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正午,渡口船只往来纷繁,客舟商船拔铎起行或远归行止,十分热闹。顾万山望着江面波光粼粼,心忧太平之下的汹涌四起。
这几日中,他一出城便遭到了伏击。不过来人武功低微,根本威胁不到他。逃脱后又接二连三地遭遇事故,来人都不是什么武功高强之辈,不像是来取他性命,而像是故意拖慢他的行程。
好在顾万山日夜兼程,几乎没有休息。
他想着若是江水涨满,一日千里,不成问题。只是现在正处冬日,江水速度也难免慢了些。
“客官起船吗?”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问着站在岸上的顾万山。
他看着这艘小船与那些商船一比,只能算是个漂泊在江面上的木板。而顾万山正需这样的小船。
“客官往哪儿行?”老者将草绳解开,轻松几下,船桨拨动水面离了岸。
“莲香渡。”
他顺江而下,直奔莲香渡去。登岸后向北直行便能到京都了。这是最快的,也是最安全的路子。莲香渡后,他便走押送粮食的官道,将齐王的腰牌挂着,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人拦他,而到了北边,飞隼的手也够不到了。
“客官此行为何?”
“归乡。”
“不像,看着客官不像归乡人。”老者手中的动作不停,不稍一会儿,小舟便到了江水中央,顺顺当当地随江水流去。
“为什么?”
“客官眉头紧锁,归乡之人大多不会是这样的神情,老翁我在这江面上漂了半辈子,来往成千上万次,载过的客人不计其数,这归乡的人脸上有着藏不住的喜悦,偶尔有那么几位面带愁情,不过这些人都不似您。”
“我怎么了?”顾万山到此才有几分好奇。
“眉宇中乍一看带着愁情,却不是归乡之愁,客官您的愁情不是一点点的归乡可以囊括的。”
顾万山笑笑,刻意掩去了原先的表情:“老伯倒是有些学问。”
“我这也只是听那些读书人说的,自己不懂。”老伯抓了抓手,有些不太好意思,又说道,“客官也不应乘我这小船,应当做那些大船,我这小船衬不起。”
“这又从何看出?”
顾万山觉得这人察言观色有几分本事,只是他也在疑惑自己,自从上次虚浮子道出他的身份时他便是如此。
“客官和其他人不一样,我见过大多人都是行色匆匆,而客官您看上去似有急事,却依旧在那江岸久立,十分从容,一般人家可没有这种姿态,客官您也定不是寻常人。”
“老伯你到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纵然现在一堆事情弄得顾万山焦头烂额,可兴致来了,他也闲不住嘴。
“我一直在江上做活,哪儿都到过,不过最远出过东海。”老伯年纪不小,说起话来却依旧口齿清晰,只是记得不太清楚了。
“您方便讲来听听吗?”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客官您不清楚,那时候天下不太平,三天两头就从上面飘下死人。有些还没死透,吊着一口气儿被打捞上岸后,没得治才死的。有些人受了伤,尸体完整还算好的。惨的,连脑袋都没了。”老伯现在想着以往的那些情景还觉得渗人。
他以为这些事顾万山都不知道,可顾万山虽没有亲眼见过,却也知道是什么事情。
“当时官老爷们就雇了人在江里打捞尸体,想着那时刚入夏没多久,整日的都是阴云,一连下了好久的雨,江水高涨不少,上流又飘下些尸身。当时水流急,不过官府给的赏钱多,我便去了。却突然从上游飘下几个木筏,上面的人拿着刀,见了船工便砍。我当时吓得藏在船篷里,一直顺着江水东流,也不知飘了多久,反正出来时已是到了东海。船上的干粮都吃完了,也不敢出去寻。恰巧在那里碰见大船,船上的人把我捞起来,我才回了家,要不然就在那里活活饿死了。”
老伯说得眉飞色舞,这些事情怕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您可真有福气。”
老伯一听,爽朗一笑,接着说:“的确是这么回事,我在大船上听人说救我的是济阳王,当时我便觉自己修了三辈子的福气。后来过了几年,听着那些有学问的人说,如今圣上就是济阳王,这可够我吹嘘了不少日子。”
济阳王这人,顾万山可熟啊!他算算时间,那时他爹还未被请回去当皇上,朝堂也是一片大乱,若是在东海遇见也是正常。
顾万山没想到他和这位老伯还有这样的缘分。
“那几年动乱过去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虽不富裕,但好歹安定了下来。只要没什么荒年,也能勉强过活,到底是当今圣上的功劳。”自从知道救自己的是济阳王后,这老者逢人便说他的好,如今有人怨在这穷乡里过得不好,他也会和人出来力争,比那朝廷上的大臣还要忠心。
老者继续说着济阳王登基后的好处,虽与之前那十几年动乱相比,情况改善不少,但老百姓的生活也只是勉强温饱。夺嫡之乱将这天下耗空,现如今表面上还能凑合。若是再碰上什么灾年,只怕饿死的人能填满京都。
顾万山越发忧心,若顾周有谋反的心思,那迟早有一天这天下也会大乱,只怕又要经历一次从前的乱局。
“老人家,当今圣上就真有那么好吗?”
“您这是什么话,这自然的……”老者又唠唠叨叨地说了不少陈年往事,无论是他自己梦里梦见的,还是真的发生过的都讲了一遍。
顾万山在他浮夸的描绘中渐渐阖眸,朦胧中仿佛真看见一艘挂着旗帆的大船从海上驶来,定睛一看,站在船头的是他的父皇。不过却同老者所说,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衫,只差脚踏祥云了。顾万山梦见这画面,竟直接笑醒了。
从梦中醒来,日头已经西斜。
橙黄一片洒落江面,水天相接处的界限也不那么分明。让人看了有种冲动,若是到了那处去,便直接飞临上界了。
顾万山开始还略有些陶醉,却忽然看见水天相接中使出几个黑点,最起初还以为那是普通的行船,可越发觉得不对劲,行船的速度哪会有那么快。
“老人家,再快些!”
那些船上的人都穿着有雄鹰的衣服!
老者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见顾万山神色不妙,便卖力地划动船桨。顾万山拿起一只船桨,可他又不知往哪处划,只是干着急。
顾万山没想到那伙人逼近后没有继续靠近,他回头望去,居然一个个拉弓搭箭,只待一声令下,便能织就一场箭雨。
为首的人站在最前方的船上,手轻轻一放,数百支箭一起飞出。
“客官您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顾万山护在老者身前,老者被吓得声音发颤。
“不瞒您说,我……”顾万山正想着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他,却突然被老者一推,整个人跌进船篷里,亲眼见到老者被一支羽箭刺穿了喉咙。
而后,老者似乎要说些什么,踉跄几步跌进了江水中。顾万山几乎是爬到船边上,看着老者的尸身沉入江底。
不过片刻,顾万山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
又像是回到了五莲峰下的树林里,深深的无力感将顾万山包围。
以一当十,不在话下。可是近百人杀他一个就太欺负人了。何况顾万山在舟上,有没有羽箭暗器之类的可以给他用。
这简直是上天都不给他留活路。
这是一个死局,就算众人不动手,也能将顾万山困死在江面上。现在是真到了无计可施的时候,他没有那么好的轻功,又没有以一当百的本事,想不被这些人杀死,只能是跳江当鱼肥。
只是这伙人也并不想浪费时间,先前那个立在船头的人再度摆手。百支羽箭一起射向天空,又如流星般落下。
顾万山运气一挥,过半的羽箭便飞了回去,只是这力度远不如射过来迅猛。
大多数飞至半空便落下,仅有几只伤到了人。那动作不灵活的几位兄弟直直坠入江水,为老者陪葬去了。
顾万山掀起一掌,滔天一声巨响涌起几人高的江浪,朝着其余小舟拍去,下盘不稳的也被卷入水中。就连那些在船上站得稳稳当当的,也成了落汤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