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便到了六月初五。
皇帝素来喜好奢靡,每逢寿辰必然大肆铺张,寿辰名为“乾元节”,于此日大赦天下,与天同庆。
生辰的规模仅次于新年,于此日群臣前来,呼万岁者成千上万,好不壮观。
皇宫金瓦红墙,气势雄浑,映着这重重宫墙,更显其巍峨壮丽。即使前世来过,穆槐还是禁不住微屏声息。
为了彰显开元盛世之态,百官及家眷的衣着,再不必刻意节俭,只要不逾矩,都可极尽繁盛。
穆槐今日的打扮,亦终于有几分庄重艳丽了。
而穆若娴此时也下了轿,她今日同样端庄大气,云纹宫装精致而不抢眼。虽然她不喜这个样式,但京中小姐都钟情于此,她也就如法炮制了。
由于路途匆忙,她只见了父母,没来得及与穆槐便上轿离去了,因此还没见到她今日的穿着。
那初入宫廷的三妹妹会如何打扮?是和平日一样寒碜,还是大红大紫满身?
她一定知道不能出错,但会不会心急则乱?
虽然穆家一向毫不惹眼,但至少有这绿叶在,还能将她衬托成一朵娇花。
思及此,穆若娴的唇角带上自矜的笑意。
打眼瞧去,周围尽是打扮得体的臣子女眷,没有瞧见记忆中纤瘦的身影,是不是因胆怯而躲起来了?
穆若娴暗自否了这念想,再细瞧周围,还有一藕色宫装的女子,但其姿容惊艳,定是哪位高位臣子的千金。怎可能是三姑娘?
可细看,那女子身形眉眼都颇眼熟。
穆若娴眸中的讶异之色再难遮掩。
这是平日的三姑娘么?
挽了双环髻,一袭藕色。窈窕婀娜,美若冠玉,举手投足间风姿绰约。竟隐约有几分前世相府嫡女的影子。
穆若娴再三打量后,才不甘地确信,眼前的佳人就是穆槐。
印象中的三姑娘,不修边幅,面容毫无生机,所有人都觉得她样貌不能入眼。就算前些日子多有小家碧玉之态,但放在如云家眷后妃中,也不会有多显眼了。
她没想到对方有朝一日能用“清丽”形容,但这也就是上限了吧!被压榨了十五年,他们还从未见过盛装打扮的三姑娘。
对方的目光正紧盯着自己,不会在这时也尽想着陷害吧,穆槐主动试探问道:“二姐,怎么了?”
“没事。”穆若娴忙掩了妒意,可眸中仍是暗流涌动。
一直教导她“贤良淑德”,说打扮是不正经女子才做的事,穆槐也一直顺从,对胭脂水粉一窍不通。
可她此时,毫不逊于高官千金,又巧妙地避讳了所有妆点上的身份规矩,分明就是对此有所涉猎!
穆若娴眼中拢上阴霾,原来她一开始便不懂事,反抗早就开始了!
而穆槐哪管她想什么?前世她不醉心打扮,但因嫡女身份,出入的各种大场合也不少,什么妆容、衣装得体,久而久之,早已轻车熟路。
穆若娴目光晦暗,她的话语中意味不明:“槐儿姿色倒真是秀丽,嫡姐比起你来都要逊色一筹。”
这话的妒意够明显了,她向来爱压原主一头,自然心不甘情不愿。
穆槐这时反倒不冷言冷语了,相比往常竟热络了些:“我也是寻许多人问,才定成这般的。二姐看看,不逾矩吧。”
穆若娴双唇微抿,将呛人的话,生生咽在喉头,表面笑意盈盈:“都没什么纰漏,槐儿真不叫人失望。”
她能说什么?穿着打扮极为得体,妆容精而不艳,衣装颜色淡于自己,料子都是取次于嫡女的,哪里都挑不出错来。这好似讽刺自己,明明一切都拿了好的,怎么还被比下去了?
皇帝生辰,群臣的嫡出子嗣都可参与,穆槐此次得了太傅特许,已是破例了。
来的人尽数正装打扮,有人的妆容为其增色不少,却也有人花枝招展,成了蹩脚的孔雀。
而有一男子迎面而来,玉树临风,身姿挺拔,正是太傅次子楚烨。他与穆家本非一路,但仍是走向了穆槐所在的方向,假意路过。
“这是,穆姑娘?”
他靠得稍近些,穆槐才再次打量出他的样貌。
今日他身着朱红宫装,一双桃花眼尽显风流。
“算来是头一回见三姑娘盛装打扮,长得不逊于那些浓妆艳抹的小姐。”擦肩而过时,他忽地开口,这暧昧的话,唯有二人之间能听见。
他对多少姑娘,都用过那套自以为好听的话了?
穆槐冷笑,他真以为自己是成日好做梦的姑娘了吧!
此时,杏眼中已带了几分怒气:“与您又有何干系?”
还头一次有女子对自己冷眼相向。
楚烨不仅不退却,眼中反而又多了兴致,方欲说话,却被身旁的下人不咸不淡地催促,于是不得已随着太傅走远。
一路上还与不少女子搭话,惹得她们脸红心跳。
自以为是。
穆槐见他走远,此时也不值当与他置气。
此番进宫,能知道的不少。若不把握这回良机,以后进宫的机会,怕是极少了。穆槐将微微发白的指尖攥紧,藏入袖中。
穆严忙着应付他人,无暇顾及这些,而穆槐过于肃穆,在穆家其他人眼中看来,无疑是见识浅薄之状,眼中的讥讽之色被完好地掩盖。
穆若娴柔声问:“妹妹,你头一次来宫中,是有些怕了么?”
穆槐迅速回过神来,正巧对上二姐看似关切的神色。
“这寿辰只一天便好了,槐儿你不必害怕。”穆若娴见对方回神,忙情深意切地握住她的手,姐妹情深之态,真是让人动容。
穆槐睫毛微颤,思绪不知觉间已飞到他处,远处有一官员,被许多人簇拥而至,她尽力不让自己的眼神往那瞧,怕被穆若娴抓到把柄,敷衍道:“是。”
看来她真是怕了。
穆若娴心里已尽是轻蔑不屑,眼界低的人,就算得了太傅特许,还是登不得大雅之堂。只配沦为低声下气的衬托。
但她仍浅笑着握紧素手:“今日咱们只需尽了礼节便好,出去应和的都是他人,对我们而言还是平平淡淡的。”
这是实话,在生辰宴上搞陷害的勾当,那可不是小事,若被发现,无疑是给本在走下坡路的穆家,雪上加霜。
反正回去让她丢人的机会尽在,就将就和这妹妹待一日。穆若娴这般想。这般便松开了手。
而穆槐早不在意对方说什么了,见她注意力转到别处,才凝视起那惹人注目的官员,眼中流露的,竟是回忆。
男子的鬓发乌黑,剑眉星目,神色清明,他周围是随行来的正房与嫡子。这是当今的穆丞相,为人正直,处事严明,是许多文官的榜样。
而身旁的妇人裴氏,大气端庄,朱唇不点自红,身为女子站在丞相身旁,竟不输分毫气势。
也是前世自己的父母亲人。
此刻他们和穆家嫡出亲眷都在此处了,然而,无法与他们团聚。
穆槐抑住内心的情感,想稍走近些,多看几眼那让人留恋的身影,可被上前恭贺的群臣遮住了视线。
样貌各异的官员,或明或暗地送礼奉承,巴结不了皇帝,还奉承不了丞相么?
丞相有礼而坚定地拒绝他们,表面是客气疏离,可穆槐再明白不过了,那是嫌恶。
明明再熟悉不过了,可穆槐的心中仍是一阵刺痛。
清明的家风,真心相待的亲人,可能都再与她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