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完全撕开了那只妖物的防线,现在的她连那张与何汀兰相似的脸都维持不住,更像是被撕裂一般,曾经的回忆片段在她的脑海中闪回。
曾经的海誓山盟,刻骨铭心。曾经深爱,又如何敢忘。谢昀只是站起身,垂眸看着法阵中妖物痛苦扭曲的神色,他见过很多痴恋人的妖,但执念如此之深,以至于连记忆都已经扭曲,不过寥寥。
而这只妖,又有几分受了那盏祟器的影响?谢昀已经不想纠结于此,他现在所要做的,也就只有了结这段恩怨。
当谢昀举起那杆幡的时候,却被向燃叫住。
“等等。”向燃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他休息了这么长时间,也恢复了些气力,说话的时候只是有些喘。
谢昀下手的动作略微迟疑,回头看着向燃,向燃勉强站起身来,走到那只妖的面前蹲下。
那只妖完全沉浸在痛苦之中,抬眼看见向燃的时候,瞳孔中还有几分惶然。
“你问清楚了?”向燃没有抬头,这句话是在问谢昀。
谢昀手里的幡砸在地上,“它受了那盏祟器的影响,记忆已经错乱了,但刻印在她元神上的罪印不会有错。”
谢昀眸光闪烁,向燃也看到了,刻在那只妖元神上黑红刻印,如同咒文一样,宣告着曾经的罪孽。
向燃大概懂谢昀的意思。“杀过人的妖,元神上就会出现这个印记?”
“异类害人,有违天道,获罪于天。”
谢昀答道。
向燃沉默,他已经理清了谢昀恪守的准则。向燃扫了一眼谢昀,然后垂眸,看着那只妖。
“可这并非是何月玲想要找到的真相。”
“找出了害死那位何家小姐的凶手,难道不能算是真相吗?”谢昀单手握着幡。
“你大可以问问何月玲,她对这个结果满意吗?”
谢昀回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何月玲,与何月玲目光对上的时候,不用他使出读心的法术,何月玲的眼神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何月玲想要的,不仅仅是要杀了她姐姐的凶手偿命,她更像知道,她姐姐是为何而死,又是因何而死。
谢昀的目光回到向燃身上。“因果已出,若纠结于所谓真相,时间久了,只会觉得世事唏嘘,变换无常。”
“你可以一眼看出因果,但我们不能。”向燃说道,“我们想做的,只有尽可能接近那个真相。”
向燃目光柔和,对上那只妖惶恐迷乱的眼睛。
“还请你告诉我,你和他是如何缘起,又是如何情深的。”
妖物的眼神一亮,但又骤然黯淡。“我不知道。”
她的理智已经恢复一些,原本即将溃散面容也恢复如常,泫然欲泣。她的回忆已经凌乱,正如谢昀所说的那样,她自己也已经有所怀疑。
当所有人都告诉她的回忆是假的,那么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经疯了,或是陷入一场没有结果的幻梦当中。
她看着向燃,仿佛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她希望面前这个温和少年能够告诉自己,她所经历的回忆,并非是幻梦泡影。在她的理智完全崩塌之前,她只希望有人相信她的回忆。
回应她的是向燃的沉默,向燃看着面前的妖物,他知道这并非是妖物的本来面目,他也深恨着那些伤害他家人妖物,可从这只妖物眼中流露出的悲伤与绝望,却让向燃生出一丝怜悯。
谢昀曾经跟他说过,妖类的情感远比人更加淡漠,可是从她的脸上,向燃看不出她身为妖类的异状。或许是因为何汀兰的这张脸,又或许是因为,这便是这只妖物真情流露。
向燃愿意听这只妖物的经历,也愿意去听这只妖物的讲述。是因为怜悯,还是他想要了解更多关于妖类,究竟是源于哪种情感更多,向燃也说不清楚。
那只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向燃静静的看着她。何月玲走过来,站在向燃旁边,等着那只妖物讲述。
谢昀站在一边,他没有阻止向燃他们,虽然在他眼里,向燃他们所做,不过是画蛇添足的愚行。在他这里的因果已清,早已有了结果。
妖物看着昏迷的齐舟,她的眼里也有些诧异。
谢昀站在一边,“你将他困在结界里,他的神思会受妖气影响的,困得越久,他便会越难以醒来。在这个结界中,不啻于陷入一场幻梦,人总会沉浸于美好,不愿醒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又字字锥心。妖物沉默,她知道自己错了,她不应当将齐舟带来这里,可她只是……她已经无法断定对错,她也无法断定自己想要什么。
向燃看着那只囿于锁链之中的妖物,轻声问道:“所以,你能告诉我,你和他,究竟是如何缘起,你为何会爱上他。”
妖物缓缓抬头,轻声讲述。
冬日初雪,青年折了一枝梅花,肩膀上还有未曾化去的融雪。她亲手将毛领上的残雪抚去。
共剪红烛,相视一笑,情深缱绻。
少年相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这一切都顺理成章,除了……
“你并不再在这个故事里。”谢昀说道,他的确已经看穿因果 ,不愿道破,也是他的仁慈。
妖物抬头,怔怔地看着谢昀,向燃看着她的瞳孔颤抖,又恢复了刚才那种惊恐快要失去理智的神色。谢昀的那些话,无疑是又刺激了这只妖物。
束缚在妖物身上的锁链流光闪过,强制让那只妖物神思冷静下来。谢昀掐诀的手放下,居高临下的低头看向那只妖物。
“你是谁?”
“我是谁?”妖物重复了一遍谢昀的问题,像是扪心自问,她的脑中一片混沌,她本应清楚的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又无法确定,她只是重复这谢昀的问题,这个问题也萦绕在她的脑海。
有谢昀的法咒约束,她的理智没有那么容易溃散,她抱着头,紧闭着眼睛,脸上带着痛苦的神色。向燃看着谢昀,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一同沉默,看着面前这只妖物,痛苦地想着那个答案。
我是谁?
何月玲看着这只妖物,她清楚的知道,这只妖物杀害了她的姐姐,可当她看到这张与何汀兰一模一样的脸流露出痛苦神色,她又觉得不忍。
她本应愤怒,可当真正可以除掉这只妖物的时候,她无法下手。尽管她在来齐家之前,想过无数中酷刑,但面对这张与她姐姐一模一样的脸时,她所有的恨意,都只化成了哀恸。
时间流逝,外面的天色已见曙光,困在阵中的妖物仍然没有想出答案。在这里的时间似乎比外面更加迅速,向燃只看着天色晨昏交替,到第三次的时候,阵中的妖物终于放下了抱着头的手。
她的头似乎并不痛了,那个在她脑海中的问题也已经有了答案。她是谁,她应该是谁,她本该是谁。
妖物用了三个昼夜,回忆起了这个答案。她并不是何汀兰,她也不应该是何汀兰。
妖物身上属于何汀兰的碎片淡化,她的形貌变换,伪装褪去,露出她本来应有的样子。如雪下寒梅,洒上一捧清浅月光。形貌虽然已经迥然不同,但眉眼间仍有何汀兰的影子。
它本是附在梅树上的灵物,感念齐舟之诚,愿为他开一束寒梅。这才是它与齐舟的故事,草木有灵,金石有心。它见过青年的辛苦,也见过齐舟的叹息。更见过齐舟徘徊树下,只为看那一支梅开。
于是它便满足青年的期望,不论时令,不问地貌,报之一树花开。作为树灵,它只能表现出这样的爱意,直到祠堂中被放下那个东西。
它不知道那是什么,似乎在突然之间,祠堂就多了那么个东西,它的灵智太弱,根本无法提醒青年。它的脑子也越来越混乱,有许多记忆涌现在它的脑海中。
那些对青年的爱意,填满了它原本空洞的脑海。起初它还能意识到,自己与那个女子的不同,到后来,所有的回忆都已经混淆在一起,不属于它的回忆,已经完全取代了它原本的记忆。
而在那些回忆越来越清晰的时候,它发现自己从单薄的灵体,渐渐能从树上分离出来。它已经不在是灵体,它变成了何汀兰。
拥有一模一样的记忆,爱上一模一样的人,甚至它连相貌都变得与何汀兰越来越像。直到后来,属于它的那部分记忆完全被遗忘,它便成了,另一个何汀兰。
虽然何汀兰并没有展现妖力,但是她体内仍然有一部分妖类血脉,那盏祟器也影响到了何汀兰。自然,她看不见那盏在祖祠中的祟器,只是觉得身体愈发虚弱。
她的记忆,她的生命,都在毫无察觉之中被影响,慢慢消散。
与此同时,另一个何汀兰的记忆一斤更越发清晰,它作为树灵的那一部分已经完全被遗忘。它往日如何与齐舟情深缱绻,琴瑟和鸣的虚假记忆,已经填满了脑海。似乎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它耳边呢喃,那个声音教唆它,让那个冒牌货消失。
在不断的低语之下,它终于有一天,理智溃散。在那个晚上,何汀兰的血滴落在它身上的时候,它有了完整的实体,完整的记忆,以及完整的妖力。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它便成了真正的何汀兰。
只是她所爱的人,却失去了往日那样的笑意,他开始失魂落魄,借酒浇愁,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她用妖力入梦,告诉她的爱人,她还活着。只是就算是在梦中,那个青年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给她下了判书。
“你不是汀兰。”
明明音容笑貌,都是一样的,可是齐舟仍然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不是汀兰。”
可她连神志都已经陷入回忆中,自己的身份也早就遗忘,她不是何汀兰,那她又是谁?
她深爱着齐舟,不忍心看着齐舟日渐憔悴,于是她用妖法让齐舟遗忘了痛苦和悲伤。只是孤鸾照镜,星离雨散,用情至深,那份哀思就连妖法也无法全然除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