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槐睡得不太好。
频频陷入纷乱的梦境,似乎连自己的身份都辨识不清。一会是原主的躯体,一会,又变回了之前的相府之女。
梦中出现了不少原主的回忆,她面容枯瘦,神情萎靡,被下人顶撞时低眉顺眼,被众人讽刺时装聋作哑。偶尔闪现出几个坚定的瞬间,却快到根本看不清。
一切都只是因为她是庶出。
乍然消失后,眼前只剩下了朦胧的雾气。
那烟不似水汽,倒像焚烧后而生出的黑烟,且其中,隐约现出一名女子的轮廓。
看不清面庞,可远观那人的脸庞,显然已瘦得脱相。
穆槐能清晰地察觉出这是梦,可偏生无法寻觅脱身的方法。
影中的女子,是前世的自己,还是原主?
恍惚中,那女子说了什么,但穆槐欲走近细听,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真是奇怪的梦境。
而在她歇下的当日,穆府亦发生了不少事。
穆严忙完了他的公务,虽然他没什么可忙的,但样子不可不做。便去了凌凤那处。
苏惠昭恪守教条,安绾老气横秋,唯在凌凤这头,自己能得到些许快意。
“见过大人。看起来您颇累了。”她的笑意一如既往。
她今日身着嫣红薄衫,一颦一笑,妩媚风雅。红色不仅不扎眼,只能瞧出人比花娇。苏惠昭与安绾,面上都多少有了岁月的痕迹,可凌凤仪态娇俏,仿佛仍是二八少女。
她眼底的阴翳之色,从来没人能瞧见。
穆严宽慰道:“最近总是如此,过了圣上的生辰宴,或许会好些。”
“两日后便到了时候,大人对三姑娘放心么?”凌凤有意无意将话题转到宫宴上。
女子的美貌他怎么也看不够,穆严一时瞧得痴怔:“她只要不惹事,也生不出什么事端来。”
“三姑娘变得太快,短短几日便判若两人。看来以后是个好苗子。”
凌凤平日虽任性,可极难得地为穆家添了双生子,人又生得俊俏,颇有番成熟的魅力。
因此,就算口无遮拦,也有不被苏惠昭等人轻视的资本。
穆严有些心虚道:“年岁增长,性子改变是自然,我从前也注意到有些变化。”
他根本不关心穆槐,哪还会在意她的变化?
还是不想承认穆槐的资质,若最近的事才是她的本性,岂不是说自己之前一贯瞎了眼?
凌凤轻笑一声,忙道:“若您不提,我不说便是。”
太多次提起三姑娘,或许会惹起对方反感。这正合穆严意思,将话题扯到其他家长里短上。
两人共处一室,熏香淡淡地烧着,穆严一时意乱神迷,竟抚摸上凌凤的面庞。
凌凤欲拒还迎,穆严未曾注意过她眼底的沉浮之色。
这么多年,她已习惯了。
两人情投意合,呓语几声便要行大好春光,却不想外头突兀地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他行礼时的声音甚是刺耳,打破了此刻的良宵气氛。
“什么事?”穆严不悦道,这新来的侍卫,真是没有颜色。
“这是宫中穆妃娘娘的家书,她说要转交给大人。”
凌凤不动声色理正略有褶皱的衣服。唇角微勾,仿佛是遇见极难得的事情。
穆严皱起眉来。
家书?
这逆女还会寄家书来,上回已是五年前了,话说得还不咸不淡的。
凌凤不失时机地开口,她的嗓音如同醇厚的美酒:“前些日子太傅不是来了么,长姑娘反悔与穆府决裂了,也说不定呢。”
虽然这话说得,她自己也想笑。
但穆严偏就信了。
因为他迟疑地翻开书信,在信封的扉页,竟用端正小字写着“家父安好。”
可算明白,是穆家给她机会,她才有机会去皇宫享荣华富贵的么?
“听闻太傅近日屈身穆府,虽然这尽是长子功劳,但女儿思量,家父也同样乐得自在吧。”
第一句话,便一点没有尊敬之意。
凌凤不知不觉上前,帕子遮住了她唇边嘲弄的笑意。
“从传闻得知,家中还是同往常一般乌烟瘴气,穆家能落入这般田地,您与那几位家眷功不可没。成日拘着表面,忙于计较家长里短,从一品贬至五品,反倒更是恩赐。”
家书通常会用相对雅致的书面语,更有甚者连平仄都要对上。可穆双泠的言辞,仿佛只是在与市井百姓谈话。
然而,这绝不是亲近的表现。
除了那句“家父安好”还算客气外,剩下的句句都是对穆严不留情面的讽刺。
本来是抱着让她孤独终老的打算前去,结果时来运转,她竟得了圣宠!从此便记恨上了穆家。
因此,他可成了好一段时间的笑料!渐渐淡出朝廷,提这事的人才少了,太傅也是不问闲事,才不知这些隐情。
凌凤的眼波适时地偏移,完美地遮掩住她内心的波动。
“听闻扭转势头的是家中最受轻视的子女,这与数年前何其相似,本以为家父长进了些,没想到还是如此,看人的眼光真叫人甘拜下风。若是改日她得了势,你们又要当一回戏子,争着上前捞好处。”
承宠后,穆家对她的态度一改之前的轻视鄙弃,但谁还会为此感动呢?
“可惜,终究是有穆家的一帮豺狼陪着,耳濡目染,迟早会沦为与穆家相同的性子。”
言外之意,即使她惋惜穆槐,也不会高看她一眼,也不会因此对穆府多留情面。
隔着信笺,仿佛能瞧见穆双泠轻薄的神色。
穆严的面部已充斥着怒气,他想一把撕了家信,可要自己亲自动手,似乎又掉了他的颜面。
“家父定然为生辰宴费心,但可惜一直无人问津。为圣上备的礼,一直被顺手赏给后妃了。今年希望也是如此。”以揶揄之话作为结语。
穆严只差怒发冲冠,这话说得太致命,竟还能勉强压抑怒气,刻意地叫下人上前,文绉绉地将书信丢进了火炉中。
有的丫鬟心底暗笑,这穆大人不是头一次这样了,明明没人看着,却还要恪守礼数,也不知装给谁看,真当自己是从前那个官居一品的人么?
那纸张在火光中烧卷为灰烬,穆严的心中这才好受些。
对于这生辰宴,穆家众人各怀心思,有探求情报者,亦有妄想扬眉吐气者。
饶是众人有再多怨怼,皇帝的生辰宴,仍不可避免地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