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范韵，闻言都震惊地收回了注意力。她愕然抬眼望向沈相，却无法从他那张严肃的老脸上，看出任何欺君犯上的意思。

他恭敬地站着，如非屋内此般情形，还当真让人以为他正如往常一般正在朝堂上，向帝王提出他出于忧国忧民的谏言，浑浊的老眼里能看到的永远只有义正辞严

然而任是傻瓜，也能听懂他话中的意思。李承寰登基也没多少时间，年轻的帝王正是要一展抱负挥斥方遒之时，身上看来也无病无痛，哪有可能突然让幼弟接掌皇位？

除非……

范韵一时不敢想下去，开始怀疑自己这次出任务是不是没选对日子。要不然别人出任务，她也出任务，本是一个明明级别相对简单的任务，她怎么就会碰上这种足以颠覆天下的大事件？这对于新手来说，挑战难度大得简直难以想象好么！

她已经悄悄退到了角落里，此时开始用眼角余光左右逡巡，试图趁着此时所有人关注的焦点都在李承寰身上时，寻找一个脱身机会。她是来执行任务的，不是来参与朝廷纠纷的。

“哦？”李承寰听到此处反倒冷静了下来，也不知是否药效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他不再挣扎，语气也逐渐恢复平静，只是说出来的每个字都能听出他是在勉力坚持发音的清晰，“沈相这是要让朕写禅位诏书？朕若是……不写呢？”

“若是如此……”沈相闻言站直了身子，不再做那恭敬的姿态，遗憾地叹道，“新帝前往皇陵途中遇到山匪，不慎遇刺身亡。老臣虽得了消息便赶来救驾，但终究晚了一步，实乃老臣之过也……”

“看样子，沈相是早已做好几手准备，连对天下人的解释都想好了，但是……”李承寰闻言冷笑道，“但是，老匹夫，你休想朕配合你！”他努力将眼中的迷蒙击溃片刻，怒瞪向沈相，怒斥起沈相的不忠不义。

沈相却摇着头充耳不闻，径自道：“老臣不敢，只是为了社稷长久稳定着想，老臣不得不为之，请陛下息怒。”

不愧是朝中元老级的人物，说话由始至终都是如此委婉。这话中的意思分明就是，我要杀你了，但因为是为了某些原因不得不做，所以请你别生气乖乖让我杀。

世上任哪个傻子听了都不会当真，只会更气急攻心才是真。

然而沈相说这番话时，脸上露出的忧心愧疚之色那般真实，仿佛他此时是真有如此感受，而非正意图谋害君王。

范韵真算是服了，沈相这演技绝对能与莲影排名第一的影子范盈媲美，若非莲影从来只收女子，她简直想将沈相这般人才推荐给莲使了。

李承寰再怎样强做镇定，终究是个双十不到的少年人，他满是怒气地奋力挣了挣，但没能挣脱身边假侍卫的钳制。不过几息功夫，他眼中短暂的清明早已散去，双目带着怒意和不甘慢慢地合上，药力终于还是令他失去了意识。

看他脉门仍被那假侍卫警惕地扣着，范韵不由暗自感叹现世报来得太快——看吧，刚才死命制着她脉门的家伙，现在转眼自己的脉门也被掐在别人手里，生死任人摆布了。

屋内恢复了安静。

范韵心中飞快思索着脱身之法时，忽然感受到沈相的视线。她猛地一个激灵，忐忑地回望过去，双眼之中瞬间布满泪水，充满了欲语还休的委屈：“父亲……”

这名义上的便宜儿子——一看就英明神武的当今新帝都落在对方手里了，对着演技比自己还好几百倍的沈相，她为了自身安危，也不得不拼着飚一下自己的演技。只盼着沈相看到亲女儿委屈的眼泪，能心软那么一下。

但事实证明这不过是奢望。

沈相只是随意地扫了眼自己的女儿，而后同样遗憾地叹了声，唤道：“琳琅。”

范韵被他这一叹，叹得身上鸡皮疙瘩纷纷冒起，赶忙擦着眼泪应道：“是，父亲。”

“委屈你了。”沈相说着这句话，却扭过头去不再看她，似在对着空气说道，“太后因圣驾遇刺，受惊过度，未等回到京城……便不幸薨逝。”

这回范韵连擦眼泪都忘记了，震惊地用含泪的双眼望住了沈相。这是直接宣布了沈太后的结局了？

想不到啊，逃过了为先帝殉葬，却仍然逃不过被自己父亲给弄死的命运。沈家小姐也未免太倒霉了些，摊上这么个横竖要自己去死的爹！

但再转念想想，范韵便明白了。

也对，弑君这等能令天下震惊的大逆不道之事，哪怕是被亲生女儿知道了，他也不会放心。沈相能坐到今日今日的地位，不单单是背后有着门阀士族的支持，更是因为他历来的老谋深算与小心谨慎。屋外看不到这里情形也便罢了，他今日想来不会放过这屋内的活口。

那么哭泣乞求就都没用了。

怎么办，她确实一直想方设法要去死一死，但她的死是死遁，而沈相显然想当真送她去见阎王。这时节任凭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她恐怕就不是沈太后的影子替身，而真成了沈太后的替死鬼了。这已经不是太冤，而是太亏了！

可眼下里外重重包围着沈相的人，尤其屋内还有位外家高手，她又能如何呢？

范韵木然地伸手擦去眼泪，连帕子都忘记用上，怔怔道：“父亲一直教导女儿，要知书达理，要恪守本分……可是父亲作为一名臣子，自己做到恪守本分了吗？”

“还有……”不等沈相反应，她向沈相走近，抬眼直视着后者，继续质问道，“既然你今日能做此大逆不道之举，为何当初又要应诏将女儿送入宫中？莫非这只是当初父亲为了让先帝放松警惕，而不惜牺牲自己亲生女儿？如今这个牺牲品，已经成为弃子，就更不值得你的怜惜了？父亲为沈氏一族的将来考虑，为各大世家的利益考虑，难道就不曾为亲生的女儿考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