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境内,春城昆弥,正是树木青翠,花重锦绣的时候。向家为南华显赫之家,钟鸣鼎食,可抵昆弥半城。人丁兴旺,有一子向燃,到江南求学。
向燃原本应当清晨就到了向家,不过在路上耽搁了行程,等进昆弥城门的时候,已经是暮色深沉,赶在城门关上之前进了城,特地谢过了留门的守卫。
时隔半年,向燃拎着从江南买回来的特产,哼着小曲,嗅着街边花香,步伐轻快。到江南求学倒不算辛苦,不过是离家远些,探亲不如往日方便,这来回一走,就是月余。
昆弥城就算入了夜,街上也十分热闹,这里繁华又不比中原有宵禁在,夜风也温和,吹得人舒舒服服。向家为人纯良,又家世显赫,街上的市民商贾也大多认识向家的小公子,见了向燃,自然也亲切。
“呦,小公子,回来了。”
“回来了。”向燃扬了扬空着的手,脸上带着笑,他原本不过十八岁,还是少年习气,又生的俊俏,剑眉星目。一身青蓝色文武袖干净利索,笑得又爽朗,为人亲切,谁又能不喜欢。
“小公子从江南回来,肯定吃了不少苦吧,比往日都晒黑了许多。”
“我听说江南水乡鱼米丰饶,小公子怎么可能吃苦。”又有人说道。
向燃笑嘻嘻的接过来人家端的果盘,捡了两颗葡萄放在嘴里。
“这江南,确实不错,不过是那些师父约束的严,不过是在外求学,哪有不吃苦头的呢?”向燃笑着说道,抬手露出袖口的皮甲,腰间的短刀。
此番到江南,自然是求学问为主,他自己也有两手本领防身,一般的蟊贼强盗收拾起来不在话下。
“小公子,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有人劝到。
向燃摆了摆手,“没事,我爹娘规矩不严,我也有半年都没回来过,好歹在城里转转。反正我爹娘也不知道我今日到,天色也不早了,等明日清早,我再回去,也省得扰了他们休息。”
“小公子,话不能这么说,你出门这么久,你家中的爹娘肯定想念,自然是不怕晚的。”有人在旁边劝道。
向燃却不管这些,将果盘塞回给了旁边的人,看见街边摊子上物件稀奇,便凑过去。
摊贩也认得向燃,给向燃介绍说道。“小公子,要不要看看我这摊子上的护身符,都是从昭化寺开过光的。”
向燃拿起一块流苏看了看,又撂下了。随便挑了一块荷包,丢了钱在摊子上。
“不用找了。我倒是问问你,之前看到他们齐家那边张灯结彩,可是办满月酒?”
小贩抬眼看了向燃一眼,然后摆手否认道。
“不是,他家公子娶亲,新娘子还没进门呢,先吹打起来。”
“娶亲?他家大公子不是半年前刚娶过何家的小姐。”
“害。”小贩不无惋惜的说道。“就在三个月前,他家新娘子,没了。”
向燃脸上的表情也多了几分惊讶。
“没了?他家成婚的时候,我还去看过,那何家小姐身强体健,不像是有病的样子,怎么忽然没了?”
小贩脸上带着讳莫如深的表情。
“小公子,不瞒你说,这事诡异的紧,我可听说,那何家小姐是在楼上吊死的,那高楼无人上去,有三丈来高,脚下又无凭依,得会飞才能吊死在那上头。”
向燃也能想象当时的情景,他望了一眼齐家的方向,虽然有所怀疑,还是没有将话说出来,而是调转了话题。
“何家小姐才死了三个月,齐家的大公子便另娶新妇,着实让人心凉。”
小贩摇了摇头。“这事也怪不了人家,齐家的老夫人脾气小公子你也知道,这续弦又是何家小姐的妹子,就答应下来了。”
说到这里,向燃也没有了在街上多停留闲逛的兴致,将刚买的荷包收入怀中,跟小二道了句谢,便往向家山庄的方向走过去。
向燃到山庄门口的时候,已经到了子夜,山庄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听见一点声响。
往常就算是深更半夜,也应当会有寻院的家丁,不会一点声响都没有。
向燃敲了敲门,半天却是无人应答,他推了推门,山庄的门竟然没锁,只一推,便吱呀一声开了。向燃心下觉得奇怪,单手抽了腰间短刀出来,反手握在手里,蹑脚进了门。
山庄陈设雅致,雕梁画栋,假山池塘,偶尔有锦鲤跃出水面,溅出水花声。
向燃从回廊上走过,没有撞见旁人,也并未听到什么动静,他都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将手上的刀垂了下来,快步向着父母的院子跑过去。
“爹,娘,我回来了。”
向燃拎着礼物推开门,却见到大堂里空无一人,他将礼物放到桌上,回头往里屋去,但床榻上也不见人影。向燃心里没底,从屋中出来,往他妹子院中过去。
“向晚,你哥回来了,看你哥给你带了什么?”
他推门进去,那个荷包还没拿出来,身子就已经僵在了原地。向晚被吊在屋梁上,血顺着她的脚尖滴下来,落到地上,鲜红的一滩。带着刺鼻浓重的血腥味,一同冲击着向燃的神经。
向燃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悲伤,愤怒的惨叫,仿佛喉咙已经撕裂。他飞身割断了吊着向晚的绳索,将向晚还有余温的小小身形抱在怀中。
在向晚的胸前,有一个血洞,血已经染红了她的衣衫。向燃摸了摸向晚没有血色的小脸,将向晚轻轻放下,解下外袍盖在向晚身上,将买来的荷包也放在她身边。
向燃吸了吸鼻子,将没有流出来的眼泪压了下去,一手拿起短刀,向着后院走过去。
除了向晚之外,他没有找到其他人的尸体,残月从乌云后升起,倒是有了昏暗的月光,向燃走到后院,站在后院的那棵古树下面,古树约有十人合抱粗细,是守护他们向家的神木,向燃一拳锤在树干上。树叶摇晃,落下几片叶子来。
有水滴从婆娑树影中滴落下来,落在向燃后颈。
向燃随手一摸,接着月光一看手掌上是一片猩红。
他急忙抬头,从摇动的婆娑树影之中,看见了挂在树枝上,跟随树影摇动的尸首。
向家不见的人,都在这里。
血从尸体上滴落下来,淅淅沥沥仿佛一场血雨。向燃咬着牙,悲怆,愤怒,仇恨,诸多情绪,一同涌上心头,若他能早些回来,若他能……
冗杂情绪从他喉咙中撕裂出来,向燃一刀刺进古树粗糙的树干之中。他已经不知道应当如何发泄自己的怒火,甚至他连谁做得都不知道。
在昏暗月色之中,似乎传来了一两声铃响,从回廊中走出来一个白色人影,他面容苍白,穿着一身白袍,连头发都是雪色,唯有一双眼睛,猩红刺目。
他手里拿着一杆白幡,幡上挂着铜钱流苏,铜钱撞击,却发出的是清脆铃声。
向燃抬头,眼中的怒火喷涌而出,拔出短刀,向着来人冲去,刀尖直逼要害。
来人白幡倒卷,将向燃卷过,身法轻盈,已经腾挪到向燃身后,手肘顺势给向燃后背一击。
向燃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压在了地上。手里的短刀也脱手而出,钉在向燃身前。
来人拧着向燃的胳膊,白幡插在一边,单膝压在向燃背后。力道将向燃死死抵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杀我全家,灭我满门,我就算下了地狱,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向燃怒吼道,伸手去够插在自己面前的短刀,可那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知用了什么邪法,刀已经从向燃面前飞出去了。
“杀你全家的不是我,就算你变成厉鬼,也不应当找我报仇。”清冷的声音从向燃背后传出来,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与他的外貌一样,不带人间的温度。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要杀要剐,随你……”向燃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将脸埋在胳膊里,泪水也忍不住了。
压着向燃的人见他没了动静,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松开了向燃,伸手捡起地上的白幡。
向燃没有起来,仍然趴在地上。
赤色眸子看了向燃一眼,继而将目光转向那棵挂满尸体的古树,在他的眼里,不受昏暗月色影响,除了那满树的尸体之外,还多了一具尸体,应当是那棵古树的树灵,也被钉死在树干上。
“我叫谢昀,与你家有些交情。杀你全家的不是我,而是我追捕已久的一只精怪。”
谢昀撑着白幡,在向燃身边蹲下,他银发落在向燃身边,却不着一点尘土。
“你别想骗我。”向燃猛地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混着泥土和泪水,成了一张花脸,一双眼睛却还是晶亮,带着愤怒。
他的目光撞上谢昀的时候,却又平静下来,面前这个人并不像普通人,却也不是青面獠牙的鬼怪,倒像是谪凡仙人,渡世菩提。让人心思宁静,不愿将杀人之事与他联系起来,倒觉得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你说你跟我家有交情,我怎么不认识你。还有,你用什么证明,不是你杀的我全家?就算真的有精怪,那精怪与我家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我全家。”
谢昀淡然看着他,继而一笑。“你一下问这么多,我得一个一个的回答。我可以告诉你,那精怪并非与你家无冤无仇。你的父母,还有你,都是封魔师血脉,历代除魔降妖。你家父母未从你祖父哪里学得封魔师的本领,所以也不曾告诉你。”
“封魔师?”向燃脸上满是呆愣的神情,看着谢昀,却未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
“没错。”谢昀说道。“我与你家的交情,还是在你祖爷爷辈,你不知道,也是很正常。你有封魔师血脉,灵力比你父母更强。你家古往今来,有你这般天赋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谁想当什么封魔师,我只想找出杀我全家的凶手。”向燃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半蹲在的地上的谢昀,他想用刀对着谢昀,但刀已经飞出一丈多远。
谢昀看着向燃生气的样子,站起来,只是一抬手,向燃的那把刀便已经飞到他手中。谢昀站起身来,将刀柄放在向燃的手心。
“你用这短刀,却是用的长刀的打法,若当真打起来,是要吃亏的。”
向燃看着手里的刀,表情愕然,他看着谢昀,谢昀手从他面前划过,向燃下意识后退一步,却看见谢昀脸上带着笑,周身却绕着一身黑气。
在黑气之中,谢昀不再像是神人,反而更像是堕仙邪魔。
“你应当能看到了,我是妖。”谢昀淡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