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月玲说话的时候,语气拼命压抑着愤怒,若不是谢昀警告在前,她怕是不会这么好说话。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齐舟明显神思渺然,似乎何月玲这一问便将他拉入到痛苦的过往之中。原本寻常的字句,化为锋利的刀刃,将他的一颗心挖开搅碎。
齐舟脸上带着痛苦的神色,他的表情扭曲,并非是因为被何月玲提起来牵带着肉体上的苦痛。永失所爱,痛彻心扉,眼泪早已流尽,唯有一道未愈的伤口。他嘴唇颤动,想要说什么,却又哽咽在喉。从他抖动的嘴唇里,只能挤出几个字,带着无边的苦痛。
“我不知道。”
何月玲咬着牙,还没等她发怒,齐舟的表情却更为痛苦,他身上的伤已经完全顾不得了,抱着自己的头,仿佛顷刻之间,他便回到了亲眼看着爱妻惨死的那一日。
朝为红颜暮枯骨,转瞬便做生死别。他现在已经顾不得说任何话,也顾不上自己刚才撞出来的淤伤,甚至连抓着他的何月玲也顾不得了。
何月玲把齐舟的痛苦神色都看在眼里,他这样的样子,并不像是装得。何月玲还想逼问,谢昀便开口说话了。
“何姑娘,我能这么叫吧。你先放开他,你方才那一下,他应当也受了不轻的内伤,你这么一直抓着,他可是回答不了你的问题。”
谢昀说着,目光扫了一眼刚从地上站起来,拍身上灰的向燃。
“何姑娘,就算你当真不愿意相信我,这位向小公子跟你们应当很熟,大可把我略过去,跟向小公子说便是。左右他是封魔师,虽然是半吊子,但是人还不错,应当愿意帮你这个忙。”
向燃没有心思去理会谢昀怎么说,他此时看着何月玲,目光中闪着意味不明的色彩。他此前并不知何月玲是半妖,更不知在这山城昆弥,会有这类非人之物。
毕竟此前也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向燃的父母对何月玲姐妹也十分亲厚,在怎么样,何月玲也不会是杀了他全家的凶手。
若谢昀说得都是真的,那只杀了他全家的妖物,怕是已经离开昆弥了。
何月玲看着向燃,眸子中的妖异终于散去,她认可了谢昀的说法,松开手放下齐舟。
齐舟本人靠着墙才站住,他更是沉湎于痛苦之中。
曾经的幼时玩伴,再会之时却是这版场景。齐舟与何汀兰阴阳相隔,黯然神伤。向燃全家遭祸,背着封魔师血脉只想报仇。何月玲又何尝不是背着仇恨,身为异类行走在人世之中,更是痛苦不堪。
三个人彼此沉默,倒是站在不远处的谢昀嘴边挂着笑,他手上的法器已经隐去,也没有白发妖瞳那么扎眼,倒是开口一点都不饶人。
“什么都不说,可是不会有结果的。若你们只是想要干站着,也就别白费功夫了。若想早点了结,就快问。若不想有结果,那现在我们就走。何姑娘,之后就是你和你这位姐夫的私事,你愿意怎样都行。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异类伤人,我必不能留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尽管身上并无妖化痕迹,眼里的警告和凌厉的气势却是表露无疑。
“等等。”齐舟终于从他那份苦痛中抽出神思来。“这位公子,小姨若想杀了我,我也心甘情愿,不会憎恨小姨。我不知道这位公子的身份,但若小姨当真决定取走我性命,还请你不要为难她。”
谢昀嗤笑一声,但她没有再多说,只是一个纵身,顺着屋顶上的洞口跃了出去。向燃看着谢昀跳出去的身影。听谢昀说话的意思,若何月玲当真杀了齐舟,那谢昀也不会留何月玲活在世上。
到底谢昀是出于什么目的,或是谢昀有什么职责在身,向燃不清楚,他现在必须要稳住何月玲的情绪。如果何月玲当真行差踏错,谢昀是真的会杀了何月玲的。
齐舟也看着谢昀跳出去,他苦笑着看向向燃。
“向小公子,我之前还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鬼存在,现在可是信了。您能不能给我一个明白话,你是人吗?”
“神鬼是否存在我不知道,但伤人的妖的确存在。”向燃说道,他看向齐舟的时候,目光坚定。“我是人,也是封魔师。斩除妖魔,涤除邪佞。”
齐舟不知道向燃到底是遭受了什么样的刺激,一夕之间便从那个不谙生活困苦的小公子,成长成熟。
向家巨变的事,还没在昆弥传开,向燃花了一夜的时间,将自己的家人安葬,此时向燃才完全接受了自己家人离世的事实,也完全接受了自己身为封魔师的身份。
他不一定要全然相信谢昀,但他身上的封魔师血脉不会有错。也是这封魔师血脉,才招来祸患,就算向燃不想承认,事实摆在眼前。
齐舟沉默,将向燃坚定的表情收入眼底,他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满脸愤怒的何月玲,然后开口说道。
“原本我还不信,但这样看来,汀兰的死,的确是有妖邪作祟。”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中是难掩的悲痛和愤怒。何月玲看着齐舟,她对齐舟所言,一直都是怀疑态度。她自己本来就是半妖,邪祟之事也不是不能相信。
既然向燃在场,谢昀也在外面盯着,何月玲自然也不会冲动到这个时候对齐舟再动一次手。她双手环胸,也静静听着齐舟说。
向燃刚刚到昆弥的时候,也听路边的小贩讲过齐家这一桩悬案,仵作调查之后,也找不出所以然,只能以何汀兰自缢结案。
可那高楼上,人是不可能自己吊在上面的。何月玲将这一切归罪于齐舟也是无可厚非,她非要嫁进来,就是为了跟齐舟算账的。
何汀兰是怎么死的,齐舟也不清楚,现在想起来,仍觉得仿佛一根刺梗在心间。只要提起来,就是锥心刺骨。
出事的时候,齐舟并不在家,等翌日回家的时候,惨案已经发生。他一时无法接受,整个人都如同抽了主心骨一样,一下子瘫软下去。
他所见,也如何月玲所见一样,甚至他知道的,还及不上何月玲多。何月玲感觉自己姐姐死的冤枉,才要为她姐姐讨一个公道。就算她姐姐不是齐舟所杀,齐舟也脱不了干系。
若不是向燃和谢昀阻止,齐家上下,何月玲一个都不会放过。
齐舟眼中带着痛苦神色,说到一半,嗓音就已经哽咽。向燃的手拍在齐舟肩膀上,齐舟才神情缓和下来,他将自己的痛苦伤疤撕开,讲出这些的时候,他又何尝不是心如刀绞。
原本齐舟说什么,何月玲都是不信的,可是看着齐舟这样痛苦的神色,又的确不像是装出来的。而那只在齐府的妖,若抓不住他对峙,就算现在把齐舟杀了,也没有意义,换不回她姐姐的命来。
“我说这位,齐公子,你好好想想,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谢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向燃侧后方。
向燃吓了一跳,回头看见谢昀一副很正常的表情。
“你刚才去哪儿了?”
谢昀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笑。
“我说,你们当这是什么日子,成亲大喜的日子,你们连屋顶都掀了,外头的闲杂人等难道听不见。我自然是要结一个禁制把那些人都挡在外面,不然你还觉得场面不够乱吗?”
向燃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这么闹腾,的确没一个齐府的人过来。
齐舟摇了摇头。
“我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仇家,若当真是有仇家,为何不对我们下手,目标反而是汀兰。”齐舟说话的时候,脸上痛苦的神色一半是因为内伤,一半是因为情伤。
谢昀垂眸看着半靠在地上的齐舟。
“呵呵,不是仇家,说不准,是情债呢。”
齐舟愣了一下,抬头看着谢昀。向燃和何月玲也同样是惊讶的看向谢昀。
向燃顿了顿,才十分艰难的开口。
“你是说,那玩意儿是女的?”
谢昀脸上带着笑,“说不准呢。”
何月玲和向燃同时沉默,回想起那团黑雾。虽然能从其中隐约看出何汀兰的样子,但是更可能是妖物化形迷惑他们,不能因此分辨那只妖物男女。
可谢昀不一样,他下禁制之前,就看得真切。因果未清之前,他也不能点破。不管因果如何,异类伤人,便已然坏了规矩。
他一副不愿再说的样子,何月玲和向燃对视之后,又将目光转向了齐舟。
齐舟还没有从情债这个词上缓过神来,他摇了摇头。脸上倒是少见的淡笑,似乎是沉湎于过去的好时光,提起来便觉得幸福。
“我与汀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从未倾慕过其他人,也从未对其他人有过表露爱意,这情债是从何而起,又是谁非要害汀兰。若当真有因果报业,便应当报在我身上。”
他痛心疾首的样子落在几人眼中,从他身上,应当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你觉得未曾亏欠过任何人的情债,但对方却不一定这么想。这世间可从不缺自作多情的蠢货。”谢昀说着,又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何月玲。
何月玲不管这些,她也只是将对齐舟的怀疑暂时放下而已,并不是说完全听信齐舟的辩解。
“那我们现在应当怎么办?”
向燃站起身来,他看向谢昀,谢昀却将疑问重新抛给向燃。
“你是封魔师,自然是你来决断。”
向燃低头,“那就先把那只妖抓住,应当就能查明真相。”
“她已经被抓过一次了,这次应当没那么好抓。虽然是蠢货,但是也不可能在同样的地方摔两次跟头。”谢昀说道,“这次想要捉她,自然是要用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向燃沉默,他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好注意,接着目光落在了齐舟身上。
既然跟齐舟有关系,还可能是齐舟的情债,不如就用齐舟做诱饵,将那只妖给钓出来。
向燃这么一讲,谢昀眉眼含笑。
“还当真是经典明了的计策,不过对付蠢货也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