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玉琼宫时天色渐晚,穆若娴关切地扶住她的身子:“长姐为难你了罢?她的性子已改不了了。”
她内心非常希望,穆妃对三妹冷言冷语。
穆槐见她不由分说迎了上来,目光森然。那等害人心思过于歹毒了。
但这狠戾转瞬即逝,她顺势躲开动作,笑道:“我可不觉得,长姐性子随和,还叫我吃茶。反倒家里人一直夸大其词了。”
穆若娴抿唇不语,树立共同敌人,拉拢的念头瞬间被掐灭。
还停留此处的,只有探望后妃的女眷,和请完安偶然路过的皇亲国戚。
有的女子,甚至会刻意作出娇美之态,在此引得意中人注意。
在这传播流言,也是极快的。
穆若娴想到什么,神色慨然:“近日府内的开销太大,父亲准备生辰礼,又花了几百两,据说还是从二姨娘和妹妹那得来的主意呢。”
“那御赐的玉人,也不敢乱动。真是愁人。娘已说要省着花了。”
穆槐眼睫微垂,果然按捺不住,来试探她了啊。
进宫时她精致打扮,衣着首饰都刻意挑穆府没有的。穆严不关心这杂事,苏惠昭无暇问,但能引起穆若娴的注意。
三小姐就算得了进宫恩惠,又怎配穿华服美饰?只配当卑微绿叶。银钱不足只是个幌子,最终都是想试探自己的财力。
时机正好,一次性将事情解决了罢。
思及此,她装作脱口而出:“百两不算什么,若需要的话,我愿给。”
话音落后,四周竟迎来了一阵怪异的寂静。
四周的官家小姐,都以狐疑目光视之。怎么她将一百两,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槐儿,你……”
此刻,穆槐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用素手掩了双手,这在他人看来,无疑是欲盖弥彰。
表面看来,穆槐在懊悔过失,实际上是暗自庆幸。
等的就是这反应!
穆若娴可不管她的算计,抓紧了这话头,秀眉紧蹙:“我记得,穆家子女的俸例每月不过十两……”
穆槐周身一顿,精心妆点过的脸庞下,竟显出几分胆怯之色。这让许多人心生怜爱,而穆若娴看在眼中,却只有快意。
她的唇角,勾勒出隐晦的弧度。
对方语气漫不经心,显然不止有百两,能做的戏多着呢。
三小姐方满十五,也没本事去赚几百两的银票!
想着,她的口吻带了几分劝诫,为了妹妹好,刻意压低了声音,其实怎样都引人注意。
“槐儿,这钱的来路,能告诉姐姐么?若来路不正,说不定要以罪论处的!”
若在对方来意不明的钱财上大做文章,让穆槐声望受损,也不是没有可能。
何况……也有些妒意在里头。穆府其他女儿都只是拿例银时,三小姐怎就有资格拿银票了?
穆槐微微低头,声音愈发小了:“可……那些人不希望我外传。”
穆若娴眉间扬起快意,可声音仍是劝诫诚恳:“这可没什么不好说的呀。姐姐是外人么?一下得了这么多,莫不是,赌来的?”
周围的女眷对旁人的家长里短不感兴趣,可穆若娴一说“赌”,目光便纷然而至。
官家小姐最厌恶的事,就是不把钱用在正地方的人。虽然她们也不算节俭,可骨子里便是喜欢看热闹的!
连去赌钱的话都说出来,若下一刻说出什么误入邪道,穆槐也一点不感到意外。
不过将这消息传得更广,二人在此的目的是相同的。
穆若娴神色关切,伤怀道:“头一回入宫,定拿银钱买些华贵饰物。可若想得银钱,家中给你就是,何必吞吞吐吐的?”
女眷有些疑惑,按说这等官职的子女,每年都应有进宫时机才是。为何她是头一次来?
“罢了,家丑不可外扬。槐儿你不是嫡出,规矩错些也正常。至于银钱源头,回去再问吧。”
众人大悟,而瞧向穆槐的眼神,也刹那间尖锐了几分!
原来是庶女!就算平日区别不大,嫡出对庶出总有几分优越感在里头的。
瞧那小姐此地无银的样子,赌的可能性最大!
一直活跃的一位姑娘,也恳切地行至穆槐面前:“妹妹,虽不知你出于何故,但人穷志短的可是大奸的人,你还是改了吧!“
泛滥的善意最廉价。穆槐不冷不热地瞧她一眼,她竟不敢再出声了。
而性子看似活泛的茜衣女子,被称为灵歌,也在此处,对此却一言不发,仿佛在沉吟思考什么。
穆若娴轻扬起笑意,闹得越大才越好。
穆槐也是这样想,这样那贪官的污名才能传开。她迟疑地开口:“其实是因为……”
可这时,多嘴的几名女眷,不约而同地止了讨伐之势。由方才的幸灾乐祸,瞬间变得娇媚温婉。
“见过四皇子!”
这本是极熟悉的场景,可墨红衣袍的男子竟止了步子。在众人的期冀之色下,漠然的目光停留在方才的焦点身上。
真是冤家路窄,他怎么又来了!
每看他一眼,穆槐心中便暗流涌动,可只得忍着。
“聒噪。怎么了?”他神色淡淡。
“这种小事,殿下不用挂心的。”
穆若娴忙不迭开口,她只想让穆槐的声名在女眷中败坏。可晏霖置若未闻。
穆槐被迫与他直视,他眸光闪烁,与前世的冰冷相比没那么可怖,硬着头皮道:“姐姐怀疑臣女没走正途。正要解释。”
晏霖漠然道:“那继续吧。”
穆槐蹙起眉,心思忽地畅通。
莫不是,他早已看出自己的心思,同样在做戏么?!
按照起初计划好的措辞开口,不安的神情可不是装的:“臣女十余日前救治了位县令,他为表谢意,赏了臣女千两,说过不想外传。不料让人误会了。”
穆若娴怔愣,是这么来的?
穆槐犹觉不够,补充般地说:“方才太心急,臣女都忘了,字证还让诗云备着。现下便拿来罢。”
什么一直备着,分明是早等到这一刻!
身旁诗云恍然,应了声是便取出字条,白纸黑字地写着“感念穆三姑娘医好恶疾,赠与千两银钱”。还附着县令的官职名姓。
有了这证据,穆槐绝不可能再被罚了。说不定还有敏感的人,怀疑穆家识人不清!
“真是善心。可不是所有人,都值得被这样对待。”晏霖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又蓦地多了几丝兴味。
身旁的心腹,代他说出这番话:“穆三小姐,若是普通县令,根本不可能随便拿出千两银票。”
穆槐佯作惊异,难以置信道:“那里的陈设,都不逊于父亲了。臣女也察觉出不对劲,只是当时人命关天,也不愿去信。”
茜色衣衫的女子亦开口道:“幸好如此,不然那些银钱,还不知用来干什么勾当!”
“碰巧听闻这事,算是意外。”晏霖话虽如此,但全无惊异口吻,“明日,去查有关的全部官吏。”
周围噤了声,这县丞会遭受何等命运,她们都心知肚明了。
先前因为地方官互相包庇,他们得以兴风作浪。可若是皇子直接下查,便是谁也瞒不住了!
穆槐此时倒不像在府里那样锋芒逼人,她作出思忖状:“当时他们信口开河,要那医馆赔千两。臣女看不过才……”
本来是想传播流言,让好大喜功者去查,但只要能让县丞受罚,告诉谁都一样。
反正那县丞富得流油,早非正常之态。贪了这么多年,早该有个了结了!
“殿下恕罪。臣女不知千两不是县令该有的,未及时告知。”
这都不知道?是京府通判家子女该说出的话么!
但如果穆家的人,平日就不教她管账,这样不懂,也就说得通了。
没人表态,但穆若娴隐约从女眷的目光中猜出了什么。不禁紧张了些。
她不是笨人,也明白,一开始的行动,便在对方意料之中。目的就是除了贪污县令。好深的心思!
即使没有皇子路过,这里易生流言,也迟早会让他吃苦!
以后没有把握,不能轻易惹了。以后让谁替自己探虚实?穆若娴脑海中浮现了穆嫣的身影。
她的眉忙舒展开来,须臾间便由方才的责备,转为笑意盈盈:“槐儿,你若是救了他人,怎么不早说?害得姐姐好一番误会,在此应向你赔不是。“
穆槐神色有些苍白,侧眸道:“是不是误会,姐姐心如明镜。不过现下天晚了,再不回府,父亲要等急的。”
穆若娴实在不想再遇见什么意外了,她道了声“那妹妹快些”,便携着清月的手朝宫门走去。
穆槐也应尽快回去,且此生都不想和他接触,但毕竟帮了忙,不道声谢也说不过去。她声音清冷,行了一异常生疏刻板的礼。
“臣女多谢殿下解围。”
晏霖眼中晦暗莫测:“配合姑娘做戏罢了,可没什么功劳。”
穆槐已能平静接受对方的目光,她嗓音泠然:“殿下既已洞穿臣女心思,为何装作不懂呢。”
恰到好处地出现,怕是将整个对话都听去,又推敲出想法了吧。
穆槐微垂眼眸,下意识后退一步。
和前世一样……总是装成不知内情的模样,所有的好,都只是做戏。
前世恨意凛冽的神色,与当下漠然的面容重叠,穆槐的心神一恍,头再度作痛隐隐,忙强撑着端庄神态匆忙告辞。回去不应想这些有的没的,早些歇下吧。
而晏霖瞧她远去。眼中是鲜有的兴致。
那神色,是在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