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门扇的吱呀声响起,便见一人慢慢走进,看那一身官袍制式,正是当朝元老沈相无疑。此次谒祭皇陵,李承寰带了几乎半数的文武百官出行,沈相则留在了京中镇守。
这驿站中的大堂不大也不小,趁着沈相还未走近,范韵心中一动,忙向李承寰轻声道:“今夜事发突然,陛下心存疑惑是正常的。但还是想请陛下帮忙隐瞒哀家会武之事,免得令老父因此大动肝火,伤了身体……”说着她拧紧手中帕子,做出一副生怕被老父亲责怪的忐忑不安模样。
做戏还是要做全套,她刚才已经声称过练武都是偷瞒着家人的,此时这般请求一番也算自圆其说,指不定更能令这位皇帝陛下越发心中动摇,逐渐打消对自己的怀疑。
李承寰确实有些动摇,但只是轻轻“唔”了声,目光未曾移动过,也不知这算不算是答应了。
须发花白的沈相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在大约十步之外停下,十分恭谨地行礼,每一个动作都极为合乎礼数。范韵却注意到他从头到尾不曾看过自己一眼,只紧张地问候着皇帝陛下李承寰是否无恙,仿佛坐在一旁的只是个陌生的宫人,而非他的亲生女儿。
在此之前,范韵心底其实一直存有一点好奇:这世上究竟得是怎样的爹,才能忍心任由自己养育了十五年的女儿,去嫁给一鸡皮鹤发、比自己年纪还大上不少的老男人,然后又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才入宫便守寡,从此在深宫之中虚耗青春。
但如今,看到这位除了进来时的行礼之外,便不曾关注过自己的沈相,她突然为原本的沈太后感到一丝憋屈。这般对自己女儿漠不关心的父亲,真的能够辨认出自己女儿已经被掉包了吗?
李承寰也一直在暗中观察沈相的反应,自然也留意到沈相竟一眼都不曾看过自己女儿,这就有些出人意料,且与他召沈相前来的目的相悖。但他也不好直接让沈相去看坐在他身旁的沈太后,辨认对方是否是本人,毕竟一切还只是处于怀疑阶段。
他望了眼守在屋门口的文瑞卿,后者作为一名极会体察上意的臣子,自然立时会意,出声道:“沈大人,今夜太后娘娘也受了惊吓,如今面色仍不太好。”
这算是比较直接的提醒沈相,也关心一下作为女儿的沈太后,顺便仔细看看坐在上方,若能发现一二不妥之处目的便已达成。
但沈相闻言并未转头望向范韵,也未曾出声慰问范韵,他只是皱起了眉头,再度躬身向李承寰奏道:“陛下,微臣之前所奏之事,为何迟迟未能批准?”
他的话一出口,却换成李承寰皱眉了。
李承寰皱着眉,迅速扫了眼范韵,方道:“沈卿的谏言,朕不是早就驳回了?朕是不会准的,沈卿还是莫要再提了。”
他们这一问一答,倒叫范韵有些疑惑了。究竟会是什么样的谏言,一个极为坚持,一个则显得极为反感?
她下意识觉得,他们这个哑谜般的话题,与沈太后有关,却又不好直接问出口。
但她很快便不去猜了,因为在下一刻,外间骤然而起的吵闹,打断了君臣间的这一番僵持。
原本就守在门口处的文瑞卿,在吵闹声刚起的瞬间,便反应极迅速的一个闪身,去到了院中。身手利索得让人觉得他这个状元,其实是个武状元。
而沈相也在同时闭口不再言语,面上露出些紧张,尽快转过老迈的身子站在皇帝身前,似乎防备着万一刺客来袭,他也能抵挡片刻。
李承寰倒是极为淡定,他在沈相自发挡在自己身前时,面色缓和不少,就坐在椅中遥遥望向窗外院子。
范韵也随着他们的目光望向院中,只觉得脑门青筋在跳。
外间的吵闹声中,夹杂着一个让她十分耳熟的声音,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像赵旭初那傻子的声音!
在她觉得对自己的听力产生怀疑之时,院中侍卫的包围圈中,再度响起一个少年的嚎叫声:“放开我!尔等不准碰我,可知道我是什么人!太后!太后!太后!”
所以,她千辛万苦把那傻子扛上山,连同金银一起丢在林中,他一等穴道自行解开,就真的这样又跑回来,生怕别人抓不到他?
——这个猪一样的同僚!
不,把他与猪并列,绝对是对猪的侮辱!
少年一迭连声的“太后”呼唤声中,沈相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他终于转过头,看了眼范韵,却随即狠狠啐了一口,向李承寰厉声道:“陛下,还请慎重考虑臣的谏言!青春少艾独守孤寡,极容易出现伤风败俗之事,为了皇室风气与我沈氏一门百年清誉,还请陛下准了太后前往陪伴先帝!”
陪伴先帝?
范韵一愣,脑中将此番话一转,便醒悟过来——这哪里是要让太后去陪伴先帝,分明是觉得太后太过年轻貌美,生怕她在深宫之中守不住寂寞,红杏出墙做出伤风败德的丑事。所以建议皇帝让这仍是少女的太后,为先帝殉葬!
这真的是沈太后的亲爹吗!
在这一刻,突然能明白循规蹈矩的十多年的沈家小姐,为何会做出与人私奔这等算得惊世骇俗的选择。
如果说过去十五年来的教育成为了沈小姐的禁锢,令她不敢轻易有任何行差踏错,那么来自亲生父亲的这一番谏言,就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太后,必定已经知晓了自己父亲希望自己一死,以成全沈家以及皇室的清誉。
可是为了未必会发生的事情,而让活生生的女儿殉葬,沈相的心是铁石铸就的吗?
李承寰自然看到了范韵这一刻的神色,他叹了口气。