且是最伟大的一位民族诗人。他的地位,他对中国文学思想的影响,实在用不着我费词,差不多二千多年来的中国文学,特别是民族文学,都在他的影响之下。他对后世的伟大而长远的影响,实在可与希腊的荷马[1]、意大利的但丁相媲美。他不但在中国的文学思想上有极伟大极长远的影响,就是在普通人的精神中,我们也可以找出他的影响的深刻的痕迹。别的不多说,现在一年一度热烈举行的端阳佳节,就是崇拜屈原、纪念屈原、追悼屈原的具体表现。不管你是不是诗人,是不是文学家,凡是中国人没有不崇拜屈原的,我可以武断地说。在屈原死后的二千余年,无论何时何代的中国人,都是在他的伟大影响之下,都在他的精神感召之下。象这样一位诗人,真真正正值得人们崇拜为最伟大的民族诗人!两千多年来,他的地位之崇高,他的影响之远大,是没有人会否认的;不过最近十多年来,就发生了问题了。

本篇系作者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在中华职业学校的讲演,最初收入一九四二年四月重庆文学书店版《蒲剑集》。

最近,有好些学术界的先生们对屈原的存在发生了疑问。据他们研究的结果,认为屈原只是神话中的人物,古代根本就没有这个人。这种推测,本来是十多年来新文化运动的结果。因为由于近代科学的发达,怀疑精神和批判精神急剧进展,人们对古代的一切,都想用另外一副眼光去加以怀疑,加以批判;因此,过去不成问题的东西,许多到现在成为问题了。这种风气,不只中国为然。在欧洲方面,就有不少人怀疑荷马的存在,以为他是神话中人物,甚而至于对英国人视为宁可牺牲印度、不可牺牲他的伟大的戏剧家莎士比亚,也起了怀疑,以为他的剧本都是无名氏的作品,莎翁最多不过当时的一名演员而已。这种风气当然也就随着文化的传播而传染了中国,学术界中有某一部分人对于屈原的存在也就怀疑起来了。今天要讲屈原,我自然是承认屈原的存在,但目前既有人否定他的存在,我们就先得弄清楚这一点。不过今天时间短促,广征博引,为事实所不许可,所以只能作一次简略的论述而已。

在这些怀疑屈原的人们当中,我可以举出两位作代表:

第一位是大家所熟悉的驻美大使胡适。胡适在中国学术界是有地位的,所以自他提出否定屈原存在的论调后,就有很多人响应他。某一个时候,二千多年来屈原在中国文学界思想界很根深蒂固的地位,差不多被他们连根推翻了。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实在有加以研究的必要。

胡适的论断是有根据的,因为他是一位道地的实验主义者。自“五四”以来,提倡实验主义,不遗余力,他主张一切都要有真凭实据;不过问题就在乎他的凭据是不是真实。他提出的理由有好几条,琐屑的且不说,其中重要的一条出于《史记·屈贾列传》。因为传中提到“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把孝景丢开了,胡适根据这层他便说《屈原传》靠不住,因而否定屈原的存在。《屈贾列传》之有毛病,这是不容否认的,不过因为这篇传不可靠而根本否定屈原的存在,我却以为理由殊欠充分。

大家要知道,《史记》流传到现在,已二千多年,几经辗转抄印,当然免不了有些窜改或错误,前人早有指出。我们不能因为这点错误,就说这篇传不可靠;更不能因为这篇传不可靠,便根本否定屈原的存在!打个譬喻说:古人相信天圆地方说,近代科学已完全证明其错误,但我们不能因为古人对地球形状推断的错误,而根本否定地球的存在。这是最显而易见的道理。胡适提倡实验主义,主张用科学方法批判文化遗产是好的,但他所用的方法,并不科学。

第二位是四川人廖平[2]。他在胡适提倡之前,便否定了屈原的存在两人可谓不谋而合,不过他的论据较胡适更高一等。他认为《离骚》并不是屈原的作品,而是秦始皇时方士所拟的《仙真人诗》。秦始皇既统一天下,惧人民作乱,所以收天下兵器铸为金人十二,又以己为始皇帝,子为二世,孙为三世,四世,五世……以传之无穷。到这时候,他富有四海,本应心满意足,但是有一事使他感觉很忧郁,就是不能长生。于是在渴想之余,命方士们替他写一些《仙真人诗》,作为精神上的安慰。这原是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聊且快意之意。据廖先生的研究,他认为《离骚》就是当时方士们做的《仙真人诗》,秦始皇三十六年巡游天下时,在途中曾经拿这些诗来安慰自己。

廖先生的论据据说主要是《离骚》开头的几句:“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名予曰正则兮,字予曰灵均”。秦先祖是高阳氏,所以第一句是叙秦的先代。始皇名政,所以“名予曰正则兮”的正字是“政”的隐射,这一句正是点出了始皇帝的御讳。

我还可以替他补充一个证据,便是《离骚》几每句六字,秦代尊“六”,可证《离骚》为秦文。

胡适根据《屈贾列传》否定屈原的存在,我们要推翻他还容易,可是廖先生的论据较胡适更高一等,要推翻他就比较困难。一种新的学说或主张所以能够成立,能够立于不拔之地,一定要有坚固的基础。譬之七宝楼台,如果建基于沙滩之上,基础不固,是经不起打击的。我对于廖先生的论据观察,认为还是建基于沙滩上的七宝楼台,表面上看起来堂皇壮丽,实际上却受不起挫折。要推翻廖先生的论据看起来不容易,但其实并没有多大困难。

第一,中国古代好些民族,他们的祖先是共同的。秦的先祖是高阳氏,楚的先祖也是高阳氏,秦不能独占。这种情形很普遍,我们请把各国的族系查看便知道。所以廖先生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是专指秦的祖先实不可靠。

第二,始皇名政,别人一定要避讳。政与正同音,秦正月已改为端月,何物方士,敢撄此暴君之威!所以廖先生说“名予曰正则兮”是点出始皇的名讳也不可靠。

第三,我自己补充的一个证据,由我自己来解铃吧。不错,《离骚》里除掉“兮”是衬字不算外,每句虽也有五字、七字、八字不等,但原则上的确是用六字。秦代尊“六”,《离骚》大都每句六字,可证明为秦文。这实在太巧合了,要推翻这种说法是相当困难。不过我们可以从反面来研究。

首先,我们研究秦代文字的字数,看他是不是尊“六”。秦始皇时代的诗,例如《泰山刻石》、《琅琊刻石》、《之罘刻石》、《会稽刻石》……这些文字不但完全被保全在《史记》里面,而且这些石头现在还有存在的(例如《泰山刻石》)。这些刻石出自李斯[3]之手,李斯是小篆的创始者,所以我们认为是绝对可靠的材料。这些文字是不是六字一句呢?不是,完全是四字一句。这是一点。

不过,有一点我们要注意的,就是四字一句的秦文,里面包函有尊“六”的精神。古代韵文,押韵方法颇不一致,或一句一韵,或两句一韵,或三句一韵,但普通的是两句押一韵。例如《诗经·国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是一句一韵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就是两句一韵的了。这种风气一直到现在还是保存着,唐宋文字也是如此,例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青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4]。除起句入韵外,两句一韵可以说是中国诗的正轨。但秦文却颇特别,大都三句一韵的。例如《会稽刻石》:“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卅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四字一句,第三句押韵,韵脚适在第十二字。十二乃“六”之倍数。所以我说秦文仍具有尊“六”的精神者在此。

不过《离骚》虽有六字句的倾向,但真正的秦文里,象它这样六字一句的可以说绝对没有。不但秦代各种刻石都是四字一句,《诗经》的《秦风》也是四字一句,就连唐代在陕西凤翔县出土的著名的《石鼓文》(韩愈曾指为周宣王时物,但经我的考订是秦襄公八年的东西),也是四字一句,绝对找不出象《离骚》那样的文体。秦文既不是六字句,怎么《离骚》六字句便为秦文呢?这不是毫无根据吗?所以我自己提出的这一点:《离骚》六字句与秦代尊“六”精神暗合,而断为秦文,未免是“孤证单行”了!

其次在秦文中,我们还可以找出几个特点来反证《离骚》非秦文。大家研究过秦文的便知道,不管是《诗经》的《秦风》,是秦襄公时代的《石鼓文》,或者是始皇巡游天下的刻石,它的气质——也可说是精神——最为质实。用现代语来说,就是最富于现实性。这种气质不只秦文为然,就是中国古代黄河流域的文字也全都是现实的作品。不论《诗经》也好,《书经》也好,一切古代北方人写的作品也好,都最富于现实性,这是我们研究中国古代的文学应该特别注意的一点。但是《离骚》怎样呢?只要稍为涉猎过的人便知道,它的气质是和秦文迥然不同的。它里面写的多是超现实的东西,充满着超现实的风韵。这种气质,不但在屈原以前的北方文学里找不到(实在可以说绝无而不是仅有),就是在屈原以后的中国文学里也很少。

研究中国民族和民族文学的人不可不知道,中国北方民族性是最质实的。这种质实的作风,经过几千年的熏陶,成为整个中华民族的民族性。大家应该认识到:中华民族是最现实的民族,和印度、伊朗(波斯)民族不同。不过这种现实的精神成为中国普遍的精神,恐怕是在秦以后。象秦以前楚国文学所表现的精神在别的国家里并不稀奇,在文学的领域内尤其是俯拾即是。可是在中国文学里,除《楚辞》外,实在很少。《楚辞》说到超自然界的东西涉及天堂、地狱。例如《招魂》描写“幽都”,就是地狱,“幽都”有土伯,土伯是有角的,有三只眼睛,虎头牛身。其描写地狱惨况,如影历历,令人骇异。近来一般人以为天堂、地狱是舶来品,这是错误的!不过后代的文化思想没有向这方面发展,文学家也不大肯费工夫去描写这类虚无缥缈的东西罢了。

总之,象《楚辞》这样的作品,在秦代文学中找不到,在古代北方文学中也找不到,这在断定《离骚》为秦方士的《仙真人诗》上,是坚决的反证。

以上是对怀疑屈原存在的主张加以批判,说明他们观察的不可靠,是从反面来的研究。现在要从正面来研究,证明屈原实有其人,而他的作品实在可靠。

有没有这种证据呢?当然,直接的物证是没有了。屈原已经死了二千多年,而且是投汨罗江死的,尸首是不是捞起,我们不敢保证。不然,象他的地位死后必有厚葬,我们还可以借他的坟墓和遗物的发掘来考证(抗战前两三年,安徽寿春李家姑堆发现了一座规模很大的古墓,挖出八百多件铜器,还有其他器皿。铜器上所刻文字,经考证结果,证明是楚幽王的东西。幽王是楚亡国倒数第二位君主,寿春是当时楚都。他的坟墓被后人发掘后,发现不少有价值的古器,可惜铜器的一部分还有些溜到外国去了)。不过直接的证据虽没有,间接的证据找来也并不困难。

我们知道,古书载屈原事迹的并不自《史记·屈贾列传》始,在《史记》以前也有人提到屈原,崇拜屈原的。那就是贾谊[5]。贾谊年二十许便被汉文帝赏识,但被别人嫉妒,贬谪长沙,怀才不遇,郁郁以终,死年才三十有三。他是一位很年青的文人,后人尚称他为贾生。他生平崇拜屈原,贬长沙后曾有一篇为后世传诵的《吊屈原赋》。这篇赋开头就说:“恭承嘉惠兮,待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记湘流兮,敬吊先生”。贾谊和屈原相隔不过百多年,他虽然看不见屈原,但那时候曾经见过屈原的人是很可能存在的。人活到一百岁虽然很困难,但并非不可能的事。大家不相信的话,可以从这里坐车子到歌乐山爬上金刚坡,又从金刚坡往下走,便可以找到一所养老院。这养老院里面,便有一位一百二十岁的老婆婆还是活的。因此,我们可以推想到贾谊贬长沙时,他一定有机会凭吊屈原的遗迹,连曾见过屈原的老头子他也可能遇到。假如贾谊和屈原相隔得好几百年,我们还可以怀疑屈原的存在是一种传说或者神话,屈原的作品是别人的赝品,但是一百多年这么短暂的时光,而贾谊又是亲履湘水,博览群书的人,我相信绝对不会错误。所以屈原的是否存在,贾谊实在是一位强有力的证人。

其次,比贾谊稍为后一点的,还有淮南王刘安[6]。刘安好士,曾招致天下文士,汇集他们的作品成《淮南鸿烈》一书。他又曾写过一篇《离骚传》,这篇东西现在虽不存在,但其中重要的几句,却被收入《史记·屈贾列传》里,成为这篇传里精采的一段: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词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这是刘安的文章,太史公引用了它。至于何以知道它是刘安的文章,则有班固和刘勰[7]的文章可考,而《隋书·经籍志》亦有“班固刘勰皆以为淮南王语”句。班固、刘勰时,《离骚传》尚传于世,他们的话是很可靠的。淮南王和贾谊年代相去不远,又都于寿春(古楚都),同时我认为汉人绝对不会拿秦人的作品来鼓吹,说是“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我们相信刘安的话是不会假的,所以从上面这段话,也可以证明《离骚》的的确确是楚国的文学。因此,屈原的存在和《离骚》之为屈原作品,刘安也是一个强有力的证人。

此外,其他的证据还有些,不过讲起来很费时间,今天没空说。我们只从贾谊和刘安两人就可以证明屈原是曾经存在了。两千多年前不成问题的屈原及其作品,到今日还是不成问题。象廖、胡的怀疑,我们不好说他们是多此一举。因为对学术采取多怀疑、多研究的态度,才会有进步。同时,经得起批判的才是真实。不过廖、胡的怀疑之火,并没有烧掉屈原及其伟大的作品。

证明了屈原的存在,我们还认为不够,还要更进一步去研究屈原的时代及其生卒年月。

屈原的年代是不是可考?我认为不仅相对的年代可以知道,就是绝对的年代也可以推得。大家都知道屈原是距秦统一天下五十多年前的楚怀王时人,但这样还不够确实,我们还可以推知他详细的年岁和生日。关于这点,可以说是屈原的运气。中国古代的文学家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生日,外国文学家也是一样。从那里知道屈原的生日呢?《离骚》开首不是有“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的两句吗?这就是他的生庚年月。为了说明这点,我想不惮烦地作一次较详细的阐述。

《尔雅·释天》云:“太岁在寅曰摄提格”。太岁是什么?有几种说法(汉代也有两种),不外是岁星纪年。古代以木星为岁星。金木水火土五星在天空走一个圈子,便是一个周天,在天文学上定为三百六十度。木星是行星,绕太阳而行,十二年走一周天,就是说它一年走三十度。古人算时,把黄道上某几点作为岁星在天空通行的驿站,即是代表辰的十二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岁星运行原从巴比仑传入中国,我曾专门研究过这个问题。到现在是相隔十多年了,要想找新的材料来补充我的说法固然困难,但至于找新的材料来推翻它,则未尝见过)。当这岁星走到黄道上的某一特定处——寅——的时候,就是摄提格。所以,所谓“摄提格”者即寅年也。“贞”,正也,当也。“孟陬”,孟春,正月,寅月也。“庚寅”,寅日也。所以从“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就可以推知屈原的生日是寅年、寅月、寅日(中国古代仅以干支记日,直至汉武帝时,有人用以记年,东汉以后才正式采用,一直流传至民国。它的用法及来源,不特现在青年人不知道,就是老年人也恐怕弄不清楚了)。

屈原出生的年月日已知道,那么,他究竟在距今若干年前生下来的呢?秦始皇的丞相吕不韦[8]极精干,曾罗致天下学者,集其著述,都为一帙,名《吕氏春秋》。其《序意篇》内有“维秦八年,岁在涒滩”两句。涒滩是申,从这里可以推得秦始皇以前的寅年。不过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秦八年恰好是纪元前二三九年,而纪元前三四一年的楚宣王二十九年应该是寅年,但是那一年的正月里并没有庚寅这一天。我们若果不能解释这一点,则屈原的年代还是会成问题的。这个问题怎样解决呢?也容易。我刚才说过岁星是十二年走一周天,但并不是整整十二年,要比十二年少一点,积八十二点六年便超过三十度(就是超辰)。这就是说,岁星的运行,应该照子丑寅卯……念下去,但有时会从子一跳便到寅。所以木星的运行从秦八年倒数上去,应该要减少一年以为寅年,即三四○年前的楚宣王二十八年。那年的正月初七恰好是庚寅,由此可以推算出屈原是生于二二八一年前的正月七日。

屈原的出生的年月日已经知道,那么,死的年月日是不是也可以推算呢?可以的。我们弔屈原是在五月五日。这种风俗,沿习至今,未尝中辍。我相信五月五日是他的死期这是不会成问题的。是在那一年的五月五日呢?也可以考出。

在这里,我们不特在阐明屈原的死年而为增加对他的艺术与思想的理解起见,有把他的时代背景加以叙述的必要。

战国之世,七雄并峙,韩、赵、魏、齐、楚、燕位于潼关以东,号关东诸侯。潼关以西是秦国。秦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有高屋建瓴之势,虎视眈眈,关东诸国皆在其恐怖势力之下。他们对于秦国的威胁分出两派意见:一派是连横以事秦,一派合纵以抗秦。张仪、苏秦[9]就是这两派的代表者。屈原主张抗秦最力,可以说是合纵的一派。最初怀王信任他时,楚国曾两居盟主。但他们敌不过张仪的第五纵队政策,各国联系渐告松弛。楚国内部也分出派别,屈原被谮于群小,一天天的失掉信用。后怀王见欺于张仪,兵败丹淅;复为秦昭王所骗,身幽异国,竟达三年,而卒客死于秦。在怀王客秦时间,楚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众议立怀王长子,是为顷襄王。照当时情势揣测,楚人仇秦情绪至为高涨,曾和秦一度绝交。屈原是主张抗秦最力的,虽然当时令尹子兰当政,上官大夫之流在朝,而顷襄王也不是一个“好宝贝”,不容许屈原恢复他的政治地位,但在社会上,在人民心目中,屈原的地位无疑是曾经恢复过来的。

迨怀王客死,骸骨归楚,楚人愤慨万分,而秦楚的对立更为尖锐。是时关东诸侯也与秦决裂。到顷襄王六年,秦用白起,东出潼关,侵略韩国,伊阙[10]一战,斩韩卒二十四万。后秦王给襄王一封哀的美敦书说:“贵国和敝国绝交多年了,如果要战争,可早作准备;如其不然,就要改变态度”。顷襄王因惧秦威,到底软化了,而且居然做了秦王的半子。怀王客死不过三年,襄王丧服甫卸,就忘却父仇,投降敌人。在这种局势之下,凡是具有爱国心的人,谁不极力反对?屈原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民族诗人,他的悲愤,他的不满,我们是可以推想得到的。忠奸不两立,自古而然。那时候靳尚、子兰当然不会放过他,闹到襄王把他充军。《史记》所谓:“顷襄王怒而迁之,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顦顇,形容枯槁”,就是指的那个时候。

屈原晚年过的是流亡生活,和但丁一样。到顷襄王廿一年,秦兵又大举攻楚,锐不可当,一下便把楚国打溃了,攻破郢都,把楚王先祖坟墓掘开焚毁了,占领了洞庭江南等地。襄王君臣亡命于陈城,狼狈不堪。本来,到这种田地,秦国是可以一举灭楚的,为什么白起会退兵呢?关于这一点,历史上虽然没有详细的记载,不过我们读史的要费点脑筋。照我的推想,自怀王客死秦国后,楚人恨秦至深,时思报复;白起所击溃的是楚国的正规军队,但当时和白起为难的,必然是到处蜂起的民间武力,打游击战。假如不是这样,则白起的退兵就无法解释了。

此外,还有一点可以作我们的证明,就是秦以前兵器用铜制造,始皇统一天下,收宇内兵器铸为金人十二,这十二个大人是铜人(大小尺寸见《水经注》)。到汉代铁器才流行,而秦汉之际便是中国铜器时代转变为铁器时代的一个关键。在那个时候,楚人却先已利用铁器。《荀子·议兵篇》上说:“楚人宛巨铁鉇,惨于蠭虿”,可为明证。不过初用铁器还只限于锄头、犁锹等耕田器具;因此,我们推想白起的退兵,正是楚国老百姓的锄头发生了效力。

话说远了,现在我们要回过头来。屈原是什么时候死的呢?就在襄王二十一年。在顷襄王不念父仇,□颜投降之后,当秦兵大破郢都,辱及楚王先祖,蹂躏楚国人民之时,他是力主抗秦的人,同时又是一位诗人(如果不是诗人,情形就不同了。譬如在楚国亡后,项羽的叔父项梁就组织民众,起而抗秦。项梁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可惜起义不久,便告阵亡,否则刘邦会不会做起皇帝来,还是一个疑问。项羽则是一个“草包”,项梁要他读书,他偏不肯。老实说,一个人没有一点学问,是没有办法的,项羽一身蛮力,终于上了刘邦的当,若果项梁还在,刘邦不会成功,中国历史也会换上另外一页)。没有魄力组织军队,只能把满腔悲愤写出来,去唤醒民众。诗人与勇士二者不可得兼,也是没有办法。(我说屈原是一个诗人,并不是鄙视他,我们以为与其多一个项羽,不如得一位屈原:没有诗人屈原,我们那里会有千古绝唱的《离骚》!)

就在郢都被攻破的那一年,屈原写了一篇《哀郢》(《九章》之一),开头就说:“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毫无疑问的,这是描写郢都被攻破后的惨状。所谓“东迁”就是襄王君臣东保于陈的事实。我认为就在那一年,屈原从他亡命的地方——汉水之北,被敌人压迫,流徙到洞庭,到长沙,再回到汨罗,终于悲愤难遏,怀沙抱石,自沉汨罗江中。根据这点,则五月五日是屈原的死日,说来并不勉强。我们可以断定,他的死,不是和一般才子的怀才不遇,因而自杀。当然他也是一个怀才不遇的读书人,不过他的死并不是这么单纯。他是一位民族诗人,他看不过国破家亡,百姓流离颠沛的苦况,才悲愤自杀的。他把所有的血泪涂成了伟大的诗篇,把自己的生命殉了祖国,与国家共存亡,这是我们所以崇拜他的原因,也是他所以伟大的原因。他并没有宣传自己是一个伟大的诗人,而二千多年没有一个中国人不崇拜他,这绝不是偶然的。

我们既然知道屈原死于顷襄王廿一年,就可以推出他生于距今二二七九年前的正月初七日,死于二二一八年前的五月初五日,享年六十有二。

在一般人的脑海中,觉得屈原很年青,其实他的年龄并不年青,而是因为他的精神年青。我们断定他的年龄六十二岁并不过分,因为他曾任左徒,左徒位于令尹之次,年纪当已不小(甘罗虽十二显扬,但世上甘罗并不多)。他在《哀郢》中有:“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从这里,我们至少知道他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经过了九年的亡命生活,至以后更流亡若干年尚不可知。照这样推算,屈原死年六十有二,我认为相当可靠。同时,中国古代对数字的观念是三者数之中,九者数之极,我们对“至今九年而不复”的九字不能机械地作数字看待,他所谓九年,也许是一个长远的数字。古人行年七十方称老,屈原六十二岁也可算老,所以《涉江》里有“年既老而不衰”句,也是一个证明。

根据以上的论述,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屈原是确有其人,不是神话中人物;《离骚》是他的精心杰构,不是虚无缥缈的《仙真人诗》。他生于二二七九年前的正月初七日,死于二二一八年前的五月五日,享寿六十有二。他的死因,并不是象一般轻薄者的怀才不遇,而是忧世愤俗,不忍看到祖国沦亡,人民流离无告。他的的确确是一位伟大的民族诗人。

(余湛邦速记)

[1]荷马(homeros,约前九——前八世纪),古希腊诗人。相传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为其所作。

[2]廖平(1852—1932),字季平,四川井研人。近代经学家。曾在成都尊经书院、四川国学院任教。著有《四益馆经学丛书》,后增补为《六译馆丛书》。

[3]李斯(?—前208),楚上蔡(今河南上蔡西南)人。战国时政治家。曾为秦始皇统一六国献策,反对分封制,主张焚《诗》、《书》,禁私学。后任丞相。终为赵高所忌,被杀。著有《谏逐客书》等。

[4]语见杜甫《登高》诗。

[5]贾谊(前200—前168),雒阳(今河南洛阳)人。西汉政治家、文学家。官至太中大夫。因屡遭权贵忌妒、诽谤而被贬,终于抑郁早死。著有《过秦论》、《陈政事疏》、《吊屈原赋》等。

[6]刘安(前179—前122),沛郡丰(今江苏丰县)人。西汉文学家。汉高祖之孙,袭其父封淮南王。曾招文士数千,编写《鸿烈》,即《淮南鸿烈》或《淮南子》。

[7]班固(32—92),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东汉史学家、文学家。继其父班彪完成《史记后传》,被诬私修国史下狱。获释后致力于编撰《汉书》达二十多年,未成而卒。刘勰(约465—约532),字彦和,东莞吕县(今山东莒县)人。南朝梁文学理论家。著有《文心雕龙》。

[8]吕不韦(?—前325),卫国濮阳(今河南濮阳西南)人。战国时政治家。庄襄王继位和秦王幼年继位时,两度任为相国。曾招致游士宾客著书立说,撰著《吕氏春秋》。

[9]张仪(?—前310),战国时魏国人。曾任秦国宰相,封武信君。他游说各国归秦,是连横家的代表。苏秦(前344—前284),字季子,战国时东周洛阳(今河南洛阳东)人。曾任齐相,又被赵封为武安君。主张五国联合抗秦,是合纵家的代表。

[10]古地名。在今河南洛阳市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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