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文学乃至一般用文字写出来的东西,曾经经过两次伟大的变革。一次是二十年前的“五四”运动,由文言文改变为了白话文,由之乎也者改变为了啊呀吧吗。现在这改革是相当的彻底了。一般的文章差不多都用白话文,死守着文言文的旧垒的,除等因奉此的官样文章之外,大约也就是些等因奉此的官样文人了。听说有好些学校的国文教员近来还在排斥白话文,那些先生们,真是落后得可观也矣。他们在固执着文言文,以为这是中国之粹,其实真正的国粹,他们何尝懂得!就连之乎也者的文体,本来是二千年前的白话文,他们根本就不知道。
文章是语言的记录,是毫无问题的事。人类在最初只有言语,没有文字,到了有文字发明,才开始用文字去记录言语,便成为所谓文章。文字和言语比较起来,可以说是落后一步的东西。它倾向于定型化,没有言语那样自由,流动,象有生命的活物。所以自有文字以来,无论世界上那一种系统的文字都是跟着言语追,而每每追赶不上。定型化的文字和流动性的言语,在人类社会进化到一定的阶段上,总要形成乖离的现象,文字甚至成为言语的桎梏。到了这样的时候,或早或迟必然的要来一次革命,便是文字打破既成的定型而向脱去了桎梏的言语急起直追。或者这样说要恰当一些,便是觉悟了的文人向言语的新形式去追求,去反映,而让言语的旧形式象桑树脚下的蝉蜕一样被顽固大夫们采去,连桑根桑叶一道熬来当药吃。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四○年六月十日重庆《新华日报》。
中国的头号古文,并不用之乎也者。殷代的甲骨文,殷周的青铜器铭文,可不用说,就以《尚书》中比较靠得住的几篇如《召诰》、《洛诰》、《酒诰》、《康诰》、《无逸》、《君奭》等,那里面虽然偶用之字,但乎也者实在找不出来。之乎也者之略露头角,是在春秋末年,而其大出风头则在秦汉以后。那个时期在中国的文学史上乃至文化史上,实在是一个革命的时期。能够通古音的人,他会知道之乎也者的古音和现在的口语,相差并不多远。例如也字古音读如呀,知道这个古音去读古文,有好些还是和白话文差不多,例如“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其实也就是“天的高呀,星辰的远呀”。这有之乎也者的二号古文在春秋到战国当时是很摩登的东西,先秦诸子就是这种文体的创始者。他们是使没有之乎也者的头号古文,和当时的口语接近了。晓得这一段历史,也就可以了解屈原何以是革命诗人。
中国的诗,在屈原手里是起了一次大革命的。屈原以前的诗,成了一种四言的定型。这在中国的北方是这样,南方也是这样。旧时所知道的头号古诗,多是属于北方的,如《雅》《颂》所代表的形式,旧时的人以为是北方所独有,《楚辞》所代表的形式,便以为是南方的特产。这是根本错误了的。《楚辞》以前南方的韵文,近来在青铜器铭文中发现了一些,体裁和北方的并没有两样。例如吴器的者减钟[1],那有韵的铭文是:“丕白丕骍,丕乐丕调,协于我灵籥,俾和俾孚”。徐王鼎[2]的“用胹膰腊,用饔宾客,子子孙孙,世世是若”。不仅和北器的铭体相同,而且和《雅》《颂》体亦无二致。明白了这一点的时候,便可以知道《楚辞》所表示的革命性是怎样强烈了。
《楚辞》的特殊风格是多用兮字,或者用在比较长的两读之间(如“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或者用在一读之间(如“吉日兮晨良,穆将愉兮上皇”)。旧时不懂这个字的读法,颇以为一种奇异,其实是毫不足异的,仅是表示一种言语节奏的口音而已。这个秘密,首先为清代学者孔广森[3]所揭发,他疑兮字古音读如啊,证据是兮字有与猗字相通用的地方,猗字古音读如柯,又亏字应从兮得声,亏字古音在歌部。我看这是毫无可疑的。晓得这兮字的读音,《楚辞》的秘密便迎刃而解了。请把那每一个兮字都读成啊字吧,例如“吉日啊晨良,穆将愉啊上皇”,又如“帝高阳之苗裔啊,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啊,惟庚寅吾以降”,那简直是口语体了。懂得这一点,你也就可以知道一部《诗经》里面,为什么采自民间的《国风》多见兮字调,而纯粹的庙堂文学的《雅》《颂》便少见兮字调,几乎没有。这是民间体与非民间体的不同。屈原的文学革命便是在采用了民间体,扩大了民间体,而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形式。《楚辞》的所谓“骚体”,为后代的士大夫所十分文雅视,而且“骚”之一字几乎为雅人所独占,雅人谓之“骚人”,殊不知本来才是古时的俗调。
屈原所创造出来的骚体和之乎也者的文言文,就是春秋战国时代的白话诗和白话文,在二千年前的那个时代,也是有过一次“五四运动”的。屈原是古“五四运动”的健将。
凡意识形态的改革总是跟着经济制度的变革而来。由奴隶制转移到封建制有之乎也者,由封建制逐渐蜕变便有啊呀吧吗。文字总在跟着时代走,而且在跟着言语追,不走不追,等因奉此而已。
但屈原之为革命家似乎只限于他在文艺工作上的表现,关于政治思想方面,他的革命性却没有这样的彻底。假使他能把利用民间文艺的手腕扩充起来,象他后一辈的项梁那样,能组织民间力量以推进政治,秦、楚所争的霸权,尚不知鹿死谁手。但他不能这样,却以自杀的结局完成了一个诗人的性格。
1940年6月7日作
[1]春秋末年吴国钟鼎之一。
[2]亦名徐王□鼎。西周徐王粮所铸。
[3]孔广森(1752—1786),字众仲,山东曲阜人。清代经学家、音韵学家。著有《春秋公羊通义》、《诗声类》、《经学巵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